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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邓伯雄摇摇头,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叹息。

“鬼佬火力太猛,我们没能取胜,辜负了乡亲们的厚望!”邓菁士愤然道,突然,又威严地盯着邓植亭,问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为什么擅自撤离屏山?”

“大哥,”邓植亭说,“你们在前方拚命,兄弟不能见死不救啊!”

“菁士,不要责怪植亭,”邓芳卿忙说,“这事,是我和他一起作主的!”

“糊涂!”邓菁士怒喝道,“两个拳头怎么能同时打出去?万一身后射来暗箭……”

话音未落,哨兵气喘吁吁地飞跑而至……

“菁士阿叔!刚才得到……确切消息,鬼佬从深圳湾打过来了,厦……厦村……”

“怎么样?”邓菁士一把抓住哨兵,“快说!怎么样了?”

“厦村和屏山……都被鬼佬占了!”

队伍里顿时一片惊呼,那些来自厦村和屏山的壮丁焦躁不安,人群里传出号啕哭声。

“啊!”邓菁士大叫一声,抡起拳头朝邓植亭打去,“你违抗军令,擅离职守,把厦村、屏山白白地送给了英军,我……我枪毙了你!”

邓植亭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仰面跌倒。邓菁士举起手中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的亲兄弟!

“菁士兄,住手!”易君恕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抓住了邓菁士的手腕,邓伯雄和邓芳卿、邓仪石、文湛全等人和壮丁们也急忙围上去,拦住了他。

“大哥!”邓伯雄血红的眼睛中含着热泪,“鬼佬杀了我们多少人!现在,他们正在强占我们的家园,凌辱我们的父老姐妹,你……你手里的枪是打鬼子的,怎么能杀自己的亲兄弟?”

怒火在邓菁士的双眼中燃烧,浓须连鬓、沾满血迹的脸庞痛苦地扭动,持枪的手臂颤抖着垂下来了。

“大哥不杀我,活着就要杀鬼子!”邓植亭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大吼一声,跳将起来,“不怕死的都跟我走,打回家去,杀鬼子!”

“走!”邓伯雄也举起了手枪,高呼道,“从鬼佬手里夺回厦村、屏山!”

队伍像潮水似地“呼啦”往西涌动,那些厦村、屏山籍的乡民哭着、喊着,朝着家乡奔去,家里的父母妻小也不知怎么样了……

邓菁士茫然地望着西泻的潮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菁士兄!”易君恕急切地说,“厦村、屏山失守,我已经后悔莫及,现在不能一错再错!像这样凭一时激愤,回去拚命,恐怕难以取胜……”

“菁士兄!”文湛全也说,“我们已经损失惨重,如果再打败仗,将不可收拾!”

邓菁士猛然一个激灵,朝着乱哄哄的队伍厉声喝道:“回来!”

人群被震住了,西泻的潮水又往回涌流……

“大哥,”邓伯雄怒吼道,“你是怎么回事?被鬼子吓倒了吗?”

“我……”邓菁士眼睛望着西方,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门,把强盗们杀光!可是,伯雄啊,”他用厚实的手掌拍着邓伯雄的肩膀,“连日来,我们两战大埔,再战林村谷,却屡战屡败……”

“不,是屡败屡战!”邓伯雄昂然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和鬼佬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人马死尽,谁来收复失地?”邓菁士说,“敌人装备优良,火力凶猛,我们只凭强拚硬打,难以取胜,下一仗如何打法,要慎重决策……”

“你说如何打?”邓伯雄急得两眼冒火。

“依我看,”邓菁士思索着说,“西路敌人乘虚而入,还没有遇到抵抗,锋头正劲;而东路敌人从大埔到林村谷,已经和我们经过昼夜激战,洋鬼子纵是钢筋铁骨,也会疲劳不堪……”

“嗯?言之有理!”邓伯雄怦然心动,朝易君恕转过脸来,“君恕兄,你意如何?”

“孙子曰:‘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情归,此治气者也。’”易君恕说,“我们与其进攻西路劲健之敌,不如避其锋芒,回师反攻东路疲劳之敌!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我们已经补充了兵员,合力歼敌,哪怕获一小胜,也可挫败英夷气焰,鼓舞我方士气!”

“好!”邓菁士说,“这一仗关系重大,行动之前,还要缜密谋划。命令大家就地休息待命,请公局首领和各乡、各村代表前来议事!”

队伍在一片木棉树林里临时驻扎下来,连日血战使这些一向吃苦耐劳的农夫也疲惫不堪,坐下之后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背的于粮已经所剩无几,又饥又渴的人们趴在山涧边捧饮着来水。身上没有负伤的几乎一个没有,轻伤员在给重伤员清洗伤口,重新包扎,清清涧水被鲜血染红了。

挺拔的木棉树枝桠上缀满了红花,静静地开放。

蜿蜒的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一队人影,从北坡爬上来。哨兵警觉地赶来报告,邓伯雄举起望远镜,啊,原来是锦田的父老子弟,肩挑箩筐、身背米袋上山来了,走在前面的不是龙仔吗?邓伯雄的眼眶湿润了……

乡亲们来到木棉树林里,忙着寻找自己的亲人,连不相识的也拉着手,亲切得不得了,看见他们遍体鳞伤、满脸烟迹血痕,都心疼得哭了。他们拿出连夜赶制的炒米饼、竹筒饼、煎锅贴片和肉脯、咸菜,甚至还不辞辛劳地用瓦罐送来了余温未退的汤水,让亲人们暖一暖肚肠。

“易先生,我们这里兵荒马乱,让你也跟着受苦了!”龙仔一边把带来的食物递给易君恕,一边说,“等打跑了鬼子,回家再请你吃九大簋啦!”

