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你从一个农妇嘴里能得到什么?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无须向我汇报了!”卜力已经听得不耐烦,拦腰打断了骆克过于繁琐而又无实质内容的叙述。他转过身去,倒背着双手,思索着向房间深处踱去,到了办公桌前,双脚站住了,伸手扶着他那雕花座椅高高的靠背,阴沉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恢复了总督的自信,“看来情况并不算太糟糕,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嗯?”骆克听得纳闷儿,新租借地的情况明明是一团糟,不知道“好”在哪里?总督的思维经常是跳跃式地忽来忽去,不要说一般人,即使精明如骆克也往往难以揣测,于是迟疑地问,“阁下的意思是……”
“恐惧!”卜力又蹦出一个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单词,抬起右手,捋着自己翘翘的小胡子,把玩片刻,才解释似地接着说,“一个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要他们心悦诚服是很难做到的,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恐惧。昨天在浮涌发生的事,从梅轩利信中所形容的看来,简直是不得了,天要塌下来了!可是,一夜之间,这一切却已经烟消云散,暴徒们逃跑了,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就把他们吓破了胆,再也没有人敢于出来反抗。这说明我昨晚决策的正确,大英皇家军队的威慑力量是无敌的,那些素质低劣的农夫根本不是对手!”
“是的,”骆克附和道,虽然他还在担心那些逃走的农夫卷土重来,对卜力的这种乐观情绪并不敢苟同,却不愿意和他争论,免得败了总督的兴头,最稳妥的办法是向他唱赞歌,“阁下的决策非常正确,非常及时,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危局!”
“我在巴哈马、纽芬兰和牙买加担任总督的时候,都曾遇到过小规模的反抗,镇压是对付他们行之有效的办法!”卜力再一次炫耀他的光荣历史,瘦削的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容,“其实,这种农民式的好勇斗狠,在英国的爱尔兰也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凭借一时冲动,突然发作,却难以持久,来得急,去得快,不足为虑!曾经喧嚣一时的爱尔兰自治运动,怎么样了呢?还不是被我们打下去了嘛!”
骆克心里一动。卜力所说的这个“我们”,在他听来并不感到亲切。骆克作为英国的少数民族苏格兰人,对于英格兰残酷镇压另一个少数民族爱尔兰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他的记忆中只有“血腥”二字。他深知,把互相敌对的民族融合为一体是永远不可能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和威尔士人要想摆脱被歧视的地位,只有忘掉他们的群体,效忠于大英女王,谋求个人的出人头地,就像他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那样,而胸前佩戴着“C.M.G。”勋章的骆克爵士比爱尔兰人梅轩利还略胜一筹。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荣誉,并且再进一步争取飞黄腾达,只有像英格兰人那样,以殖民者压倒一切的气概去征服那些贫弱的民族。现在,中国的新安县正是用武之地。总督已经许诺骆克:在新租借地正式接管之后,将由他出任专员,成为那片土地的主宰。
己亥清明在风声鹤唳之中来临,春寒料峭,细雨霏霏。大帽山麓,深圳河岸,世代祖居在此的人们千百年来第一次疏忽了扫墓祭祖这等大事,已经到了插秧季节,水田里也不见繁忙的人影,仿佛突然乾坤颠倒,皇历错乱,雨雾中只听见四声杜鹃的凄厉呼唤,如诉如泣……
霪雨浓云孕育着一场惊天撼地的风暴……
4月5日,英国殖民地大臣约瑟夫·张伯伦拍电报给港督卜力,命令他在决定接管新租借地日期之后,立即报告伦敦。
4月6日,卜力复电报告张伯伦,已决定在4月17日接管新租借地,并请求废除1896年地区法案第二十一条,以便英军随时可以“合法”地开入新租借地。
4月7日,卜力在香港《辕门特报》发表公告,同时通过驻广州领事馆通报两广总督谭钟麟,他将宣布接管新租借地的当日为公众假期,届时将有香港各界名流前往大埔参加升旗仪式。
4月8日,英国国会批准香港总督关于接管新租借地的报告,并宣布废除1896年地区法案第二十一条,英国武装接管新界不再具有“法律”障碍。
4月10日,屏山、厦村、锦田、八乡、十八乡、新田、泰亨、大埔、上水、粉岭、青山、屯门……各乡村代表在元朗东平社学集会,成立抗英指挥部“太平公局”,共同签署《约法三章》,歃血为誓:“大忠大义,祭告天地,海枯石烂,心志不移!”各乡村约定:出入相友,守望相助,遇有紧急情况,以铜锣、海螺声为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共抗英夷,保卫家园。
4月11日,屏山觐廷书室。
楼上客房里,两广总督新近发布的两份告示摆在易君恕面前的书案上。书案旁,围坐着邓菁士、邓伯雄和太平公局的几位首领。
易君恕默默地看完了告示,想起去年逃出京城,今年又逃回大陆,总是在死亡线上苦作挣扎,心境无限悲凉,抬起头来,喃喃地说了一句:“一千块大洋,这就是我头颅的价格?”
