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君恕兄,”邓伯雄说,“你几次送来的情报都非常重要!我们另外还通过在辅政司署做佣工的李四姑弄来一些情报,但她那边风险太大了,不如你这条渠道通畅!至少你目前不必离开香港,要想办法把卜力这次和谭钟麟见面的结果弄到手,以便我们见机行事……”
“嗯,”易君恕沉吟道,“等他们回来看看情况,如果……”
他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龙仔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姐仔!
“阿惠?”易君恕骤然一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先……先生,”阿惠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梅轩利……到家里来抓你了!”
“啊?!”易君恕的心脏倏地悬起在半空,“他……有什么证据吗?”
“有……”阿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说,“迟孟桓拿来一张什么歌,说是你写的……”
“明白了!”邓伯雄倏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易君恕手腕,“此地不可停留,跟我走!”
“不,我不能这样走,”易君恕急切地说,“倚阑小姐怎么办?我不能害了她,要走,也要把她接出来一起走!”
“先生,先生啊!”阿惠几乎要哭出来,“那个家你再也不能回去了,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来!家里你不要管,有牧师在,他们不会把小姐怎么样的,我求求你,快走吧!”
易君恕愣在了那里!走?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上午离开倚阑的时候,她是那么依恋,自己还答应了她,一定回来,很快就回来,难道就这样自食其言,不告而辞吗?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做这种事?何况,此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和她见面?也许……也许这已是今生今世的最后永诀!不,倚阑,倚阑,我们怎么能这样分别?
“君恕兄,为了抗英大事,你必须珍惜自己,不要儿女情长了,快走!”邓伯雄横眉竖目,几乎是在命令他。
易君恕浑身一震,眼望着阿惠说:“阿惠,请你转告小姐,我对不起她……”
“快,要不就来不及了!”邓伯雄拉住他往外就走,一只手从身上掏出一把银元,“啪”地放在饭桌上,“阿惠,你留在这里,替我付账!”
半个小时之后,当维多利亚港沿岸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逐一检查在码头上待渡的乘客时,一艘载着大量药品和双重逃犯的轻便木船已经冲出汲水门,驶进零丁洋,涨满的风帆急驶而去……
当夜十点整,英舰“荣誉”号返抵添马舰海军码头。
两列荷枪实弹的海军和警察在迎候总督的归来,警察司梅轩利和迟孟恒站在他们的前面。
军舰靠岸停稳了,水兵们铺好了跳板,没等总督一行走出船舱,梅轩利和迟孟桓已经大步跨过跳板,登上舰艇。
首长舱口,昂然步出了胜利而归的卜力、骆克和林若翰,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在亲切交谈,卜力满面笑容地对林若翰说:“林牧师,关于对你的太平绅士头衔的任命,我已经决定在……”
林若翰的心脏在激动地狂跳,总督的这个决定,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卜力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快步迎上来的梅轩利和迟孟桓打断了……
“报告总督阁下,辅政司阁下!”梅轩利“唰”地一个敬礼,迟孟桓也跟在他的后面响亮地喊着。
“啊,晚上好,梅上尉!”卜力微笑着向梅轩利招招手,虽然没有提到迟孟桓,眼神的余光倒也慷慨地向他瞥了一瞥,这就足以让迟孟桓激动不已了,因为他毕竟是第一次踏上本港最高首脑乘坐的军舰。
跟在卜力和骆克后面的林若翰一眼看见迟孟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奇怪,他怎么突然获得了这样的殊荣?
“阁下,”梅轩利刻不容缓地报告说,“我今天已经查明,书写《抗英保土歌》的罪犯就是藏匿在香港数月之久的中国通缉犯易君恕!”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从天而降,使得凯旋的三位“英雄”极其震惊!
“上帝啊!”林若翰的头脑“轰”的一声,颓然昏倒在甲板上,不省人事!
卜力的脸色变得铁青,鄙夷地往倒在地上的林若翰瞥了一眼,这位太平绅士的候选人,家里倒窝藏了一名抗英分子,幸亏还没有对他作出正式任命!
“骆克先生,”他冷冷地说,“这就是你所信任的朋友!”
“阁下,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失职感到痛心!”骆克一脸沮丧,惶然地问梅轩利,“上尉,罪犯抓到了吗?”
“哦,没有,”梅轩利只好如实说,“不过,我已经下令封锁香港岛,料想他无法逃脱!”
“谢谢你,”骆克言不由衷地说,“八”字眉下的那双眯缝眼翻了翻,“不过,如果他已经逃出了香港岛呢?总督阁下,我建议同时在九龙和新租借地全面搜捕!”
