分节阅读_90

“大人!大人……”

“告诉我,现在新安百姓的情形如何?”

“我们一路都听见枪炮声不断,”方儒说,“他们还在和英军血战……”

“啊,还在血战?以农夫对英夷正规部队,以抬枪火铳对洋枪洋炮,那是必败无疑啊,而我却爱莫能助!”谭钟麟一阵钻心的刺痛,突然头晕目眩,“方儒,王道,你们……在哪里?”

“大人,我们就在您跟前哪,”方儒慌慌地说,“您怎么……”

“我看不见你们……”谭钟麟双腿颤颤巍巍,向前伸着两手,“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王存善惊呼道,“大人的眼疾又犯了!”

“大人!”方儒连忙上前扶住他,“您可要保重啊!”

“保重?我这老病残躯不值得保重了,两广总督尚不如一芥草民,苍天留我何用啊?”谭钟麟木然地望着前方,那双枯竭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浑浑然失去光彩,面前一片黑暗……

乌云笼罩着新安大地。从八乡平原和元朗平原相对开来的英军,浩浩荡荡地汇集在它们的中心地带:锦田平原,这是一片尚未占领的地方。

早在去年8月,辅政司骆克对新租借地进行调查时,就曾在锦田吉庆围受到令他难堪的冷遇,近来的多方情报也清楚地表明锦田是策动抗英骚乱的“祸源”之一,骆克早就想以适当的方式重访锦田了,今天自然是一个最佳时机,因为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从上村溃退的抗英乡民并没有全部撤往鸡公岭,其中的一小部分在到达七星岗之前就被英军冲散,由那里转而往西,奔向了锦田。

现在,辅政司兼新租借地专员骆克发出了命令:占领锦田,逮捕抗英分子,摧毁骚乱之源!

锦田邓氏的五围六村之外,密密麻麻布满了英军。从八乡开来的奥格尔曼部,从屏山开来的摩利士部,东西夹攻,把吉庆围包围得风雨不透。

滔滔锦田河畔,矗立着这座古老的围村。高达一丈八尺的青砖围墙筑成坚固的方城,四角炮楼高耸,炮楼和围墙的外侧,一列枪孔森然。围村背靠鸡公岭,面对蚝壳山,坐东朝西,周遭只有一个西门出入,花岗石门框中间装着特制的连环铁门。门外的护城河宽一丈八尺,水深一丈二尺,河面铺有吊桥,水底插满锋利的铁刺。吊桥高高升起,盗贼休想涉水攀墙。邓伯雄曾说:先祖筑成此围,目的在于防御海盗,不承想,如今果真来了西洋海盗!这番话是在今年元宵前夕他对初访吉庆围的易君恕说的,现在清明已过,谷雨未到,元宵之后尚不足两月,便已经应验了。

兵临城下,吉庆围内剑拔弩张。老弱妇孺聚集在围尾的神厅,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准备作战。连环铁门由六名手持七九步枪的壮丁严密防守,围墙的每一个枪孔都伸出了枪管。四角的炮楼各有两门土炮,共八门,其中九尺六长的六门,四尺八长的两门。土炮其实不是“炮”,就是古老的抬枪,以传统的火药发射弹砂,每一门土炮需要六名壮丁操作。炮楼底层排列着弹药桶,贮满扎制成捻的火药。

踏着一级级楼梯,一个魁梧的身影登上了围墙内侧的垣道。他一身短打,衫裤千疮百孔,腰束皮带,手执短枪,左臂上裹着一条黑巾,粗壮的发辫缠在脖子上。他的脸庞已经不辨肤色,烟尘、泥土、汗水和血浆混合在一起,在脸上垂下一道道流痕,浓眉之下的一双大眼闪射着复仇之火。他是邓伯雄。

随在他身后,易君恕也登上了垣道。连续一昼夜的奔波、鏖战,易先生的文士风采已不复见,头顶的青缎便帽不翼而飞了,一条长辫垂在脑后,两鬓飘散着几丝乱发,清癯的面颊染上了硝烟,剑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如今也充盈着肃杀之气。银灰色的长衫溅着血迹,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的丝带上,肩上挎着那支驳壳枪。

