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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迟疑地停下了,抬起头来,惶惶然望着制台大人。

“怎么?还点到了本部堂!”谭钟麟翻了翻眼皮,问,“说我什么?”

“说……”王存善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广总督约束乡民不力,有意纵容……”

“混账!”谭钟麟勃然大怒,猛地一拍身旁的几案,“我何曾纵容?英夷强租我土地,逆天理,违民意,百姓不愿做亡国奴,自发抗英,正是人心所向!这个李合肥,连青红皂白也分辨不出吗?反来指责我,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这不是中堂的意思,”王存善忙说,“前面所引,都是英使艾伦赛的言语。”

“嗯,英夷犬羊之辈,胡言乱语,本在意料之中,”谭钟麟怒气稍稍平息一些,又问,“那么,李合肥的意思呢?”

“中堂以为……”王存善看了一眼手里的电报,继续说,“中堂以为当今国事维艰,无力与列强抗衡,须小心翼翼,避免国际争端,新安地方既已租与英夷,则应信守《专条》,望两广总督约束百姓,勿使滋事,宜增派兵力,进驻新安地方,弹压一切与英夷对抗之行动,确保租借地平安交接,

“啧啧,”谭钟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合肥此人,一向骨头最软,专以热脸贴洋人冷臀,岂不知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你要信守《专条》,洋人肯信守吗?九龙税关之事,本来窦纳乐早已承诺,而签约之后又出尔反尔,毫无信义可言,又如之奈何?”

“大人,这九龙税关之事,”王存善道,“中堂的电报上,倒是也提到了……”

“那你为何不早说?”谭钟麟斥责道,“吞吞吐吐,非要我问一句,才肯说一句!”

“大人,这些话是写在后面的,刚才还没有说到……”王存善嘴里这样解释,心里却在嘀咕:不是我吞吞吐吐,而是你不容我把话说完,说一句你便拦腰打断,评点得比正文还要多,这又不是校书,又何苦来?在你手下做事,简直像受气的媳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张口牙根错……

“那就不必啰嗦,”谭钟麟又催促道,“快讲嘛,税关之事,到底如何说法?”

“是,”王存善忍着满腹的牢骚,赶紧看着下面的电文,说道,“英使艾伦赛表示,若我方确保制止租借地华人抗英行动,英方可考虑暂缓撤除长洲、汲水门、佛头洲三处税关,作为交换条件……”

“唉!”谭钟麟大失所望,叹息道,“缓撤也是撤,迟早总是要撤,这分明是英夷缓兵之计!王道,你替我拟一封回电,告诉李合肥:前天港督卜力到此,曾向我保证,移关事可不再提,我才答应了他,三日之内派兵维持秩序。如今英夷再次自食其言,税关之事又有反复,我这兵也不派了!请合肥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去与英夷交涉!”

“这……”惯于唯唯诺诺的王存善这一次却没有说“是”,迟疑道,“卑职以为,英夷一向骄横跋扈,和我方交往,从来不肯退让,现在迫于形势,能够允诺缓撤税关,已经不容易了,我方似宜适可而止;何况大人已经答应港督,派兵维持租借地秩序,如果不予兑现,反而授人以柄,港督若是以此为借口,再来纠缠,如何是好?”

谭钟麟默默不语,肉皮稀松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拧成了一张蛛网。王存善所说,本不是什么高见,无非是劝他隐忍退让,弥缝求安,这已是李鸿章唱了千百遍的陈词滥调。但王存善说到港督卜力,却使谭钟麟听得心里一沉。他毕竟是当面和卜力打过交道的,一见之下,就觉得那人眉目之间杀气腾腾,是个阴骛狡诈之徒,十分不好对付,如果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岂不要把广州闹个天翻地覆?

正沉吟间,签押房的门帘挑起,一名戈什哈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戈什哈呈上手里的一个宽大的信封,“这是英国领事馆刚刚送来的……”

“说曹操,曹操到,洋鬼子又有麻烦找上门来了!”谭钟麟看了一眼王存善,让他接过那个信封,又问戈什哈,“送信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戈什哈说,“他说大人若有回信,请派人送去。”

“知道了。”谭钟麟挥挥手,戈什哈躬身退去了。

王存善已经打开了那个信封。

“大人,英国总领事满思礼发来的照会……”

“念!”

