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那些“红头阿三”和清兵又冷又饿,瑟缩一团。搭了半截的警棚旁边堆着一些苫屋顶用的葵叶,他们就抱了一些,放在空地上,点起火来取暖。温暖的火舌跳动着,梅轩利猛然回过头来!
“Bastard!”梅轩利噌地站起来,愤愤地骂道,“你们疯了?火光会暴露目标,把他们引到这里来!赶快熄灭!”
“是!”“红头阿三”和清兵们惊惶失措地跳到火堆里,七八双脚乱踩一气。
“哎呀!”迟孟桓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不好,有情况!”
“嗯?”梅轩利问,“什么情况?”
“阁下,你看,你看!”迟孟桓指着山下说,声音都发抖了。
大家抬头向山下看去,附近的村庄和山峦之间出现了火光,好像突然从地下冒出了无数灯笼火把,在黑暗中游动。远处传来尖厉的口哨声和“呜呜”的螺号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在夜深人静之时,听来震人心魄。
“糟糕,”梅轩利说,“他们很可能发现我们了!”
“阁下,”迟孟桓瑟瑟发抖,他本是含着银匙出生,自幼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腿早就吓得软了,“我……我们怎么办?”
那几名“红头阿三”和清兵怀抱着长枪,也慌了神,在旁边嘁嘁嚓嚓。
“看来他们的人数很多,如果要来攻打我们,恐怕很难抵挡……”裹着猩红头巾的印警咕咕哝哝地说,夜幕中看不清他们那黝黑的脸,只见雪白的牙齿在抖动。
“长官,我们撤吧?”清兵们胆子更小,这些人都是从未打过仗的主儿,出来吃粮当兵,不过是穿一身号衣,摆摆样子,挣几个军饷,真正到了拿性命搏杀的时候,便人心思退,巴不得赶快撤回九龙寨城去,免得在此担惊受怕……
“不,如果我们撤退,警棚就可能保不住了!”梅轩利的眉毛拧成一团,回过头来,命令那几名清兵,“Chinese!你们赶快朝天空打枪,造成一种威慑力量,阻止他们向这里靠近!”
“长官,千万打不得!”清兵们心惊胆战,“枪一响,他们更得往这边冲了!”
“嗯……”梅轩利一时迟疑不决。他感到,这些中国士兵的见解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不知道四周埋伏着多少乡民,拥有什么武器,如果想以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主动出击,显然是愚蠢的;但是,如果乡民们攻上山来怎么办?在这里被动防守恐怕也难以守得住……
梅轩利正在举棋不定,忽听得耳旁一声呼啸,猛然抬头,只见一束火光从头顶飞过!他倏地跳起来,刹那间,周围万箭齐发,箭镞上火光闪闪,像无数流星似地朝运头角山飞来,火箭落在草席和葵叶上,“轰”地一声,警棚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这时,四周的田野和山峦上,枪声、锣声、号角声大作,“杀”声震天!
运头角山上,“红头阿三”和清兵们一片惊呼,这支小小的队伍乱作一团!
“上尉,我们撤退吧!”
“长官,撤吧,快撤吧!”
“红头阿三”和清兵们围着梅轩利请求道。
熊熊的火光在梅轩利的脸上闪烁,那双骄横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沮丧。建造大埔警署是卜力总督的命令,由骆克辅政司提议,梅轩利亲自选定了运头角山署址,他本人作为接管新租借地的开路先锋,踌躇满志地要在此立下汗马功劳,为日后的加官晋爵铺平道路,何曾想到竟然如此出师不利,败在一群农夫的手里?回去见了总督,又将怎么交代?
烈火熊熊,燃烧的警棚哗哗剥剥,忽地坍塌下来,周围的草地和灌木丛林顿时成了一片火海,梅轩利的心碎了!
“阁下,阁下……”迟孟桓骇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抓住梅轩利的胳膊,“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啊,你快下命令吧!”
“撤!”梅轩利终于下了决心,挥挥手说,“从山后向东南方向撤退,那里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沙田!”
