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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力的眉头皱了起来。骆克不安地看看他,不知道总督将怎么回答对方的话?

“阁下不要忘记,这里有一个时间的差距:康有为到香港的时候,我还没有就任总督,所以,此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卜力轻易地就把谭钟麟的责难挡了回去,“而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了,”他以凌厉的目光扫射着谭钟麟,“在阁下的任职之内,新租借地出现了这些反英传单,阁下总不能听之任之吧?”

“贵总督所言差矣,”谭钟麟低垂着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眼睛,连看也不看他,抖了抖手里的揭帖,说,“这揭帖之上并无书写者之姓名,乃是无头案子,如何查找?”

“阁下,”卜力烦躁地捋了捋小胡子,见他毫无追查之意,无可奈何地吁了口气,只好退一步说,“当然,我来此的目的,也并非一定要阁下惩罚什么人,更为重要的是,我方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已经临近,我不希望该地区被滋事者破坏了正常的秩序。我已经将接管日期推迟到4月17日,目的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来建造房屋,使将来的官员和警察有一个安身之所,同时也使阁下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中国海关的重建事宜。”

“嗯,”谭钟麟见他不再纠缠揭帖之事,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搪塞洋人,倒也不难。又听他说到海关问题,便答道,“敝意以为,海关无须重建。早在十年之前,中、英两国签订《管理香港洋药事宜章程》,贵国已正式承认中国九龙税务司以及在汲水门、长洲、佛头洲和九龙城外四个税关之合法地位,至今已逾十年,彼此相安无事,而今断无移关另建之必要!”

卜力一愣,没想到这位老祖父对海关问题也置之不理。“阁下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十年之前香港界址还没有展拓!”卜力耸动着小胡子,笑了笑说。不知是谭钟麟年老健忘,还是故意倚老卖老,总之抱住十年前的老“皇历”不放,这在卜力看来是很滑稽的,“现在,你所提到的那几个地方都已经属于英国的租借地,继续保留中国海关已经是不可能了!”

“不然!”谭钟麟当即反驳道,“去年两国谈判展拓香港界址之时,贵国窦公使曾经保证,一俟新租借地移交,英国将尽可能采取一切预防措施,防止该地被利用来向中国走私,或以任何方式损害中国之利益。贵国既然答应帮助中国防止走私,以利税收,则理应保留原来设于汲水门、长洲、佛头门及九龙城外之税关,于理至明。《专条》签订之后,总理衙门责成赫德总税务司致函窦公使,提出有关保护中国税收之具体建议,亦完全符合双方达成之协议精神及贵国关于防止走私、不损害中国税收之保证!”

“但是,赫德总税务司所提出的建议并没有为英国所接受,”卜力立即予以反驳,“这是因为它损害了英国和香港的利益。所以我们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撤走中国在新租借地的税关,而由英方代中国收取鸦片税,这样,既照顾了中国的税收,又保证了英国的利益,可以说两全其美。”

“贵总督所称‘两全其美’,恐言过其实了!”谭钟麟淡淡一笑,以手拈着稀疏的银须说,“俗语云:‘众人心里一杆秤’,我有一笔账,请贵总督算一算。九龙税务司四个税关,鸦片税年收入三十万两,其他税收年收入为七十万两,如果贵方仅仅代收鸦片税,那么,中国每年将丧失七十万两白银之收入,何谈‘两全其美’!况且,如果上述海关撤走,必将为走私大开方便之门,由于附近岛屿皆已纳入租借地内,香港西、南两面已无设关之陆地为缉私船提供隐蔽处所,因而中国税关和缉私船不得不在远离香港之水域另设海关,防卫范围大大扩展,耗资甚巨,亦难以真正防止来往香港之走私船只。而且,如果中国海关从英租借地撤出,恐葡澳当局亦随之效仿,要求中国撤走拱北海关。此中道理,其实不言自明。而贵国却必欲将中国税关除之而后快,所为何也?贵国窦公使反复向总理衙门提出此项要求,九龙税务司之英人义理迩亦曾向本部堂说项,殊难容忍!新安地方系限期租借之地,而非永久割让,去年两国所签订的《专条》之中亦非无一语涉及撤关,九龙税关万不可移!”

