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歃血为盟,不是有《约法三章》吗?”邓伯雄说,浓眉倒竖,双目炯炯,“哪个胆敢出卖君恕兄,以内奸论处,猪笼浸水!”
“那是当然!”文湛全慨然道,“我们要各自约束子弟,严防内奸通敌,一旦查获,格杀勿论!”
彭少垣也说:“哪伯骨肉至亲也定杀不饶!”
侯翰阶又建议道:“严惩内奸,自不必说,还要防患于未然,加强保卫,除了夜间由更练值更,白天也要派短枪队在觐廷书室附近巡逻!”
“请大家放心,”邓芳卿道,“易先生住在本村,我们责无旁贷,屏山人与易先生同在!”
“多谢诸位厚爱!”易君恕深为感动,向大家拱手道,“不过,易某个人安危事小,十万百姓共抗英夷成败事大,有关军事行动的机密,还要格外注意防守!”
次日,老莫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打了一个嗝,肚肠里一股酒气从鼻腔里喷出来,臭烘烘令人难忍,想起昨夜之事,不禁十分懊恼。他本不是贪杯之人,当时不过是为了借酒攀谈,才和邓老夫子杯来盏往,谁知那瓮陈酒有如此后劲,直灌得他不省人事。自己一向精明过人,连迟家少爷都称他“扭计祖宗”,不料却败在一个乡村寒儒手里,连大事都耽误了。
他叫了老婆过来,问道:“昨天夜里,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当时醉得像一头死猪,叫也叫不醒!在香港什么酒没饮过,回到乡下这样丢人现眼!”老婆埋怨道,“多亏屏山的一个后生把你背了来膺士先生一直送到家,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噢……”老莫心里这才稍觉安稳,既然邓菩士这么待他,看来昨夜在老夫子面前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下了床,懒洋洋洗漱完毕,正要吃点东西,听得街上人声喧哗,便走出门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街上正在过队伍。平日里忙着练武的壮丁们,现在肩上扛着枪,身上背着干粮袋,从厦村邓氏宗祠那边过来,排着队往东走去。老莫吃了一惊,心想,昨天邓菁士他们在屏山觐廷书室楼上商量的恐怕就是这件事,而根本不是祭奠先人,他被邓老夫子给蒙了!
老莫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还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正在行进的队伍凑过去。看见里面的熟人,忙递上一支芸香烟,说:“辛苦了,吸支烟再走嘛!”
“唔该,唔该!”那人接过烟,向他道谢。
“今天又去练武啊?”老莫问。
“不是练武,要去打鬼佬了!”
“噢!到哪里去打?”
“不知道,”那人说着,匆匆跟着队伍往前赶去,“总之听指挥就是了!”
老莫闪在一边,默默地望着这支队伍,脚步“踏踏”好像踩在他的心上。
队伍走远了。他尾随着跟上去,要看看这支队伍开往哪里。
厦村与屏山毗邻,相隔不过二里地,穿一片农田,跨过屏山河上的小桥,就到了。他看到厦村的队伍在这里并没有停留,和屏山的人马会合起来,从坑头村北面的那条路往东,又朝元朗墟方向走去了。
老莫绕过村子,沿着山道爬上校岭山。“品”字格局的屏山,校岭山是左面的那个“口”字,山腰里一条两三丈宽的环山跑道,是屏山人的校场,平日里壮丁们天天在此习枪练箭,而今天却空无一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都走了。到哪里去了呢?