“红头阿三”和清兵们巴不得这一声令下,争先恐后地狼狈鼠窜。迟孟桓和梅轩利也紧随着他们,往山下跑去。荒山无路,天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尽是灌木、乱石、荆棘、野藤,不时听见这边“嗤啦”一声,不知是谁的衣服被剐破,那边“扑通”一声,又不知是谁摔了跟头,现在性命要紧,这些磕磕碰碰也根本顾不得了。
翻过了山坡,他们沿着运头角后山,摸索着往东南方向退去。不料又听得“呜呜”地螺号吹响,山野里冒出无数灯笼火把,随着一片“杀”声往这边拥过来。迟孟桓心胆俱裂,紧紧地抓住身旁的梅轩利,心想:这一次恐怕是逃不脱了!我迟氏三代单传,至今三房太太都没有立下子嗣,哪里料到性命断送在这里?如果落到这帮刁民的手里,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地隐蔽!不许开枪,不许发出声音!”梅轩利低声命令道,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身边到底还有几个随从,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了,只求上帝保佑,能够逃过乡民们的搜索就是万幸。
迟孟桓和梅轩利一前一后匍匐着钻进一片树丛,纵横交错的榕树根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上面又爬满了蔓生植物,肥厚的叶片层层覆盖,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他们趴在地下,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从树根和枝叶的缝隙中窥测着外面的动静。螺号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队乡民打着灯笼火把,手持大刀长矛,大声呼喊着,搜索上山。迟孟桓屏着呼吸,大睁着眼睛,心脏跳到了喉咙口!突然,他听到耳旁传来“噗噗”的声音,吃了一惊,借着火把的光亮回头一看,原来紧挨在他身边的是一名“红头阿三”,黝黑的脸憋得发紫,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头顶上那猩红的包头红得耀眼。糟糕!迟孟桓心想,你这混蛋万一暴露了目标,连累了我们,你自己也回不了恒河老家了!千钧一发之际,迟孟桓猛地伸过手去,一把抓住“红头阿三”的脑袋,死命地按在地上……
就在距他们近在咫尺的地方,成群结队的乡民们呼啸而过,那穿着草鞋的大脚板踏得山路“咚咚”响……
凌晨二时,迟孟桓徒步赶到了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这个死里逃生的人满脸泥污和血痕,身上的西服已经不辨颜色,破烂不堪,如果不是他手里拿着警察司梅轩利写给卜力总督的亲笔信,门卫肯定会把他当成疯子。
总督穿着睡衣,在二楼私宅的客厅里接待了这位不寻常的信使。当他看完那张沾满泥污的信纸,心脏陡地缩紧了,小胡子抖动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在冒火。简直不可思议!他愤愤地想,我们已经征服了李鸿章,征服了谭钟麟,难道还不能征服这些农夫吗?这是大英帝国的耻辱!
他快步走到“德律风”前,急切地摇着摇把,拿起话筒:“给我接驻军司令官邸,要加士居少将!”
“对不起,”话筒里传来接线生的声音,“现在少将恐怕已经睡了……”
“我是总督!我是总司令!”卜力威严地喝道,“我还在工作,他没有资格睡觉!”
“是,阁下!”接线生悚然答道,电波也似乎随着颤抖了一下。
迟孟桓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他当然知道,加士居少将是驻港英军的顶尖人物,住在红棉道司令官邸“旗杆屋”,威风凛凛,戒备森严,寻常百姓望而生畏,而在总督眼里却如同小菜一碟,颐指气使,简直像呼叫一名家奴,好生了得!想到自己不过白丁一个,能够出入总督府实在是莫大的荣幸!想到这里,那两条打战的腿绷得更紧了。 [!--empirenews.page--]
“德律风”的线路马上接通了,话筒里传来驻港英军司令加士居睡意朦胧的声音:“哈啰……”
“我是卜力!”
“啊,总督阁下!”对方立即清醒了,声音振作起来。
“我现在是以总司令的身份对你说话!”卜力命令道,“少将先生,请你马上和骆克辅政司一起,带领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乘坐鱼雷快艇出发去大埔!”
“是,阁下,”话筒里,加士居答道,立即又问,“请问,阁下派我们去做什么?”
“去平息那里的骚乱!”卜力斩钉截铁地说,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们在经过九龙寨城的时候,把这件事情通报中国驻军,要求他们立即电告两广总督,请谭钟麟派兵来弹压!”
