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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夜幕笼罩着新安大地,西南天际刚刚现出一弯细如银钩的新月。乡间土路上,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踏着朦胧月色,默默地行进。这些农家子弟,穿着驳杂不一的家织土布衣裳,身背着自带的炒米饼,由十几岁的细路仔到四五十岁的阿伯、阿叔,三人一组,十人一队,各村编制成列,汇成一股洪流。青壮汉子组成长枪队、短枪队、小刀队,集中使用从各方购来的步枪、驳壳枪和特制的双刃匕首,其余人员则腰挎大刀,肩扛长矛。另有数十名壮丁,用木架抬着七支抬枪,三十名弹药队在后跟随,这是乡民们视若珍宝的重型武器。

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仪石、邓植亭、邓芳卿、文湛全、文礼堂、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等太平公局的首领走在队伍的前头,簇拥着中间一顶轿子,年愈九旬的邓氏族长九公,皓首银须,长袍马褂,颤巍巍坐在轿中,由儿孙们抬着亲赴青山湾。此去前景如何,谁也不能预料。也许乡民义感方儒,收兵回师;也许冰炭不容,一触即发,酿成一场血战!

队伍默默地行进,只听得轿杆声咿呀,脚步声沙沙……

青山湾,新安大陆部分的西南边陲,一片天然避风良港,青山、九径山左右双峰夹峙,屯门雄踞其间,自古为海上交通要道,人文荟萃胜境,兵家必争之地。据故老相传,早在南北朝时代,有“杯渡禅师”以木杯渡河而来,在此修炼,因此青山又名“杯渡山”;此山绝顶,石壁之上,有“高山第一”四个大字,落款“退之”,系唐代文豪韩愈手迹,由北宋熙宁进士、锦田邓氏四世祖邓符协勾摹刊刻于此,平添千古佳话。明正德年间,葡萄牙武装舰船从大西洋远道而来,在此占据海岛,设营立寨,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嘉靖元年,广东海道副使汪钅宏亲督师船,联合乡丁、团练与敌激战,生擒葡萄牙官兵四十二人,斩首三十五级,大获全胜,是为中国军民抗击西方殖民主义武装侵略之始,大海作证,青山为凭。

岁月悠悠,往事千年,青山湾阅尽人间荣辱兴亡、苦难沧桑……

黎明时分,茫茫海面上,一艘铁甲战舰披着晨曦疾驶而来,主桅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船头左右舷都标着醒目的两个大字:“广丙”。当年朝廷通过担任大清总税务司的英人赫德,以八十万两白银之价,从英国购得“广甲”、“广乙”、“广丙”三艘战舰,其中“广丙”号驻防大鹏协,巡防东涌至九龙寨城一带。此番战舰西行,系奉两广总督谭钟麟之命,前往弹压新安“乱民”。

“广丙”号前甲板上,巍然伫立着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他头戴缨盔,身披铠甲,腰挎战刀,威风凛凛。按大清军制,绿营兵在省设标,标下设协,协下设营,营下设汛,营一级由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分别统领。方儒位在都司之下、千总之上,只不过是一名中下级军官;但九龙寨城地处边陲军事要塞,分领营兵的守备也就非同小可,对于草芥小民的威慑力更是可想而知。

巍巍青山扑面而来,战舰降低航速,鸣响汽笛,徐徐驶进海湾,准备靠岸,在此登陆。

“大人,请看!”侍立在方儒身旁的传令兵突然指着前方,说道,“海岸上是些什么人?”

“嗯?”方儒不以为意,从传令兵手中接过单筒望远镜,举目望去,只见青山湾边,密密麻麻排开一彪人马,数百上千也不止,却都是农夫装束,手持快枪、长矛,严整肃立。队伍的旁边,还有一些当地村民,多系老弱妇孺,年迈老人拄着拐杖,年轻妇女携男抱女,也纷纷从附近的村庄围拢来,慌慌地注视着突然开来的铁甲战舰,山村渔港都为之轰动了。两岸边的武装乡民,则任凭周围人声嘈杂,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面向战舰肃立,纹丝不动。

方儒不禁吃了一惊。他早就听说新安民风强悍,一向好勇尚武,如今又乘中、英交涉租借地之机,要聚众闹事,一见之下,果知此言不虚。而民间武装竟然集合上千人马,且拥有快枪装备,却又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转而又想,农夫毕竟是农夫,惯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土里刨食,未曾受过严格训练,在正规水师面前,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须动武,只凭赫赫军威也足以把他们吓退,算得了什么?