翻过校岭山,老莫攀上“品”字的中间那个“口”字,屏山的主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当年那个哟哟鹿鸣的传说似乎给屏山邓氏带来了无限风水,七百年来他们一直把这里视为祖山圣地。前不久,梅轩利警察司选定在此建造警署,屏山人死活不依,把他赶跑了。老莫不相信屏山人能够顶到底。大英帝国是何等强盛,坚船利炮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英国的殖民地,难道还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屏山吗?且待三天之后,“米”字旗在新租借地升起,再看这里是谁家天下?卜力总督已经许诺迟府少爷:“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必将得到报偿。”迟孟桓也已经许诺老莫:“事成之后,那块地皮就归你了!”想想看,前景是多么诱人,总督赏给少爷一块肉,少爷吃剩的骨头也有这么大的油水呢!少爷向往的是“势”,老莫追求的是钱,十五英亩的地皮,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炒上它几炒,老莫眼看就是盘满钵满的富翁,当了半辈子的奴才一朝成了主人,那是什么味道!老莫心里的兴奋压倒了爬山的疲劳,他的成功已经可以看得见了,只剩下最后三天!只要再辛苦三天,就一切都到手了,哪怕出生入死也是值得的!
站在山头,放眼东望,远处的那支队伍已经穿过了元朗墟,继续向东行进。再看东南方向,十八乡那边也有一支队伍,沿着掌牛山麓往东走,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扭计祖宗”默默地思索着,似乎可以断定那浩浩荡荡的人马的去向了。事不宜迟,他必须赶快把这最新的动向报告少爷……
群山之间的土路上行进着一队队人马,各路武装从四面八方拥来,按照太平公局的部署,陆续进入阵地。大埔一带,从大刀岃、锦山、泮涌后山,一直到大帽山北麓的林村谷和观音山,都驻扎了各乡团练、壮丁,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的民间社团派来的两千人也相继赶到,山上各色旌旗迎风招展,旗帜上以斗大的字各写着家族的姓氏:“邓”、“文”、“廖”、“彭”。“侯”;还有一些村庄,人数虽不及五大家族众多,也派了壮丁,协同作战,打出各自的姓氏:“黎”、“曾”、“谢”、“杜”、“张”、“王”“李”“赵”“刘”“林”“胡”“温”“陈”“罗”“邬”、“梁”、“郑”、“简”……不计其数,俨然一支浩浩荡荡的“百姓军”。邓菁士和邓伯雄来到洋涌后山前沿阵地,指挥乡民们开挖堑壕,埋插鹿等。乡民们集资购买的十二门大炮也由人拉肩扛,运上山坡,炮口对准运头角山。数百名弓箭手弯弓待发,一支支羽箭上都里了棉絮,浸了火水,一点即燃。这里距英国人选定的升旗地点不到两华里,邓伯雄手持望远镜,清晰地看到有几名“红头阿三”和九龙寨城的大清兵勇守卫在那里,指挥着苦力赶修警棚,并且在警棚前树立旗杆,准备在三天后升起“米”字旗。
怒火在邓伯雄胸中燃烧,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一声令下:“放!”
刹那间,弓弦“嘣,嘣”作响,万箭齐发,拖着长长的火苗朝警棚飞去,像流星雨骤然降落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木屋上,顿时草席、葵叶腾起火舌,熊熊燃烧,运头角山又成为一片火海!正在搭建警署的苦力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家什,四散逃命而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红头阿三”和清兵惊得懵头转向,大呼小叫,只见周围的山上旌旗飘飘,人头攒动,又听得鼓角齐鸣,杀声震天,“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好似无数挺机关枪一起扫射。“红头阿三”明知不是对手,慌忙中胡乱放了几枪,便和清兵一起掉头飞奔下山,朝元洲仔方向跑去!