“这种官样文章,兄长何必理睬它?”邓伯雄昂然道,“官府不要你,新安的百姓要你!有十万同胞与你同在,我保你安然无恙!”
“你来保我,谁来保你?”易君恕苦笑一笑,“谭钟麟下令‘严惩’抗英人士,你我的处境已相差无多!”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邓伯雄问道:“谁?”
“我。”老夫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铜头、玉嘴的竹管旱烟袋,递过来说,“刚刚收到的情报,从九龙送来的!”
易君恕望着那根烟袋,心里纳罕,不知这情报是何用意?
邓伯雄接过烟袋,看了一看,捏住玉嘴,用力拔下,竹管中便露出牙签般粗细的一个纸卷。他急忙抽出纸卷,展开了,匆匆看去,不禁“啊”了一声!
“嗯?”邓菁士伸手接过那小小的纸条,念道,“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明晨率九龙水师船在青山湾登陆,吾人宜及早回避。”
人们骤然吃了一惊!
“方儒必是受谭钟麟派遣,前来弹压抗英乡民!”邓伯雄说,“我们如果回避,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
“谭钟麟不敢抵抗番鬼,倒来屠杀自己同胞,实属可恨!”文湛全怒而拍案,“既然如此,我们与官府势不两立!”
“官退民反,我们反了!”邓仪石愤然道,“先杀官兵,再战鬼佬!”
“我们有大炮、抬枪、长枪、短枪,足以对付官兵水师,”邓植亭也摩拳擦掌,“今夜集合队伍,埋伏在青山湾,等方儒上岸,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时群情激昂,而邓菁士却神色肃然,以手拈须,沉默不语。
“大哥!”邓伯雄望望邓菁士,“你怎么……”
“菁士兄,”文湛全道,“各乡武装,公推由你来统领,现在情势紧急,你要当机立断,好早作准备!”
“且慢……”邓菁士举目望着易君恕。
“嗯,”邓伯雄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事关重大,还应听听君恕兄的意思……”
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易君恕。的确,他对于这件大事还一言未发。
“易先生!”
“易先生……”
一双双眼睛焦急地期待着他。 [!--empirenews.page--]
“承蒙诸位垂问,易某不揣冒昧,愿一陈管见,”易君恕沉吟片刻,说道,“两广总督派兵弹压百姓,系为港英所指使,意在‘以华制华’,借刀杀人,令中国人自相残杀,以坐收渔翁之利,此计甚为恶毒!以我之见,决不可上当,对方儒所率水师宜和而不宜战。”
“君恕兄!”邓伯雄大出所料,疑惑不解,“谭钟麟悬赏买你的人头,此仇不共戴天!如今官兵送上门来,正是报仇的绝好时机,你怎么反而出此下策?”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勾起了满腔悲愤,热血冲上头顶,额角青筋暴起,一双剑眉紧锁,目眦欲裂!“国家奸臣当道,颠倒黑白,卖国有功,爱国有罪,我被官府追捕,半年以来,漂泊万里,有家难归,九死一生,若论一己之仇,何尝不欲拔剑而起,杀尽不平!……”他的嘴唇在颤抖,紧握的拳头在战栗,却又强忍着胸中怒火,长叹一声,说,“可是,如今英夷重兵压境,大敌当前,中国人应当一致对外,抗侮御敌,而不可骨肉相残,使亲者痛而仇者快!而且,我们外抗英军,内战官兵,势必腹背受敌,陷入两面夹攻之中,此乃兵家大忌,万不可为!”