“传我的命令,”方儒放下望远镜,说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炮手各就各位!”

“是!”传令兵高声喊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炮手各就各位!”

顿时,“广丙”号上脚步声、军械声响成一片,炮手、装填手奔赴炮位,枪手子弹上膛、刺刀挺锋,齐集甲板。

战舰逼近海岸,岸边密集的人群已经近在眼前,看得十分清晰。乡民们列队井然,前面肃立着七八名青壮男子,当是民团首领;而他们中间却是一位耄耋老者,胸前银须飘飘,手拄龙头拐杖,颤巍巍站立着,还须旁人搀扶。方儒大惑不解: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若要与官兵对抗,竟由如此虚弱的老人来做先锋,这又是怎样的打法?

“向他们喊话!”方儒命令道。

“是!”传令兵把手掌罩在嘴边,朝岸上高声喊道,“喂,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新安百姓,在此迎候方大人!”岸上的人群前面,易君恕高声答道。

“嗯?”方儒听得心里恼火,哼,明明手持枪械,聚众闹事,却还打出这等旗号!“命令他们,散开!”

“是!”传令兵又喊道,一方大人执行军务到此,无须迎候,你们速速散开!”

“我们受乡邻委托,有话当面禀告方大人。”易君恕说。

“胡闹!”方儒愤然,不待传令兵传话,直接朝岸上喊道,“你们从速散去,不得阻挠军务,否则,严惩不贷!”

“大人不见百姓,我们不散!就在此立等,三日也等,五日也等!”易君恕昂然道,“大人要开枪,就请开枪,要开炮,就请开炮,我们决不还手!”

方儒的眉头顿时拧成一团!

“大人,”传令兵在一旁为难了,“这些都是不怕死的刁民,硬是赶不走,如何是好?”

“命令他们放下武器,我们上岸!”方儒断然说,“我堂堂水师,难道还怕这些百姓不成?”

“是!”传令兵朝岸上喊道,“你们放下武器,听大人问话!”

岸上,人群一阵嘁嘁嚓嚓的骚动,邓伯雄迟疑地望着邓菁士,说:“大哥,我们不能放下武器!万一方儒有诈,突然向我们开枪,怎么办?”

“易先生,”邓菁士也有些犹豫,“你意如何?”

“不,我必先示信于人,人才可信我!”易君恕斩钉截铁地说,“不然,将前功尽弃,酿成大祸!”

“好,就依先生!”邓菁士毅然把手一挥,命令身后的队伍,“大家不必惊慌,一律把枪放下!”

只听一片“哗啦”的响声,乡民们把手中的长枪、短枪、大刀、长矛纷纷放在地上,只有小刀队携带的匕首,不易察觉,留在青绉纱腰带之中,以防突然之变。

战舰已经靠岸,放下舷梯,方儒率领数十名水兵,跳下海滩,登上岸来。水兵们排成方队,簇拥着方儒,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迈开大步,向前逼来…… [!--empirenews.page--]

乡民们的队伍仍然肃立不动,秩序井然,一张张种田人朴实的面孔,睁大了眼睛,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海潮般压过来的赫“赫水师。

围观的老弱妇孺纷乱起来,突然“哇”地响起一个稚弱的哭声:“阿爸!阿爸!”

易君恕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两三岁的细路女,挣脱了阿妈的怀抱,蹒跚地向队伍跑去,扑向一个青年汉子,拉着他的衣襟,哭叫着:“阿爸,回家吧,快回家……”那青年汉子肃立在队伍中一动不动,黧黑的面庞上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这女孩的哭叫声,把大家的心都扯紧了!

“细路妹,不要担心你的阿爸,”易君恕回过头来,朝那孩子说,自己的声音也噜咽了,“大清的官兵不杀大清的百姓,不要怕!”

步步逼近的水兵方阵前头,方儒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脚步停住了。

乡民的队伍前面,易君恕向方儒拱手一揖:“新安县父老兄弟在此恭迎大人驾临……”

“罢了!”方儒手按佩刀,阴沉着脸说,“既然声称‘恭迎’,为何执枪持械?分明是聚众闹事,谋反作乱!”

“大人容禀,”易君恕从容答道,“我们昨夜到此,所持枪械,仅为防贼防盗,并非反对官府。新安十万乡邻,公推乡绅耆老邓九公向大人奉书请愿,恭请明鉴!”