谭钟麟的情绪激动起来,不再谦称“钟麟”而称“本部堂”,显示了作为封疆大吏的权威和自信。担任翻译的林若翰暗暗感到吃惊,看来,这位身体虚弱、目力不济的老人不但思维清晰,博闻强记,而且相当顽固,正如去年在维新变法被光绪皇帝指责为“因循玩懈”一样,想要他接受他所不赞成的东西是相当困难的。

“总督阁下,”林若翰用英语提醒卜力说,“在他的心目中,《专条》是惟一的依据,我建议你最好也以《专条》来说服他……

这个想法,正好与卜力不谋而合。

“阁下,”卜力狡黠的蓝眼睛看看谭钟麟,说,“你只注意到了《专条》当中没有撤关的内容,而忽略了它同样也没有保留中国海关的内容,所以,中国方面保留税关的一厢情愿的主张并没有法律依据!”

“啊?”谭钟麟显得很惊讶,昏花的老眼放射出一股怒气,“窦公使与李中堂谈判时信誓旦旦,一再声称保护中国税收,而今《专条》墨迹未干,贵方岂可言而无信?”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因为在《专条》当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条款!阁下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问一问李中堂:为什么在谈判中没有写进这样的条款?而我,作为香港总督,依据《专条》接管租借地,并不附带什么保留税关的条件!”卜力毫不客气地说,语气也强硬起来,“我还要提醒阁下,新租借地不管是租借还是割让,只要英国国旗在那里升起,那片地方就和香港一样成为大英帝国的领土,与此同时,大清帝国的旗帜也必须降下来。根据《专条》的规定,大鹏、深圳两湾水域都是英国领水,中国海关无权染指,也就是说,如果在这片水域发现了走私船只,中国水师不能视为发生在自己的水域而加以缉拿;如果他们一定要这样做,在缉拿走私船只时遇到对方反抗或造成人员伤亡,中国海关人员将被送往香港法庭,以谋杀罪受到惩处!”

“岂有此理!”谭钟麟雪白的胡须颤抖着说,“他们职分所在,依法缉私,何罪之有?如今,新安县与香港租借地之边界亦尚未最后解决,贵总督此言,尚为时过早!”

“不,阁下,”卜力说,“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边界!”

“那条边界,是双方一致同意的吗?”谭钟麟冷冷地问,他心中想起王存善往返香港时所遭受的威逼恫吓,便一腔怒火,“本部堂尚未在《香港新租界合同》签字画押,目前还算不得数!”

陪坐在一旁的王存善听得心惊胆战:哎呀,我辛辛苦苦往返香港两次,受尽了惊吓和委屈,好不容易才确定了边界,我们也就见好就收吧,谭大人怎么能不予承认呢?如果因此惹恼了洋人,如何是好?但是,中国官场制度森严,在总督、巡抚和藩、集两司面前,哪有他插嘴的地方?何况旁边又有骆克和林若翰两位“中国通”在座,王存善对他们早已领教,此时虽然心里发急,也只好噤若寒蝉。 [!--empirenews.page--]

“阁下!”卜力看了瑟缩不安的王存善一眼,朝谭钟麟说,“这条边界并非香港单方面宣布,而是由双方政府正式委派出的官员进行商议之后划定的,王存善委员已经代表中国在《合同》上签字,这份《合同》并且已经在香港和广东以政府公报的形式予以公布!如果阁下无视这份《合同》和这条边界的存在,那将是不明智的,中国也将会因此而受到巨大损失!”

“哼!”谭钟麟满腹怒气无处发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中国对于香港拓界一事,已向贵国格外相让,若说损失,新安一县已失去三分之二,不可不谓巨大!而贵国而今又突然袭击,逼我撤关,无异雪上加霜!本部堂以为,《专条》上既无移关之规定,贵方节外生枝,断不可依!若贵总督定要一意孤行,那么,此前所谈,即一切作罢,《专条》亦作罢,边界亦不复存在!”

谭钟麟说到这里,稀松而多皱的面部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留着长长的指甲的五个指头扶住身旁茶几上的盖碗。

王存善一看,糟了,谭大人这是要一端茶送客”?可你要知道,这位客人不是你在广州的部下,也不是北京的同僚,难道可以轻易“送”得?此番把他“送”走了,只怕你老人家吃罪不起!