“大英国大君主特派驻广州总领事满,致大清国两广总督谭阁下,”王存善手持那份以汉文书写的照会,念道,“为照会事:近日于新租借地境内,多处发现与大英国敌对之揭帖,言语恶毒,殊难容忍。其中《抗英保土歌》一篇,据查系贵国政府通缉之逃犯易君恕所作,该犯去岁由北京流窜到此,至今逍遥法外,又书写抗英揭帖,煽动莠民造反作乱,抵制租借地和平移交,蓄意破坏大英国与大清国之友好邦交,实属罪大恶极。本领事严正要求贵总督阁下,以两国关系为重,严明法纪,从速捉拿该犯以及一切书写、散发抗英揭帖之人,予以惩处,并严令禁止租借地华人之一切敌对行动。此照。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四月四日,大清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这份照会,显然是满思礼应卜力的要求而发出的。其中做了两处手脚:一是仅称易君恕为“逃犯”而不称“康党”,以防谭钟麟追究去年康有为避难香港之事;二是只字不提易君恕曾在香港潜藏数月之久而港方竟未能捕获,以免被人嘲笑港府无能。但这些良苦用心,似嫌多余,对于谭钟麟来说,无须追究细微末节,仅凭“易君恕”三字,就足已使他目瞪口呆!

犹如当头一棒打来,两广总督那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青紫,太阳穴霍霍地狂跳,昏花的双眼闪射着火星!

“王道,我记得这个易君恕……”谭钟麟愣愣地回忆着,“他不是去年悬赏捉拿的康、梁乱党吗?”

“大人,正是!这个人追随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阴谋发动兵变,杀害荣中堂,禁铜皇太后,罪恶滔天哪!”王存善说起去年的那段往事,不禁毛骨悚然,好像危险就在眼前,“皇太后谕令全国各地,悬赏捉拿……”

“怎么至今还没有捉拿归案?”

“中国幅员万里,几个蟊贼若要藏身,自然容易得很,何况还有海外可逃!我们广东去年也是发了告示的,因为明知康、梁已经潜逃日本,悬赏捉拿只当是例行公事,哪里想到这个易君恕真地流窜到此?现在又和英国人作对,罪证落到人家手里,又添了一个把柄!”

“唉!”谭钟麟叹息道,“去年康、梁蛊惑皇上,变法作乱,已经害得我好苦,谁知至今未能摆脱厄运,再次深受其害!”

“大人,此害不除,遗患无穷!”王存善神色忧郁地说,“卑职以为,应责成有司衙门,从速捉拿易君恕归案,而且,新安地方的治安也须切实保证,不然难以向英夷交代……”

“嗯,外患内忧,一齐夹攻于我,只有如此了!”谭钟麟的右手沉重地打在几案上,“来人哪!”

门帘一挑,戈什哈应声走了进来:“大人……”

“速去请广东巡抚、广东提刑按察使到本衙西花厅议事!”谭钟麟命令道。

“是,大人!”戈什哈躬身答道,却并没有立即走开,又说,“大人,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求见,现在州县官厅等候。” [!--empirenews.page--]

“噢,九龙派人来了?来得正好,”谭钟麟说,“传他到客厅问话!”

“是,大人!”戈什哈退了出去。

“王道,”谭钟麟对王存善吩咐道,“现在,你替我起草两份布告,等巡抚和按察使到了,好与他们商议。”

“是,”王存善连忙走到案边,展纸提笔,准备记录,“大人请讲!”

“为悬赏购匪事,”谭钟麟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查康、梁余党易犯君恕,谋反作乱,大逆不道,去岁至今,潜逃未获。今乘香港拓界之机,该犯书写揭帖,造谣滋事,煽动骚乱,干扰国事,欲陷官府于被动,授外国以口实,挑起国际纠纷,居心险恶,国法不容。为此示谕阖属军民人等知悉,尔等凡能拿获该犯归案,一经讯明定夺,即付花红银两一千元。各宜擦遵勿违,特示。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王存善摇动笔杆,行书带草,龙飞凤舞,唰唰唰唰,把总督的口授一一记下,抬起头问:“大人,这第二份呢?”

“太子少保两广总督谭,暨广东巡抚鹿,晓谕百姓,”谭钟麟继续口授,这份合示用的是他和广东巡抚鹿传霖两个人的名义,鹿传霖虽然即将离开广东这个是非之地,调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但毕竟还没走,在广东当一天和尚还得撞一天钟,“鉴于新安深圳河以南地方已奉诏租让,按照总理衙门之地图划定边界,与外国官员达成协议如下:一,对子民仁爱;二,不强购土地及房舍;三,租借地内之坟墓永不迁移;四,本地之风俗习惯仍照居民之意愿维持不变。上开各项,租借地各村各墟与华境内之村墟并无不同……”

“大人,”王存善记录到此,不免心怀疑虑,停下笔来,说,“布告中写上这些内容,不像晓谕百姓,倒像照会英方,若让他们看到,只怕又要来找麻烦……”

“不妨事,你只管记下!”谭钟麟却说,“以上四项,系由两国政府共同商定,当然应该让百姓知悉。而且这样一来,才便于安抚百姓,不给乱民以可乘之机!”