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反攻石头围的队伍之中。大埔、林村谷的接连败北和厦村、屏山的相继失守使易君恕痛心疾首,他渴望石头围一役能够获胜,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要挫败英军嚣张的气焰,给矢志抗英的新安义民以些许安慰。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英国人已经正式接管“新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并且重兵压境的情形之下,凭借两千余名农民武装要想驱逐敌寇、收复失地已经根本不可能了;何况,即使民众能够“收复”失地,软弱的朝廷也不敢“接收”,到头来还会落入英夷之手!在这弱国无外交的年代,“香港拓界”之议从谈判之始就已经预定了它的结局,如果说易君恕当初还曾天真地抱有幻想,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如今连封疆大吏两广总督谭钟麟都已经无能为力,易君恕身为中、英政府同时通缉的逃犯,自己的性命尚且旦夕不保,于国家大事更是徒唤奈何!但是,当他第一次踏上新安的这片土地,第一次走进这座经历数百年风雨的吉庆围,第一次把自己融入这些以历史为血脉、以土地为生命的乡亲之中,元宵节饮“了酒”使他强烈地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丁”,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名新安的百姓,已经踏进去的脚就再也不可能拔出来,只有与他们共存亡了。青山湾舌战方儒、义撼水师,给了乡亲们何等巨大的鼓舞,而他知道,略施小计仅此一次而已,卜力、骆克、加士居、梅轩利不是方儒,也不是谭钟麟,与番邦殖民者没有道理可讲,义薄云天也感动不了虎豹豺狼,只有以智相斗,以死相搏。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敌当前他才感到金榜题名的顺天府举子原来是个无用之人,运筹帷幄无制敌之策,驰骋战场无决胜之力,眼睁睁看着乡亲们的血流成了河,他的心碎了!兵败石头围,身后强敌追杀,耳旁弹如飞蝗,他自知必死无疑,而千钧一发之际,同生死共命运的新安人再一次救了他的性命……

就在那时,英夷阵中一支异军突起,冲入溃退的抗英乡民之中,邓伯雄回身挽枪,准备最后的拚命了!但是,他一眼看到,体质文弱的易君恕突然踉跄跌倒,再迟一刹那,他即使不死于番鬼弹下,也会被数百双皮靴踏成肉泥!没有一秒钟的迟疑,邓伯雄放弃了与英夷以死相拚的念头,一把拉起易君恕,“走!”走?往哪里走?追兵接踵而至,鸡公岭还有数里之遥,易先生恐怕是难以支持了!绝望之际,邓伯雄眼睛向着生他养他的锦田方向望了一眼,不禁怦然心动:走,回家去,家里有九旬太公,爱妻心瑜和幼子阿猛,有百余口阖族父老兄弟姐妹,他不能丢下他们;吉庆围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坚不可摧的连环铁门,有八门土炮和数十支步枪,有众志成城的护围壮丁,未尝不可凭坚据守,再与鬼佬决一胜负!胜敌的渴望使他平添了勇气和力量,战胜了死亡和失败,率领身旁仅有的十余名弟兄,护卫着易君恕,回家来了……

刚刚进了围村,来不及洗去一身征尘,来不及向九旬太公叩问安好,来不及吃一碗爱妻心瑜炒的米粉,来不及抱一抱幼子阿猛,番鬼佬的队伍已经向吉庆围开来,他和易先生又上了战场。

围墙内侧的垣道上,邓伯雄和易君恕匆匆向前走去。凭着字墙的掩护,每一个枪孔都布好了枪手,枪管伸出洞口,手指握住扳机,子弹一触即发。 [!--empirenews.page--]

“准备好了吗?”他问一名枪手。

“雄哥,准备好了!”枪手响亮地回答。

“准备好了吗?”他走过去,问另一名枪手。

“雄叔,准备好了!”

……

沿着垣道,他们登上西南角炮楼。两门土炮的炮简各自伸向墙上的炮孔,每炮分工负责上火药、上铁砂、插引线、观察敌情、移动炮位、点火发炮的六名炮手各就各位。

“准备好了吗?”他问炮手。

炮手们齐声回答:“准备好了!”对他的称呼各不相同,同辈的叫他“雄哥”,晚辈的叫他“雄叔”,长辈的叫他“阿雄”。只有一名炮手例外,叫他“少爷”,那是他的仆憧龙仔。

“龙仔,”易君恕问他,“你在这里,管什么?”