“嗯,”邓菁士听得频频点头,“先生所见,极有道理……”
“可就怕行不通啊!我们要与官兵一致对外,他们哪里肯听?”邓伯雄忧心忡忡地望着易君恕,沉吟道,“兄长有所不知,自从九龙被港英霸占,英军经常越界骚扰新安,侮辱妇女,抢劫财物,为害久矣!谭钟麟督粤已经四年,也未曾见他放过一枪一弹,如今鬼佬要他出兵,便立即派兵六百,进驻九龙,专为弹压百姓!明天方儒率铁甲船汹汹而来,我们不打,更待何时?”
“这倒也是,”邓菁士沉吟道,“如果我们避而不打,一则百姓难免遭受官兵骚扰,二则更助长了英军气焰;若要与方儒讲和,不经一番交战,他又哪里肯和?”
“打不得!”易君恕断然说,“家父生前效命于北洋水师,据我所知,大清海军虽不如英、日列强船坚炮利,也具相当实力,我们不可以卵击石。新安百姓,节衣缩食,购买枪支弹药,来之不易,此番消耗殆尽,来日何以抗击英军?况且,一经交战,乡邻子弟也难免伤亡,诸位又于心何忍?”
“那么,先生有何退兵之策?”邓菁土问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易君恕说,“请选派各乡父老代表,不带一兵一卒、一枪一弹,明日一早前往青山湾迎接水师战舰,恳切陈辞,晓以民族大义,奉劝方儒回师。”
“唉!兄长总是以善心待人,”邓伯雄叹息道,“而大清官兵一向对外畏敌如虎,对内以欺压百姓为能事,早已把民族大义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靠几句空话,又怎能把他劝得回去?要让他们知道百姓不可欺,只有迎头痛击,教训他们一番!”
“我看未必,”易君恕肃然道,“孙子曰:‘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才愿当此任,凭一番舌战而退方儒之师,诸位信得过我吗?”
“不行,不行,这更加使不得!”邓伯雄摇摇头说,“官府正要捉拿兄长,我们怎能让你去送死啊?”
“伯雄说得是,”邓菁士道,“此事成败尚难预料,先生不可冒险!”
“我已是待斩之身,蒙新安父老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如今父老有难,我愿为民请命,不避一死!”易君恕站起身来,昂然说道,“如若方儒不听劝谏,执意与民为敌,当先杀我,我为新安父老而死,也死得其所!到那时,兄再兴问罪之师,讨伐方儒不义之贼,也为时未晚!”
“易先生!”邓菁士肃然立起,握住易君恕的两手,“先生大智大勇,令人感佩!但赤手空拳,出入于刀剑之间,若有不测,新安十万乡民,于心何安?”
“是啊!”邓伯雄也倏地站起身来,说,“如果君恕兄执意前往,以我之见,当调集人马,全副武装,随同兄长去会见方儒,相机行事,先礼后兵,可和则和,不和则战!”
“好!”邓菩士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邓仪石、邓植亭和各位首领也极表赞成。
“那么,明日之事就照此办理!”邓菁士当即作了决定,“事不宜迟,请各位速速返回,通告各乡各村,分头准备,今夜三更,在元朗太平公局集合!”
邓菁士交代完毕,各位首领雷厉风行,匆匆散去。邓伯雄送他们出了门,回头望着易君恕,轻轻叫了声:“君恕兄……”
“伯雄,”易君恕说,“有话请讲!”
“此事关系到兄长生命安危,我当随侍兄长左右,不敢稍有懈怠!”邓伯雄说,“明日见了方儒,除了一番舌战,我想……似还应将一封请愿书当面递交,请他转呈两广总督为好,毕竟谭钟麟是朝廷一品大员,他说话更有分量!”
“嗯,”易君恕点点头,“伯雄想得比我周到,如此最好。”
“那么,”邓伯雄恳切地望着他,“还要借兄长之才,写就此书,如何?”
“好,愚兄责无旁贷!”
“拜托了!我先回锦田一趟,把此事禀报太公,今夜二更,再来接兄长!”
邓伯雄和他紧紧握手,然后匆匆离去,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他要调集武装,作好充分准备。
人们都走了,客房里只留下易君恕,还有觐廷书室的邓老夫子。
老夫子默默地取过文房四宝,拈起水注,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清水,手持墨锭,一边缓缓地研磨,一边望着易君恕说:“易先生这一篇文章,抵得上十万人命啊!”
易君恕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已是红日西斜,二更天之前,这封请愿书必须完稿,他提起笔来,觉得有千钧重量。自己有生以来,二十八个春秋都被书生空议论消磨而去,如今始作有用的文章,这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言辞该如何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