王存善想想也是,便不再争辩。

“是以发此通告,俾尔等周知。”谭钟麟胸有成竹,继续说,“凡中国境内各村墟发生之事,俱与租借地之居民无涉,任何人不得藉词惑众。租借地内各村墟之居民应顺从当局,安分守法。若敢违抗皇上诏令,制造冲突,挑起事端,驻扎该处之军士定将予以捉拿治罪,决不姑宽!尔其懔遵,特此通告。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大人高见,深诸恩威并施之妙!”王存善记录完毕,吁了口气,不由得赞叹道,“有了这告示,百姓必不再寻衅闹事,我们对港英方面,也好交代了!”

“为官之道,犹如放牧牛羊,既要饲以水草,又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谭钟麟对自己积四十余年经验而嫡熟的政治手腕也颇为得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舒展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酸麻的腿脚,想起还有两件紧要公事,不可耽搁,便蹒跚地朝门外走去。

在广东巡抚和按察使到来之前,他要先去客厅接见从九龙赶来的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详细询问那边的情况,并且面授机宜……

香港总督的办公室里,墙壁上的自鸣钟敲响了下午四点。

卜力手持放大镜站在地图前,目光盯着大埔墟旁边那个用红笔画的圆圈,圆圈里标着的文字是:“pan chung泮涌”。

“阁下,”秘书推开了房门,“骆克辅政司到!”

“噢?”卜力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骆克的消息,“请他进来!”

骆克风尘仆仆地跨进办公室,摘下帽子向总督鞠了一躬,毛发稀少的头顶渗出一层汗珠。

“你回来了?”卜力迫不及待地问,“快告诉我,情况怎么样?”

“是,阁下!”骆克喘了口气,连坐也来不及坐,便急着报告说,“遵照阁下的命令,我和加士居少将在早晨三点半钟到达九龙,中国驻军从睡梦中被我们叫醒,大鹏协副将答应立即派右营守备方儒去广州请示两广总督,切实安排新租借地驻军弹压事宜。然后我们从九龙出发去大埔,上午九点到达吐露港,就近抛锚,大约步行了四英里,进入大埔墟……”

“有没有遇到抵抗?”卜力急切地问,“你们有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我想已经够用了……”

“没有人抵抗,”骆克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显然,我们大部队的到达把他们吓坏了,大埔墟的居民已经逃散,整个村镇空空荡荡。我们只找到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把他们集中在文武庙里,由士兵看押起来。我对他们说,英国政府即将接管新租借地,香港有足够的兵力对付反抗政府的骚乱,暴动者将受到严厉的惩处!随后,我们前往泮涌……”

“泮涌!”卜力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回头瞥了一眼地图上的那个圆圈,小小的村庄使他心惊肉跳、寝食不安,“这是我们选定升旗的地方,也是暴徒们首先闹事的地方!梅轩利建造的警棚,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骆克叹了口气,说,“警棚已经被烧毁,只留下一片废墟,我们到达的时候,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重建!”卜力愤然道,“如果我们连一座木屋都守不住,将来怎么统治这片新租借地?”

“是的,阁下,”骆克说,“我已经命令士兵们,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重建警棚,保证接管仪式如期举行!”

“还要逮捕那些制造骚乱的暴徒!”卜力展开右手的五指,像鹰爪似地伸向地图上的那个圆圈,“泮涌是骚乱的祸根,要把闹事的首恶分子一网打尽!”

“我们已经搜索了整个村子,”骆克耸耸肩说,“可是发现几乎家家门前上锁,村民们差不多都逃光了。我们找到了聋耳陈,就是帮助梅上尉建造警棚的那个人,他因为拥护政府,受到村民们的威胁,躲在家里再也不敢出门了。在运头角山附近还有一个农妇没有逃走,我们问她昨天晚上暴徒们烧毁警棚的情形,她声称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她是个佃农,没有自己的土地,女儿在香港帮佣,儿子刚刚十四岁,还没有成年,家里没有人去做那种打打杀杀的事,看来这也可能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