“易先生,我管点火开炮。”龙仔自豪地回答。

“真是不得了,小小的年纪就上阵杀敌!”易君恕感叹道,“国门临难日,稚子早成了!”

围墙之外,传来一片鼓噪之声。

“雄哥,”一名炮手叫道,“你听,鬼子在朝我们喊话呢!”

“嗯?”邓伯雄眉毛一扬,走近了炮孔。

果然,护城河外面黑压压的英军阵营中有人在喊话,说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洋人讲汉语的那种怪调,而是本地人说官话:“吉庆围的乡亲们!你们不要害怕,大英皇家军队仁爱宽容,不伤百姓,到此只是要抓捕造反作乱的莠民!请你们把大门打开,交出莠民,其余归顺良民一概无事!”

“这不是鬼子,而是二鬼子!”邓伯雄冷笑道。

易君恕听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他从炮孔向外看去,喊话的人一身西装革履,头上也没有辫子,剪得短短的“洋头”,梳得油光水亮。这个人,即使走到天边,他也不会认错!

“迟孟桓!”他愤然喊道,胸中一股热血骤然涌上头顶。

“打!”邓伯雄抬起手臂,一声怒吼!

话音未落,龙仔已经点燃了火嘴引线,引线“滋滋”地冒着火星,飞速燃进炮膛,“轰!”一股白烟裹着火舌从炮口喷射而出,黑压压的英军队伍顿时倒下一片!“轰!”“轰!”四座炮楼的八门土炮一齐发射,“啪!”“啪!”四面围墙上的枪孔一齐开火,英军阵营大乱!

“打得好!”邓伯雄终于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挥动着手臂,怒吼着,“狠狠地打!不停地打!让鬼子、二鬼子认识认识邓氏于孙!”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吉庆围四周的枪孔、炮孔喷射着烈火,三十丈见方的围村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炮膛打热了,烧红了,炮手们拿来浸湿的棉被覆盖上,坚持开炮;火嘴被砂粒堵塞了,炮手们仔细地用针剔净火嘴,继续填药;每一发炮弹都挟裹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药捻的分量增加二成,杀伤力扩大到百分之二十……

“我们的弹药,能够坚持多久?”隆隆的炮声中,邓伯雄大声问。

“有的是,”龙仔说,“打它三天也打不完!”

“三天?”邓伯雄的浓眉锁紧了,“不行!要准备打它三个月,和鬼子决一死战!龙仔,我来点炮,你赶快去告诉大家,准备弹药!”

“是,少爷!”龙仔抹了一把汗,匆匆跑下炮楼。

围尾神厅里,长明灯下,供奉着邓氏历代祖先的牌位,香案上青烟缭绕。案前挤满了老弱妇孺,怀着深深的恐惧、殷殷的期望,注视着那缕缕青烟。文心瑜抱着幼子阿猛,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忧伤的眼睛含着泪水,喃喃地说:“阿猛,阿猛,你太小了,还帮不上你阿爸……”

皓首银须的老族长九公长跪在香案前,闭着双眼,像是一座塑像,默默无言,纹丝不动。老人家年逾九旬,耳不聋,眼不花,外面的天下大乱,心里清清楚楚。他这一辈子,经历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皇帝,亲眼看着大清国从泱泱天朝大国一步步垮下来,沦为狄夷列强刀俎上的鱼肉。道光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派林大人到广东来禁烟、打鬼子,自己又亲手把林大人革职查办,把香港岛拱手让给了鬼子;‘咸丰爷省了一道手续,鬼子打来他就跑,鬼子要什么给什么,九龙又归了英国人;到了西太后掌天下,大清国的土地从北到南,今天割一块,明天租一块,说不定哪天就被洋人瓜分个干干净净。所以,庆亲王啊,李中堂啊,谭制台啊,统统都不必指望,既然已经签字画押、裂土为界,新安县的这块地方必是洋人的无疑了。这就好比一个家族,领家的族长要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个家败起来可就真快,就像一首曲子唱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大清国的这座大楼,风雨飘摇,还能支撑几时呢?九公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亲眼看见了这番破败;他嫌自己大老了,九十多岁的人,再活九十九年是没有指望了,新安这地方再回到中国手里,那一天他是看不到了!如今,他的儿孙舞刀弄枪地抗英,老人家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邓氏儿郎没有辱没祖上的荣耀,想当年元兵南犯,七世祖元亮公起兵勤王,搭救大宋落难公主,那是万古流芳的忠臣哩!今世又是国难当头,儿孙们威武不屈,岂不正是继承了祖上遗风?将来族谱之上,必定重重地落上一笔。惧的是,香港“拓界”事已至此,爱新觉罗氏都没奈何,邓氏能够只手回天吗?更何况现在举兵事败,仅以小小的一个围村,要抗拒英夷,只怕是难了,待围破之日,阖族儿孙无可逃避屠城之难,呜呼,老夫于心何忍!我邓氏自汉黻公由内地迁粤,九百余年,传世二十多代,难道就灭于英夷之手吗?