邓菁士、邓伯雄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的九公走上前去,九公手捧一副锦面摺册,深深一揖,将摺册举过头顶。

“奉书请愿?”方儒望了一眼那位耄耋老者和他举在手里的摺册,冷冷地说:“本守备是武职官员,军务在身,不理民词!”

“请问,大人所奉是何项军务?”易君恕问道。

“嘁!”方儒不屑地嗤之以鼻,心想,看此人面相倒像个乡儒,却这般不知趣,军机大事,难道也是你这等小民该问的吗?但转念一想,日前两广总督已张贴告示,晓谕百姓,此事却也无甚秘密,便说,“新安县境深圳河以南地界,已由朝廷签约,租与英国,双方交接在即,此地已属英界。尔等要奉公守法,若有制造冲突、挑起事端者,将严惩不贷,决不姑宽!本守备到此,即为执行此项军务!”

“噢,原来如此!”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小民孤陋寡闻,不知大人是哪国之兵?”

“谅你也是明知故问!”方儒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指着停泊在青山湾的战舰,说,“我九龙水师,当然是大清之兵,‘广丙’舰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小民实在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请大人见谅!”易君恕微微一笑,“既然大人是大清之兵,却为何替英国效劳,弹压本国之民?”

“这……”方儒一愣,不禁语塞。

“方大人!”易君恕上前一步,双目炯炯逼视着他,“我大清水师,乃是神州水上长城,系国家之命脉,黎民之安危,四万万百姓,节衣缩食,纳赋完粮,购买铁甲战舰,装备快枪重炮,所为者,抵御外侮,守卫疆土!当年甲午之战,我北洋水师同仇敌汽,血战倭寇,邓世昌邓大人在弹尽舰残之时,率‘致远’舰全体官兵,矢志撞沉日舰‘吉野’,与敌同归于尽,壮烈殉国,虽功败垂成,犹光耀千古,那才是热血男儿,那才堪称大清水师!而今英夷强占我国土,奴役我国民,我等翘首以待王师,驱逐强虏,解民倒悬!大人虽有铁甲战舰,精兵良械,不能保我疆界,抵抗英夷,反而掉转船头,弹压无辜百姓,残杀同胞骨肉,此乃国军之耻也!虽我等草芥愚民,亦窃以为不取!”

“啊?……”方儒顿时脸涨得紫红,惊愕地望着这个面似文弱书生却豪气横溢的年轻人,“你……你是什么人?”

“回禀大人,”易君恕敛容颔首道,“我们都是新安县草民,躬耕于乡间,年年向九龙水师奉献军粮。”

“你……你这是有意羞辱本守备!”方儒好像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噎住了,好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小民不敢,”易君恕说,“小民只是哀叹,今日之中国,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

“‘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方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乡民队伍,“就凭你们这些农夫,手中几杆破旧枪支,加以大刀长矛,能够抵挡得了英国人的洋枪洋炮吗?”

“小民自知武器装备不如洋人,然而不忍弃祖宗之地,不愿受异邦之辱,惟有奋起抗争,”易君恕昂然道,“即便新安百里之地,使之战而陷,十万之民,使之战而亡,也与国土共生死,誓不降敌!”

“唉!”方儒不禁一声叹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是,朝廷已将新安县境租让与英国,你们虽誓死抗争,又有何益?”

“生为大清之人,死为大清之鬼,”易君恕道,“虽死无怨!”

“大人,”双手高举着请愿书的九公声音颤抖地喊道,喉咙里夹杂着“嘶嘶”的喘息声,“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啊?”

老人说着,热泪纵横,顺着那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胸前的一部银须,突然,他那虚弱的双腿一软,踉跄跌扑在地!

“九公!”

“太公!”

邓菁士和邓伯雄惊呼着,扶住老人,和他一起跪了下去!

刹时间,他们身后上千名乡民都纷纷地跪倒在地,一片声地哭喊:

“生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

“我们是中国人,不愿意归英国!”

……

方儒望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凄厉的哭喊声,心脏颤抖了!

“老人家!”他躬下身来,伸出抖抖索索的两手,扶住九公,“我方儒当的是大清的兵,领的是皇家的饷,吃的是百姓的粮,面对新安父老,深感惭愧!可是,无奈军令如山哪,我……”

“方大人!”易君恕在九公身旁跪下,炯炯的目光望着方儒,“新安百姓别无所求,只望大人以民族大义为重,勿伤同胞,率舰回师!如若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