后山上的抗英乡民只是高声呐喊,猛敲锣鼓,燃放鞭炮,却并不追赶,有意放走几只小虾,好钓得大鱼来。 [!--empirenews.page--]
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办公室里,明亮的校形吊灯下聚集着香港军、政、警最重要的几位长官:现任驻港英军司令Gascoigne、汉文译名加士居,辅政司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正在聆听总督的指示。
卜力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连日来的劳累使他消瘦了许多,眼泡松松地垂下来,眼角又增添了几道纹路,前额的发际也似乎向头顶有所推进,年届五十九岁的总督已经显出几分老态。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依然非常好,那双眼睛虽然眼白布满了血丝,淡蓝色的眸子仍不失光彩,鹰钩鼻下的一撮小胡子也还是弯弯地翘着,那是他顽强的大不列颠性格的象征。
“我们将在三天之后升起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标志着那片土地正式归附于女王陛下的版图。为了这一天,窦纳乐公使从去年4月开始和中国总理衙门谈判,骆克先生从去年8月开始深入租借地进行调查,我在去年11月上任之前就已经介入此事,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从头至尾给予了极大关注并且不断地发出重要指示,直到现在,我们大家付出了整整一年的艰苦努力,终于胜利在望了。”总督的语调充满成功的自豪,转身看着地图,右手的食指指向大埔墟旁边的那个红色的圆圈,“国旗将在这里升起,这是我们早就选定的地方,虽然在建造第一座警署的过程中遇到一些挫折和困难,但我们决不会向那些反抗分子妥协,我已经作出的决定决不改变!为了确保4月17日升旗仪式的顺利进行,我们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我这里指的是军事措施。我们占领新租借地的第一个目标是大埔,第二个目标是元朗,牢牢控制住濒临海岸的东西两端,我们就掌握了整个新租借地。从战略上考虑,吐露港为主攻阵地。从九龙东部,经红磡至九龙城,再向西贡进发,直到吐露港,沿线调动海军并且部署陆军兵力,是为攻击大埔的东战线;从九龙西部,由旺角经大角嘴海边至荔枝角、九华径,翻过山坡,穿过山谷,通往大鹏湾的沙田海峡,经沙田的大围、火炭、狗肚,至吐露港海岸,部署陆军作战以及后援供应线,是为攻击大埔的西战线。”
随着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总督胸有成竹地作出了军事部署。如果说,半年前刚刚上任之时,他对这片陌生的土地还几乎一无所知,还觉得地图上那些中国式的古怪地名非常拗口,那么,半年之后则已经如数家珍。其实,总督本不必如此详细地为部队规定进军路线,他只是驻港英军的挂名总司令,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去做。但卜力不容许别人忽视他的总司令头衔和海军中将军衔,他要充分显示自己不仅是香港的最高行政长官而且是最高军事统帅的权威和自豪,这一点,无论对于加士居,还是对于骆克和梅轩利,都是必要的。“在完全控制大埔之后,”他接着说,“我们将以此为基地,向西推进,占领元朗、厦村、屏山一带……”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一带恰恰是抵抗分子的老巢,”骆克插话道,“他们的‘大平公局’设在元朗墟,首领人物邓菁士家在厦村,邓伯雄家在锦田,而屏山的觐廷书室则是他们经常秘密集会的据点。我本来打算把元朗作为第一个占领目标,然后自西向东推进,但是考虑到那里的敌对势力比较顽固,而且舰艇在深圳湾登陆也不如吐露港方便,所以只好颠倒过来了。”
骆克作为最早插手新租借地事务的港府官员,他远比总督更多地接触到那里的实际情况,也更多地看到接管的困难,所以一开口总难免涉及不利之处,并且在无意之中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总督的部署实际上出自他的谋划。
这番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权衡了全局之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总督的小胡子抖了抖,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而不是畏惧敌对势力的顽固,在占领了大埔之后,我们将迅速地征服元朗、厦村、屏山和锦田,抓获几名农民首领是轻而易举的!”
“是,阁下,”骆克赶紧附和,“这一点,我确信不疑!”
“阁下,我渴望早日占领屏山!”梅轩利雄心勃勃地说,“那里的觐廷书室是一幢非常完美的古典建筑,可以作为我们的作战指挥部。它后面不远的山岗是建造警署的理想位置,到那时,我将立即着手实现这个夙愿,击碎中国人关于‘风水’的神话!”
加士居少将一身戎装,抬起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发言,并不去插嘴。在他眼里,骆克根本不懂军事,梅轩利手下的那些警察也只能摆摆样子,香港政府的真正支柱是他这个英军司令,今天总督专门讲军事,就是对此最明确的诠释,他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报告阁下,”秘书匆匆走了进来,“迟孟桓先生求见!”