“是,阁下!”加士居响亮地答道,“德律风”挂断了。
卜力吁了一口气,放下话筒,转过身来,发现迟孟桓还等在旁边。
“梅上尉现在在哪里?”他问。
“在沙田,阁下,”迟孟桓双脚立正,肃然答道,“他身边还有几名锡克警察和中国士兵,大家都……都累垮了,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噢,你们辛苦了!”卜力说,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他看着面前这个一身泥污的人,觉得应该多少表示一下抚慰,便说,“你先吃点东西,然后回去休息!”
总督指了指沙发旁边的茶几,那里有一只盘子,放着几片面包和香肠。
“啊,谢谢阁下!”迟孟桓受宠若惊,他已经饿极了,在破成碎片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就拿起面包和香肠,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能在总督的家里用餐,这破天荒的殊荣,香港二十五万人当中,能有几个享受得到呢?他激动地想……
突然,耳旁传来“呜”的一声,把迟孟桓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条拖着链子的狼狗从总督的卧室里蹿了出来,“啊……”他惊呆了!
“盖瑞!”卜力喝道,伸手拉住了那条链子,被唤作“盖瑞”的狼狗仍然虎视眈眈地盯着退孟桓,吐着红舌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总督的这条狗……”迟孟桓的心脏狂跳不止,脸上却还得作出笑容,讨好地说,“它……它真可爱!”
“对不起,我弄错了,”卜力歉意地笑笑说,“给你吃的是盖瑞的夜餐……”
“哦……”迟孟桓的脸腾地红了,嘴里嚼着的东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但他突然想到,维护自己的面子事小,而得罪了总督事大,于是赶忙说,“没关系,我觉得这……这味道很好,谢谢阁下!”
凌晨二时三十五分,两艘满载英国皇家威尔士枪手的鱼雷快艇从添马舰海军码头启航,向九龙湾飞速驶去……
与此同时,总督府的电报房里灯火通明,三名头戴耳机的电报员同时在紧张地工作,向北京、伦敦和广州传送着电波,笛笛,笛笛笛笛……
阴云笼罩着天空,直到午后,太阳还没有出来。
两广总督谭钟麟午睡醒来,卧室墙壁上的自鸣钟正敲响三点。
“哦,晚了!”他自语着,连忙翻身下床。总督是很守时的,通常在这个钟点,不管忙与不忙,他已经坐在签押房处理公务了,“官人不自由”,这是没有办法的,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出力,今天也不知怎的,竟睡过了时间。他这样想着,双脚已经伸进了官靴。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戴上便帽,穿上皮袍。二月已经到了下旬,明天就是清明,羊城的气候还不见转暖,天一直是阴沉沉的,总督衙门的深宅大院更显得清冷。广州既没有湖南的火盆,也没有北京的热炕,他这把年逾八旬的老骨头实在难以忍耐,皮袍便一直从去年冬天穿到现在。
总督匆匆出了内宅,走进签押房。
广东候补道王存善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按照常规,王存善是广东巡抚的属员,和总督还隔着门槛,不至于来往得这么密切,只是因为他接受了香港拓界这项棘手的委差,就像染上了瘟病,从正月里纠缠到现在,也不得脱身。而在谭钟麟眼里,王存善因为去了两次香港,办了一件大事,和港督卜力、辅政司骆克都打过交道,俨然成了香港问题专家,遇到这方面的事务,自然都交给他去办。
“大人,”王存善手里拿着一份电报,躬身站在总督的面前,说,“总理衙门急电,请大人过目……”
“急电,急电,洋鬼子发明了电报这个玩艺儿,也给我们造了孽!以往一道圣旨少说也要快马跑上十天半月,如今屁大点事儿都要发电报,一天到晚像阎罗王催命,搅得人不得安生!”谭钟麟不等王存善说完,就是一大篇牢骚,来来往往的公文使他不胜其烦,并没有逐一披阅的兴趣,朝王存善摆摆手说,“我这老眼昏花,也看不清那些蝇头细字,你把大概意思讲给我听就是了嘛!”
“是,大人!”王存善眼睛盯着电报,说,“英国署理驻华公使艾伦赛到总理衙门面见李中堂,就昨晚新安暴民焚毁大埔警棚、袭击香港警察司一事提出强烈抗议,指责总理衙门对两国已达成之香港拓界协议阳奉阴违,两广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