卜力并不知道两广总督要做什么,他只是感到这个老头儿发怒了。坐在卜力旁边的骆克和林若翰却都熟知中国官场的习俗:官长接见属吏或会见宾客,常以端茶表示谈话已经结束,若对方不知适可而止,喋喋不休,主人端起茶碗,侍者高呼:“送客!”那将是十分难堪的事。

“阁下,有话快说,不要等他端起茶来!”林若翰轻声提醒道。好在他说的是英语,谭钟麟和他的属员也不知就里。

“阁下,《专条》不是你我所能够否定的,”卜力立即说,“它是由英、中两国政府共同制定的,并且经过了大英女王陛下和大清皇帝陛下批准!尽管皇帝陛下现在已经不再过问国事,但他仍然是贵国的君主,而且掌握着贵国最高权力的皇太后陛下对《专条》是支持的,我提醒阁下考虑拒不执行《专条》的后果!”

谭钟麟突然一个冷战!

是的,他不敢违抗圣旨,不敢落下一个对皇太后和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谭钟麟以“顽固”闻名,特别是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一些人说到他在变法之际敢于“违抗圣旨”,似乎是在歌颂他“有远见、有骨气、不趋时”,把他捧成抵制变法的“英雄”,外界便以讹传讹,其实那些说法都大大地夸张了。去年那场风云激荡的“百日维新”至今闭目如在眼前,难言的痛苦噬咬着这位老臣的心。当时在短短的一百零三天的时间里,皇上颁布的诏令、谕旨将近二百道,欲“除旧更新”,“尽变祖宗之法”。实在说,谭钟麟对皇上“变法自强”的良好愿望并非不赞成,对《明定国是诏》中所说“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响,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并非无同感,但是,年轻气盛的皇上毕竟太急切了,大清国积贫积弱,由来已久,改革、振兴,岂能一蹴而就?短短两三个月内,诏令如雪片般飞来,这也要改,那也要办,雷厉风行,一日千里,令人目不暇接,手足无措,八旬老翁谭钟麟的头脑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康有为、梁启超那般飞快,莫说“因循玩懈”,即使坚决遵旨、立即执行也来不及。变法刚刚进行到第七十七天,谭钟麟还没有弄明白这场变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皇上警告“倘再借辞拖延,定必予以严惩”;而他尚未等到“严惩”,变法却在第一百零三天结束了,康有为、梁启超逃跑了,谭嗣同等人被砍头了,连皇上也因此而被软禁,”失去了权柄。突然之间又天翻地覆,一切照旧。然而,谭钟麟却并不因为自己曾遭受皇上严辞斥责而生怨恨之心或者幸灾乐祸,反而为皇上受康梁“蒙蔽”遭致如此下场而痛惜,为皇太后与皇上“母子”不睦而忧虑,这位经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为官四十余年的元老重臣,自知无权对皇室的“家事”之争去作孰是孰非的判断,天下者,大清之天下,临朝训政的皇太后和幽居瀛台的皇上在他心目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自己只有不惜肝脑涂地以谢皇恩,而在任何时候都不许可违抗圣旨!

谭钟麟扶住茶碗的手松开了……

卜力的脸上漾起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卜力爵士就任港督刚刚四个多月,却敢于自称“太了解中国”,这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他对于谭钟麟这位大清老臣却真是下了一番研究功夫,以至于出手便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总督对总督,香港总督略胜于两广总督一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御准香港拓界,为臣子者岂有不遵之理!”谭钟麟强忍着心中的愤懑,说道,“然而,本部堂惟以《专条》为准,《专条》中并无移关文字,贵总督额外所求,断难应允!”

卜力脸上的那一丝笑意不见了,想不到这个老顽固样作退让,实则固守,《专条》就是他的最后防线,再也不肯多退一步。那么,如果继续逼他,也许只有把事情弄僵……

“阁下对《专条》的尊重和信守,我表示欢迎。至于九龙海关的去留,也许不是你我所讨论的内容,此事可不再提,我将依据《合同》规定的边界,接管新租借地。”

谭钟麟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这样倒还算知趣!

“但是,阁下,”卜力又说道,“新租借地的接管工作,还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嗯?”谭钟麟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疑虑,不知他还有什么新的名堂,“请讲!”

“我的要求是,鉴于目前新租借地的混乱状况,希望阁下能够对那里的治安问题采取必要的措施,前往搭建警棚的人员应该受到保护。”卜力说。

“噢,”谭钟麟毫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但这仅仅是表示“知道了”的意思,并不意味着已经答应,沉吟片刻,说道,“当初谈判之时,贵方极言拓界之必要,似乎该地一日不归英管,一日不得安宁;如今边界已定,深圳河以南地区,已不在本部堂管辖之内,那里治也罢,乱也罢,都与本部堂无关了!”