两行清泪从老人紧闭的双眼潸然流出,没有哭泣,没有叹息,他只有默默地,默默地念诵着历代祖先的尊讳,仿佛一条由血脉汇成的长河在心中流淌,列祖列宗,先考先妣,不灭英灵,悠悠在天,护信你们的儿孙吧……

“太公,太公!”龙仔匆匆跑进神厅,气喘吁吁地喊道,“炮药不够用,少爷说,请各位阿公、阿婆、阿乸、阿婶帮忙想想办法!”

“哦,”文心瑜好似从梦中醒来,赶紧抱着阿猛立起身来,“我去把烧饭的铁镬拿来,打碎了做炮药,有好几斤呢!”

她这样一说,旁边的老弱妇孺都动起来,铁镬谁家没有呢?

“去吧,孩子们!”九公轻轻地发了话,仍然闭目长跪,纹丝不动,继续他的思念和祈祷,一条由血脉汇成的长河在他的心中涌流……

炮楼下的弹药房忙碌起来,各房各屋都送来了铜铁家什,铁镬、铜堡、铜盘、锡壶、犁头、犁嘴……都拿了来,文心瑜还捧来了新年时给阿猛储压岁钱的瓦罐,“啪”地打碎,倒出一堆“光绪通宝”铜钱。专责捣药的壮丁毫不怜惜地抡起榔头,把这些吃饭家什、耕田农具、孩童私房统统打碎,然后装进石臼,用铁杵“叮叮当当”舂起来……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散射的碎铁烂铜在英军的阵营中遍地开花,英军的机关枪、毛瑟枪、来福枪也在不停地扫射,却根本不可能穿透那厚厚的围墙,大英皇家军队的精锐之师在中国土炮面前失去了威力,不得不后退了。

天越来越暗了。英军撤到了射程之外,吉庆围的炮火也暂告停息,锦田一片沉寂,天昏地黑,星月无光,浓重的阴云中滚动着雷声。 [!--empirenews.page--]

加士居少将从屏山指挥部赶来了,他对于部下的软弱无能极为不满。

在蚝壳山下,少将召集了紧急军事会议。参加的有辅政司骆克、摩利士上校、奥格尔曼中校、西蒙斯上尉、梅轩利上尉、伯杰中尉、巴瑞特中尉等等政、军、警官员,迟孟恒虽然是平头百姓一个,但作为梅轩利的助手,出于“以华制华”的特殊需要,荣幸地得以列席。

“大英帝国的皇家军队可以征服全世界,却在一座乡村土围前面退却了,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消息如果传到伦敦,将被国防部当作一个笑柄!”少将说,马灯的光亮从地上反射着他那张苍白的脸,鼻梁和眉弓上的大片阴影令人感到恐怖,“为什么不开炮?”

“少将阁下,这是骆克辅政司的命令……”奥格尔曼嗫嚅道,语气中已经流露出对骆克的不满。

“骆克先生!”少将发怒了,尽管骆克在港府处于仅次于总督的地位,但作为一名文官,直接向军队发令,这也是总司令所不能容忍的,“敌人在开炮,我们的士兵在流血,在牺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

“请你听我解释,少将阁下,”骆克在总司令面前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显得彬彬有礼,这位以“汉学家”自诩的洋儒生颇有一些“人不知而不温,不亦君子乎”的涵养,“我作为新租借地的专员,所考虑的不仅是接管这片土地,还有如何统治这里的人民,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将和他们共处九十九年,应该设法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