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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会辩解,林小姐,”梅轩利却并不相信易君恕真的不在,因为在警察拘捕某个嫌疑人犯时,“他不在”这句话是听得最多的,但是结果往往恰恰相反。所以,他冷冷地对倚阑说,“为了验证你所说的情况是否准确,我要亲自看一看!”

梅轩利说着,毫不客气地带着迟孟桓和那两名“红头阿三”向楼梯走去。

“要搜查吗?”倚阑连忙上前拦住他说,“不,阁下,你不能这样做!公民私人住宅受法律保护,不受侵犯!”

“长官……”阿宽也伸开两手去阻挡那两名“红头阿三”,“这是林牧师的家,你们不能这样!”

“警察司在执行公务时,有权搜查任何地方!”梅轩利冷笑道,“要搜查证吗?我有的是,随时可以开出一万张!”

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从劝阻,冲破倚阑和阿宽组成的脆弱防线,涌上楼梯。

“小姐,这可怎么办?”阿惠慌着往楼上跑,“牧师不许别人动他的房间……”

“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倚阑一把拦着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低声说,“做你该做的事去,快去啊!”

阿惠霎时明白了小姐的用意,急忙退下楼梯,在混乱当中迅速地闪开了……

一群人涌上了二楼,梅轩利命令一名“红头阿三”把守在楼梯口,防止人犯逃窜,自己带着迟孟桓和另一名印警,“咔咔咔”迈着大步,走到一个房间门口。

“把门打开!”梅轩利命令道。

“这是我dad的房间。”倚阑说,“也要搜查吗?”

“当然,”梅轩利答道,“我要搜查这座住宅所有的房间,请把钥匙交出来!”

“不,不!”阿宽死死地护住挂在腰间的那一串钥匙,“牧师交代过,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开他的房门!”

“我是唯一的例外!”梅轩利威严地说,“谁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我不能相信你的话,交出钥匙!不然,我就命令部下把门打碎,要知道,这是极其容易的!”

跟上楼来的那名“红头阿三”凶猛地上前抓住阿宽的手:“给我!”

“宽叔,把钥匙给他们,”倚阑无可奈何地说,“让他们搜查,反正我们也没有撒谎!”

阿宽迫不得已解下了腰间的钥匙,“红头阿三”接过来,把那一串“稀里哗啦”的钥匙试了又试,终于打开了林若翰的房门。

这是一个非常洁净的房间,雪白的窗帘,雪白的床单,朴素无华,老牧师除了生活必需的简单用具之外,没有任何奢侈品。迎门的墙上镶着一副“十”字架,是用黑红色的紫檀木制作的,朴素而庄严,并不像现时的人们那样竞相以金银珠宝去装饰圣物,反而失去了应有的神圣感。“十”字架下面是林若翰的书桌,一尘不染的桌面摆着精装本的《新旧约全书》,经过千万遍的翻读,已经很旧了。桌面除了几张白纸、墨水和一支鹅管笔,再没有其他东西,林若翰的皮包在他赴广州时带走了。

梅轩利很为失望。他伸手拉拉书桌的抽屉,没有拉开,抽屉是锁着的。

“把抽屉打开!”他命令道。

“我们没有抽屉的钥匙。”倚阑说。

“真的没有吗?”梅轩利问。

“长官,真的没有,”阿宽说,“牧师抽屉的钥匙他自己随身携带,没有备用的……”

梅轩利便不再问,朝“红头阿三”挥了挥手,粗壮的印警举起枪托,只一下,就把锁砸掉了。梅轩利“哗”地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稿纸,吸引了梅轩利的注意。他拿起来仔细察看,是中、英谈判自始至终的记录,包括最后签订的《合同》的抄件。

“嗯,这是政府的机密!”梅轩利立即警觉起来,“为什么放在他的家里?”

“请你去问总督,”倚阑冷冷地说,“是总督命令我dad参加这项工作的!”

“把这些统统拿走!”梅轩利命令道。

“红头阿三”应声上前,把这些记录都收了起来。

“你们要对这一行为负责!”倚阑愤然说,“我aaa会向法院控告你们!”

“随便吧,小姐!”梅轩利根本不为所动,率领着迟孟桓和“红头阿三”走了出去,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前。

“这是我的房间。”倚阑说。

“我说过,搜查所有的房间,没有例外!”梅轩利说,“把它打开!”