“迟孟桓?”卜力听到这个名字,猛然想起他那天晚上狼吞虎咽地分享“盖瑞”的晚餐的下贱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厌恶,瞥了一眼梅轩利,说,“迟孟桓不是你的‘助手’吗?他似乎到这里来得太频繁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接见一个中国商人!”
“呃……”梅轩利一愣,迟孟桓一向都是有事先向他报告,这次怎么跨过了警察司直接求见总督?看来,自己对此人的投机钻营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心里也感到不悦,“阁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求见你……”
“他说,他有重要情报要报告总督!”秘书说。
“嗯?”卜力立即改变了主意,“让他进来!”
“是!”秘书转身去叫迟孟桓。
其实,迟孟桓就等在门外,总督刚才那番不耐烦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时至今日仍然称他为“中国商人”,真是令人寒心透了。但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听到总督的呼唤,他还是赶紧跨进门,心慌意乱地抬头看去,见几位要员都在这里,更不知如何是好,便深深地鞠了一躬:“报告总督阁下、司令阁下、辅政司阁下、警察司阁下!”一连串的“阁下”都祷告一遍,生怕哪炷香没烧到,得罪了任何一位都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他直接投靠的警察司梅轩利,按官衔不得不排在最后一位,更使他惴惴不安,“阁下,”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梅轩利说,“我先到了警察司,找不到阁下,因为事情紧急,所以就只好……”
“哦,这没有关系,”梅轩利作出大度的姿态,原谅了他的僭越,急切地问道,“你又得到了什么情报?”
“我的‘眼线’从厦村赶来报告说,他亲眼看见各乡的农民武装都朝东边开去了,”迟孟桓赶紧说,“我估计,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大埔……”
“估计?可能?”卜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需要知道的是事实,而不是你的猜想!”
“是,阁下,”迟孟桓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像有一根鼓槌在猛擂乱敲,“我猜想……啊,不,我敢断定他们是要袭击大埔的警署,上一次我和警察司已经领教过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名“红头阿三”踉踉跄跄地奔进来,红头巾泥污不堪,身上的绿色警服剐了许多裂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那副样子就像迟孟桓上次死里逃生赶回来报信的窘境重现…… [!--empirenews.page--]
“报……报告!”“红头阿三”嘶哑着嗓子,一边喘息,一边喊道,“警棚又被烧毁了!他们把我们包围了,四周的山上挤满了人,他们有……六八步枪、七九步枪,还有中国式的‘火箭’!”
“哼!”卜力总督发怒了,“半个月之内警棚两次被烧毁,梅上尉,你的部下简直都是废物!”
梅轩利的脸顿时变得青紫,迟孟桓却像赌赢了似地两眼放光:“总督阁下!看来,我的情报没错,他们确实到大埔去了!”
“这些话已经不用你说了,”卜力懒得再理睬他,转脸朝旁边的英军司令说,“加士居少将,现在该派部队去了!”
“是,阁下!”加士居立即向总督办公桌前走去,猛摇了几下摇把,拿起“德律风”的话筒,“我是威廉·加士居!接司令部,叫伯杰上尉听我的命令!……”
“给广州领事馆发电报,”卜力对秘书说,“请满思礼总领事转告两广总督:他没有履行诺言,给警棚以必要的保护,令人非常遗憾!我本来希望,自我接管那天起,能够和新租借地的居民建立一种友好的、诚挚的、和睦的关系,可是,我的仁慈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被粗暴地践踏!为此,中国政府要付出代价,海关必须从我们的领土上撤走!而且,在4月17日升旗的那一天,两广总督必须派兵来维持现场的秩序!”
秘书迅速地记下了电文,然后把记录稿递到他面前。
卜力看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立即发报!”
“是!”秘书拿过电文,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梅上尉,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卜力命令梅轩利,“你立即率领警察部队,乘坐汽艇赶赴现场,无论如何也要把旗杆竖立起来,把警棚重新修好,总不能让我在一片废墟上举行接管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