辅政司和警察司都在顽强地表现自己,渴望在总督心目中的天平上增加自己的重量。
卜力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右手,慢慢地捋着小胡子,在它的梢部绕出一个蝎子尾巴似的尖角,这标志着总督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在新租借地不知道有多少抗英分子,要用多少警察去搜捕?”总督的声音很低沉,却比所有的人说的话都有分量。他的小胡子已经完美地翘起,便放下右手,突然指着梅轩利说,“目前,最为迫切的是接管新租借地!把搜捕逃犯的事交给部下去做,你立即给我到大埔去,以最快的速度把警棚建好!”
“是,阁下!”梅轩利“咔”地双足并拢,庄严地举起右手。
维多利亚港上空,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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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若有情
零丁洋上的轻舟扯满风帆,飞速北上深圳湾,从尖鼻嘴转舵掉头,前面便是屏山河入海口。小船乘着晚潮驶进内河,远远地已经望见聚星楼的塔影和卧虹般的拱桥。
“落帆!”舵工大声吆喝着。龙仔解开缆索,降下船帆,卧倒桅杆,撑起竹篙,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拱桥,沿屏山河迤逦向南,经上漳围、杨侯古庙、邓氏宗祠,直达觐廷书室门前。龙仔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声唿哨,岸上便有几名精壮汉子朝埠头跑来,待船停稳,搭上跳板,忙着登船,帮着龙仔搬运药品。
邓伯雄扶着易君恕,踏着跳板,登上岸来。
“这是什么地方?”易君恕抬头看着前面,夜幕下只见远方山影黝黝,近处屋舍俨然,却并不认得,好像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已经到了屏山,”邓伯雄朗声说,“这里和锦田一样,也是邓氏聚居之地,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姓邓,梅轩利的手插不进来,兄长尽管放心!”
觐廷书室门前的灯笼上,醒目地书写着一个斗大的“邓”字。
大门“呀”地一声敞开了,一位面目清癯、蓄着花白胡须的长者迎了出来,他便是在此教子任读书的那位邓老夫子。
“噢,是伯雄回来了?”
“老夫子,我还请来了一位贵客,”邓伯雄说,“这位就是……”
“不必说,让我猜一猜,”老夫子拦住他,眯起双眼,就着门前的灯笼端详着客人,自语道,“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老夫子眼睛骤然一亮,“莫非是易先生?” [!--empirenews.page--]
易君恕不禁一愣:“老夫子怎么会认得我呢?”
老夫子肃然一揖:“邓某仰慕先生已是许久了!先生请!”
“不敢当,”易君恕连忙还礼,“老夫子请!”
老夫子带领邓伯雄和易君恕进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崇德堂”旁边的客厅。房梁上吊着一盏酒樽形的紫铜三嘴油灯,弯弯的灯嘴跳动着三朵火焰。灯下,几案、座椅一尘不染。
三人分宾主落座,便有侍者奉上茶来。
“老夫于,我们今天好险!”邓伯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梅轩利拿着那份木版揭帖去搜捕易先生,君恕兄险些落入了他的魔掌!”
“噢?”老夫子一惊,“那份揭帖的底细,极少有人知道,莫非有内奸私通外鬼?”
“若是查出内奸,我要亲手结果了他!”邓伯雄愤然说,一拳擂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老高。
“看来,以后倒要格外留心才是!”老夫子说着,站起身来,“好在易先生安然无恙,也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去吩咐下人备些酒饭,以表庆贺!”
“不必了!”易君恕摇摇手,“我已经两番险作刀下之鬼,逃来逃去,恍若游魂,还有什么值得庆贺!”
“兄长说哪里话!”邓伯雄说,“你大难不死,这是苍天有眼哪!”
“唉!”易君恕喟然长叹,“天若有情,又何必给人间降下这许多苦难啊!”
此刻,侥幸脱险的易君恕,一颗心却牵挂着远在维多利亚港对岸的翰园,突如其来,祸从天降,柔弱的倚阑小姐怎能受得了这惨重的打击?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若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翰园的卧室里,床前围着倚阑、阿宽和阿惠,他们眼里含着泪水,焦急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Dad……”倚阑猛地扑在父亲的床头,号啕大哭!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翰园,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十五年来,父亲像鸟儿护雏一样保护着女儿,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风蔽雨,排忧解难,在这险恶的人间,如果没有父亲,没有翰园,也早就没有了她倚阑!可是,当女儿遭遇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劫难,父亲却恰恰不在翰园,千钧重量突然压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对着穷凶极恶的警察,她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Dad,你快回来啊……深夜,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翰园的顶梁柱坍塌了!
“倚阑,”林若翰呼唤着女儿,声音哑哑的,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抚着女儿抽动着的肩背,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病倒了,“我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Dad,”倚阑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家里出了……”
“小姐,不要多说了,”阿宽轻声提醒她,“医生不是交代了嘛,让牧师好好休息,避免精神刺激……”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