房门被打开了,迟孟桓第一个冲进去,贪婪地浏览着隐藏在描花屏风后面的少女天地,那老式镂花的铜床上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白色暗花床罩,那令人眼花缘乱的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那记录着倚阑的成长岁月的大大小小的照片,那小巧而又充实的书桌,摆着她最近所读的书和练习汉字的“仿”纸。迟孟桓和“红头阿三”疯狂地翻弄着,洁净的房间顿时变得一片狼藉……

倚阑的眼泪“唰”地涌出来,她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景,一个少女的闺房被如此野蛮地践踏!

“阁下请看,”迟孟桓如获至宝地拿着几张写着毛笔字的纸,递给梅轩利,“这不像初学汉字的林小姐手笔,肯定是易君恕写的,和那张揭帖上的字体完全吻合!”

“嗯,好极了!”梅轩利高兴地叫起来。如果说,他对于这次由于立功心切、未经请示总督而采取的贸然行动原来多少有些担心,那么,现在连这一点担心也已经不存在了,从字迹上看,易君恕就是《抗英保土歌》的书写者,这已经毫无疑义!他以胜利者的目光扫射着倚阑,“林小姐,你现在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吧?”

“中国人写字都是临摹那么几本颜、柳、欧字帖,他们的字体有无数的人在写,这能算什么证据?”倚阑答道。易先生教给她的那些知识,竟然用在这里了,也实在令人悲哀。

“你不要试图再蒙骗我,”梅轩利笑道,“我也是学过毛笔字的,我知道,一万个人临摹《兰亭序》可以写出一万种面貌!何况笔迹学对于全世界的警察来说都是一个通用的法宝,我们的老前辈福尔摩斯就已经运用得驾轻就熟了!告诉我,易君恕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的房间在哪里?”

“就在我的隔壁。既然钥匙在你们手里,那就随便吧,易先生那里不会为你提供什么证据!”

“继续搜查!”梅轩利指挥着迟孟桓和“红头阿三”拿走了倚阑房间里所有被认为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然后一起转移到了易君恕的房间门外。

倚阑看着这些张牙舞爪的警察,心里在流血!十五年前,英国警察开枪打死了她的父亲,如今,英国警察闯进了她的家,来搜捕她最亲近的人!与十五年前不同的是,此刻虽有宽叔紧紧地陪伴着她,但宽叔却并没有力量帮助她摆脱厄运;而十五年来竭尽全力保护她的dad,又不在身边!倚阑只有默默地祷告基督:主啊,我遵从dad的教导所信奉的主!如果你真地存在,如果你真地热爱普天之下善良、无辜的人,就请你保佑我的易先生,让他千万别回来,别回来!不要管我,走得越远越好……

“红头阿三”抖落着钥匙,打开了易君恕的房门,迟孟桓迫不及待地要冲进去,却突然又警觉地闪在一旁:“当心,他可能有武器!”

梅轩利“嗖”地拔出腰间的手枪,一脚踢开了房门,厉声叫道:“不许动,我是警察!” [!--empirenews.page--]

房门“呀”地一声弹向墙壁,西照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把房间照得通明,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也不见人影。

“真可惜,让他逃跑了!”迟孟桓看看空无人迹的房间,感到非常遗憾,如若不然,他将在卜力总督面前立下怎样的一个大功啊!“阁下,”他急切地对梅轩利说,“我们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应该赶快去追捕逃犯!”

梅轩利踏进房门的腿又退了回来,向迟孟桓和“红头阿三”命令道:“继续搜索楼下的所有房间,包括佣人房、厨房、地下室也不要放过!”

“是!”迟孟桓和“红头阿三”应了一声,立即向楼下跑去。

“嗯?”梅轩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易君恕的房间。

这里,一个寄人篱下的天涯孤旅的单人房间,除了一床被褥,柜子里几件换洗的衣服,书桌上堆得满满的图书和文房四宝之外,别无长物。

梅轩利饶有兴致地走向书桌,他想知道这个“举人身份,北方口音,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的中国人读些什么书,写些什么文章,不仅仅是为了搜索更多的证据,更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因为他实在不可理解:这个正在被大清国朝廷通缉的人,却又狂热地鼓吹“保我河山保我权”;如果说他热爱自己的国家,而那个国家的政府早已宣布了他“谋反”的罪名;如果说他是中国的叛徒,他却又在为保卫中国的每一寸领土呐喊呼号;他到底算个什么人?是什么理想和信念促使他这样做呢?他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金钱、荣誉、官职、爵位,这一切都不可能得到,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简直是莫名其妙!