易君恕凝望着这个孩子,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欠乡亲们的情太多了,该怎么报答呢?

“少爷,看你身上的这些伤……”龙仔心疼地望着邓伯雄说,“少奶奶答应我了,让我跟着你打鬼子,也好照顾你!”

“胡闹,”邓伯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留下?”

“少爷,”龙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怎么不能?去年我就成丁了!”

“唉,”邓伯雄望着龙仔,不禁叹了口气。这孩子虽也是邓氏子孙,却并不是吉庆围的人,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被邓伯雄收作仆僮,转眼七八年过去,也已经成“丁”了。虽然个子不矮,可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嘴唇上刚长出细细的茸毛,一脸的稚气。邓伯雄猛然又想起阿惠的兄弟,心里一阵刺痛,他怎么忍心让龙仔也跟着出生入死!“龙仔,听话,你还是回去吧,在吉庆围站岗、巡更也很重要,家里又离不开你,拜托你好好照顾心瑜和阿猛,让我放心!”

“嗯……”龙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少爷,你可一定要保重啊,也让少奶奶放心……”

距抗英乡民临时营地仅数华里之遥的上村,驻扎着伯杰上尉的香港团队和巴瑞特中尉的预备部队,他们昨天晚上从林村谷赶过来,在此宿营。

中午时分,辅政司骆克和指挥官奥格尔曼中校率领后续部队来到上村。

昨晚激战的枪声使骆克一夜没有安眠,睡眼惺松。他和奥格尔曼一起,在伯杰和巴瑞特的陪同下走进部队驻地石头围的临时指挥部。这是一座乡绅的庭院,昨天晚上被英军占领,房主全家被赶走,所有的房间和走廊都住满了士兵,没有足够的床铺,他们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士兵们躺在干草上,一些人睡着了,还有的在打纸牌,一名士兵正伏在膝盖上写什么东西。 [!--empirenews.page--]

士兵们发现长官进来了,马上像弹簧似地跳起来,向他们立正、敬礼。

“稍息!”奥格尔曼挥了挥手。

“年轻人,你们在这儿生活得怎么样?”骆克停下来,问他们。

“报告阁下,”一名士兵回答说,“睡在干草上很舒服!”

“很舒服?”骆克笑了,“你不怕艰苦,很好。刚才,你在写什么?”

“报告阁下,我在给妈妈写信。”士兵说着,把手里的那张纸向他递过来。

“噢?”骆克接过来,“这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怎么可以看?”

“当然可以看,”士兵坦然地说,“这里面没有秘密。”

骆克垂下眼睑,注视着那张纸。这不是一封通常意义的信,而是一幅铅笔画。绘画技巧当然很拙劣,但看得出,士兵画得很认真。上面画着一名英国士兵,显然代表他自己,手持毛瑟枪,在向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射击。画的下方写着一行英文:“1899年4月17日晚,林村谷之战纪念。”

“你把这幅画寄给妈妈……”骆克皱了皱眉头,心里泛起了一阵不安:这种屠杀的场面,似乎不宜宣扬,特别是寄给一位身为母亲的女性,也许将造成不利于皇家军队的影响……骆克沉思着,侧过脸看着这名年轻的士兵,“你妈妈看到之后,会怎么想呢?”

“她当然会为我感到骄傲!”士兵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熠熠闪光,“爸爸年轻的时候在印度殖民地干得很漂亮,赢得了女王授予的‘C.S.l.’勋章,妈妈希望我也能早日给家族带来荣誉!”

“嗯……”骆克心中的那一丝疑虑打消了。当大英帝国全民族都在为称霸世界的荣誉而欢欣鼓舞之际,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没再说什么,把那幅画还给了士兵,和军官们一起走出营房。

“伯杰中尉,你们昨晚打得很好!”奥格尔曼中校赞赏地对他的部下说,“特别是在西蒙斯不幸迷了路,他的大炮不能为你掩护的情况下,你们能够粉碎两千多名中国人的围攻,可以说是一件军事杰作!”

“谢谢,能够得到阁下的首肯,我深感荣幸!”伯杰激动地说,“其实我们打得也非常艰苦!中国人的阵地选得很好,要是他们枪打得准,我们本来是会倒媚的!”

“是啊,”骆克深以为然,“我们的对手虽然只是一些农夫,但他们却具有军队的纪律性和攻击力,如果他们拥有近代化的武器,我军恐怕就更加为难了!即使如此,他们使用原始武器顽强开火的那股劲头,也显示出他们浑身是胆!”

“所以我认为,”伯杰说,“和中国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进攻他们,袭击他们,使他们没有还手之力,不可能再组织一次成功的反击!”

“事实证明,你的策略是行之有效的!”奥格尔曼说,又问,“部队在这里休整,有什么困难吗?”

“当然有了,”伯杰耸耸肩,说,“这里的居民对我们非常仇视,以至于雇佣苦力、购买东西都成为不可能的事,只有采取以武力强迫的办法。食品短缺,我们宰杀了农民的耕牛,用水牛肉做的牛排也还是很好吃的,等一会儿将请阁下品尝品尝!”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正坐在强占的民房客厅里享用午餐,一名侦察兵急步走了进来。

“报告阁下,三英里之外发现敌情,中国人正在向我们靠近!”

“嗯?”骆克一愣,停止了咀嚼,“他们又打过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奥格尔曼问。

“估计有两千人以上。”侦察兵回答。

“嗯,有那么多人?看来,不仅是昨晚战败的残部,他们又补充了新的兵力。”奥格尔曼思索着说,“伯杰中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