又是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无异于说,那里的“乱”是你们英国人自我的;你们既然连那里的治安问题都解决不了,又何必如此急急忙忙地租借我们的土地呢?

“但是,阁下,”卜力紧锁着眉头,几乎是在恳求他,“现在我还没有正式接管新租借地,阁下在移交之前,应该负有维持治安的责任嘛!”

“双方既有协约,移交只在早晚,”谭钟麟道,“贵总督定下接管日期,本部堂即可移交!”

“问题是,接管仪式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卜力对谭钟麟的顾左右而言他已经感到不耐烦,挥了挥手说,“否则,我们将以武力接管!”

“嗯?”谭钟麟眯起眼睛看着他,“两国并未交兵,贵总督何以言武?若以枪炮强迫百姓归附,恐民心难安,窃以为贵总督不取也!”

“这……”卜力一时语塞,他没有料到这位貌似虚弱的老朽如此强硬,心中腾地升起怒火,忿忿地说,“这个人作为广东的最高长官,对香港是一个威胁,我们应该要求中国政府罢免他!” [!--empirenews.page--]

坐在卜力身旁的英国副领事匹兹堡不安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总督阁下也未免太急躁了,要罢免谭钟麟,那要和总理衙门交涉,哪里是这种场合所能讨论的?

“现在最迫切的不是向北京弹劾他,”骆克对卜力耳语道,“而是在这里制服他,我们需要他的合作!”

“可是他不肯合作!”卜力的小胡子颤抖着,要发怒了!

“阁下,”林若翰忙说,“千万不要发火,免得把事情弄僵了!”

“不怕!”卜力气咻咻地说,“在和中国人谈判遇到障碍时,最好的方式就是威胁恫吓,这在王存善身上已经得到了成功的尝试!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对这个人,威胁恫吓恐怕只能适得其反,”林若翰思索着说,“倒不如……阁下,让我来尝试说服他!”

卜力迟疑地点了点头。

“制台大人,”林若翰转过脸来,恭敬地望着谭钟麟,用汉语说,“刚才卜力总督说,若以武力接管新租借地,也非他所愿,非到万不得已方可为之。他仍然希望以和平方式解决争端,以安抚民心。对此,制台大人早已有丰富经验,可供借鉴。据闻,大人当年以陕西布政使署理巡抚事时,就曾遇到当地汉、回民族发生矛盾,汉民凭借人多势众,禁止回民出城,以致穷饿者无以生计。大人秉公执法,抚弱抑强,严令汉民不得与回民为仇,遇有诉讼,告诫属吏不得有所偏袒,此举甚得回民拥戴,立誓奉公守法,民族矛盾遂得以化解。此事如果由其他庸吏处置,势必束手无策,以致酿成事端,不可收拾,而大人却举重若轻,化干戈为玉帛,实为执政者之楷模。……”

林若翰侃侃而谈,说起在中国官场道听途说而来的一桩轶闻,而在此特定的场合下将旧事重提,却具有非常的意义,在座的中国官员听得频频点头,谭钟麟脸色也不知不觉和缓多了。

“噢,此事已过去将近三十年矣,若不是足下提起,老夫倒忘却了!”谭钟麟捋着稀疏的白须,不无感慨地说道,“其实,爱民如子,正是为官者之本分,又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升起一股自豪,作官的人有哪一个不愿意听别人谈起自己的政绩?何况这番话还是出自一位外国人之口,可见他谭钟麟的官声之佳,已经誉满海内外了呢!

“制台大人一贯爱民如子,有口皆碑,”林若翰把握住火候,不失时机地接着说,“香港与广东山水毗连,常闻大人治粤有方,港方人士极为钦佩!现在香港展拓界址,新安地方划归香港,彼此睦邻友好关系,当更进一步!可惜,新租借地某些民众,对中、英两国友好之深远意义,尚缺乏充分理解,且怀有种种疑虑,或书写揭帖,或散布谣言,或阻挠官方搭设警棚,与贵国政府以及制台大人对英国之友好政策,颇不和谐。中、英两国既已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而且王存善委员又已代表制台大人与英方签订《香港新租界合同》,港府正式接管该地区之期,已近在眼前,敝意以为,对于民众之不良情绪,制台大人实有疏导、安抚之必要。如若不然,英方不得已而用兵,流血冲突,在所难免。英军舰船枪炮之精良,为世界之冠,民众以长矛土枪,何以抗之?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悲剧耳!大人何忍见昔日治下之民,一朝横尸枕藉、流血漂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