书桌上的铜墨盒敞开着,上面支着一支毛笔,旁边铺着一张八行信笺。窗外的一阵风吹来,把那张纸吹落在地上。倚阑突然心中一动,飞快地奔过去,要把它抢在手里!可是,已经晚了,梅轩利的目光已经盯住这张纸,大皮靴“咔”地一声,踏在了上面。他弯腰把这张纸捡起来,见上面只有半行字,依旧是那秀俊挺拔的字体,曾经下过一番功夫学习汉文的梅轩利自然轻易地就读出了:

今晨卜力、骆克与林一起赴穗……

听到梅轩利读出这十一个字,倚阑的心里遭受了致命的一击!糟了,这是易先生今天上午刚刚写的,由于走得匆忙而忘记在书桌上了,啊,谁能料到它会落到梅轩利的手里?现在想要再抢回来、销毁它,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梅轩利看着这半行字,心中着实地吃了一惊:这是今天香港的头号绝密新闻,连本地的报馆都不可能知晓,而易君恕却已经写在纸上了!这是一封信?还是一篇新闻的标题?他是要投寄到哪里去?为什么刚刚写了这么一句话就中止了?他拿起桌上的毛笔看了看,笔锋上的残墨还是濡湿的——显然,房间的主人是在书写过程中临时离开了房间,他并没有走远!

这一新的发现使梅轩利兴奋异常,可以预见,易君恕已经落入了他的掌心,插翅难飞了!三个月前,他就已经向总督报告了大清国逃犯易君恕潜藏在香港的消息,而遗憾的是总督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而听从了骆克的主张,不但没有触动易君恕这个危险分子,反而起用了包庇逃犯的林若翰,这使梅轩利极其不满,也伤害了举报者迟孟桓对大英帝国的一片忠心;现在,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与林若翰有着私人友谊的骆克错了,他梅轩利是正确的!将来辅政司的位子由谁来坐更合适?由总督去评判吧,让事实去证明吧!也许,他梅轩利的飞黄腾达还要超过骆克,直逼总督之位,正如迟孟桓和那位西班牙星相家不约而同作出的预言那样……

梅轩利大踏步迈下楼梯,迟孟桓和那两名“红头阿三”正在把从各个角落搜出的查抄物品集中在客厅里。见到梅轩利走下楼来,迟孟桓连忙走上去说:“报告阁下,所有的房间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罪犯!”

“知道了!”梅轩利向他挥挥手,走到客厅的“德律风”前,用力地摇动摇把,对着话筒说:“接警察司!”随即,线路接通了,他威严地发布命令道:“我是梅轩利!我现在命令:立即通知所有的警署,严密搜索一个名叫‘易君恕’的华人逃犯!”

楼梯上,和阿宽互相搀扶着的倚阑心碎了!她不知道,阿惠有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呢?

威灵顿街兼味楼居于闹市之中,门前高挂着“兼味楼中西酒菜海鲜炒卖包办筵席”的招牌,所经营的项目几乎无所不包,其实只不过是一家中低档的酒楼,顾客点菜可高可低,丰俭由人,名贵的龙虾、石斑吃得到,一般家常炒粉、炒面、炒饭也有得卖,所以招牌上写有“海鲜炒卖”四字;而居住环境拥挤的人家,遇有红白喜事,屋里只能摆得下两三桌酒席,若是请大酒楼去办这样寒伧的堂会,必然被婉言谢绝,兼做“炒卖”生意的兼味楼则来者不拒,愿意送货上门,“包办筵席”指的就是这层意思。邓伯雄选在这里和易君恕见面,目的自然完全不在吃喝,而是因为这种一般市民常来的酒楼,很少有官方人士光顾,秘密约会不显山不露水;再则,从这里往东距林若翰在花园道的半山别墅不远,往北横穿过皇后大道、德辅道和干诺道就是海边,是一个易于隐蔽而又便于撤退的中间地带。

楼上,标着“寒梅”二字的雅座单间里,传出卖艺女咿咿呀呀的浅吟低唱和食客吆五喝六的喧嚷,而隔壁的“幽兰”单间却只有两个神色严峻的男人在低声交谈,面前摆着几碟寻常菜肴和一瓮米酒。

“最近,厦村运来了一尊佛山造六千斤大炮,就是当年林大人打鬼子的那种,虽然样式老了一些,但试了试,还可以用,”邓伯雄说,“另外还有几批枪支,很快也可以到手!深圳、东莞的民间社团可以过来一两千人支援我们,我看,足以对付香港的英军!”

“仗恐怕是非打不可了,”易君恕说,“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真不忍心再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