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翰自从青年时代去国远游,几乎在海外飘泊了一生,但乘坐英国军舰却还是第一次。当身着海军军服的“荣誉”号舰长肯耶斯中尉和水兵们向他举手致敬时,他感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骄傲,这和他作为牧师被信徒们所包围时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在那种时候,人们尊敬他,信赖他,是为了求助于他,期望他在上帝和普通人之间架起一座连结天堂的桥梁;而此刻,当他成为皇家舰艇上的贵客,官兵对他表现的却是敬畏之情。军队是人间等级制度最为森严的群体,卜力总督身兼驻港英军总司令,在香港的地位至高无上,和总司令一起登上舰艇的林若翰自然也成了首长,谁也不敢怠慢。登上“荣誉”号的甲板,巨大的荣誉感油然而生,林若翰年届六十才真正搭上了一艘顺风顺水的航船!
高悬着“米”字旗的“荣誉”号,越过昂船洲、青衣岛,穿过汲水门,进入零丁洋,以每小时二十一海里的速度向珠江口进发……
船过虎门,卜力走出舱房,站在前甲板上,手持单筒望远镜久久地注视着那片血染的土地,两次鸦片战争的历史风云如在眼前,义律、伯麦、璞鼎查、额尔金、巴夏礼……正是这些前辈,冲破了中国的大门,为女王陛下先后夺取了香港和九龙;如今,卜力又沿着他们当年的足迹,为大英帝国获取更广阔的领土而奔走,这使他感到无限的自豪。望远镜里出现了虎门销烟池遗址,出现了威远、沙角炮台,卜力不禁想起了当年矢志抗英、宁死不屈的林则徐和关天培,也想起了在英军兵临城下之际仍然扶乩问卜、糊里糊涂地做了俘虏的叶名琛;那么,卜力今天要会见的现任两广总督谭钟麟将是怎样一个人呢?
“荣誉”号行程八十三海里,历时四个半小时,船到广州城外的白鹅潭,正好是上午十点整。当卜力一行踏上码头,沙面英租界教堂里庆祝复活节的钟声敲响了。
香港岛上,欧人居住区一派节日景象。实际上,公众假日从三天前就开始了,在耶稣受难的那个黑色星期五,人们吃了印有“十”字的面包,追思基督为拯救人类而从容赴死。跨过星期六,星期日才是复活节的当天,《哈利路亚!主复活》的乐曲在空中回荡,信徒们聚集在教堂,虔诚地领受圣餐——那是基督的身体和血。在教堂外面的草坪上,半山别墅区的树丛里,孩子们在兴致勃勃地寻找大人事先藏在树穴、草丛和山石之间的鸡蛋,那些涂成花花绿绿的“复活蛋”,象征着死而复生的生命……
翰园却毫无节日气息。老牧师放弃复活节庆典而跟随卜力总督前往广州,这一突然的举动使易君恕很觉意外。倚阑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内容都告诉了易先生,虽然并不十分具体,但易君恕也已经感到,新租借地的接管和抵抗都已经剑拔弩张了。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匆匆取过一张纸,给邓伯雄写信。
这封信当然还是没有上下款的:
今晨卜力、骆克与林一起赴穗……
刚刚写了这么一句,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易君恕听得出,那是倚阑,便放下笔,说:“请进!”
倚阑走了进来:“先生,邓先生派龙仔来了!”
“噢?”易君恕骤然一个惊喜,“来得正是时候!”他放下了笔,和倚阑一起出了房门,匆匆下楼。
龙仔正等在楼下客厅里。易君恕看见他,就像看见了邓伯雄,激动不已:“龙仔,你来了?伯雄有信给我吗?”
“先生,”龙仔向他鞠了一躬,说,“我是和少爷一起进城的,买了些药,防备伤亡,现在货已经办好了,船泊在海边……”
“伯雄也到香港了?”易君恕眼睛一亮,“他为什么不到家里来?”
“少爷说……”龙仔有些为难地看看倚阑,“你们也知道少爷的脾气……”
“是啊,”倚阑感慨地说,“他恐怕再也不会进翰园的门了……”
“伯雄现在在哪里?”易君恕急着问。
“在威灵顿街兼味楼,”龙仔说,“他很想和先生见一面!”
“我也非常想见他啊!”易君恕说,“好,我就去!”
“先生,”倚阑不安地看着他,“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吧?”易君恕说,“有龙仔陪我去就行了,我记得威灵顿街离这儿也不远。”说着,匆匆转身上楼,“龙仔,你等一等,我换换衣服,咱们马上走!”
易君恕回到客房,匆匆换了阿惠熨烫过的一领银灰色长衫,正要走,倚阑上楼来了。
“先生……”倚阑嗫嚅着说,“邓先生会不会接你走啊?”
易君恕一时无法回答。他知道,邓伯雄现在是最需要他帮助的时候,此番进城,除了购买药品,也许确有把他接走的意思?
“你……是不是也想跟他走啊?”倚阑看着他那犹豫的神色,心就更慌了。
“倚阑……”易君恕欲言又止。倚阑的话正打在他的心上,离开锦田又是半个多月了,他是多么渴望重返那片犹如第二故乡的土地!可是,面对痴情相许的倚阑,这句话又怎么忍心说得出口啊?
“先生,你可不能走啊!”倚阑脸色煞白,两眼含着泪水,扑到他的胸前,“你走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易君恕抚着她的肩背,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咚咚”地一起跳动。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本来互不相识的两个人被各自的命运所驱使,他们相遇了,如果没有易君恕,倚阑也许难以从心灵的摧残之中挣扎出来;而也正是倚阑的那颗温情绵绵的心,给了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天涯游子以莫大的慰藉。患难之中,他们手携手经历了心灵的跋涉,与残酷的命运抗争。当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两个生命合成了一个生命之际,有没有想到还会分离呢?应该想到,两颗心时时都在预感到分离的危机,只是不愿也不敢正视罢了……
“先生,你要是走,我就跟你走!”倚阑的双肩在颤抖,泪水沾湿了他那熨烫得平整的长衫,“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们再也不分开,永远也不分开了!”
“倚阑,这不行,”易君恕的两手不禁颤抖了、胸膛剧烈地起伏,“新安县不是你去的地方,那里的局势动荡不安,一场恶战恐怕很难避免了……”
“啊,”倚阑猛地一个战栗,“你也不要去,千万不要去!我不放你走!”
“可是,伯雄他们还等着我呢!”易君恕焦急地说,“我和伯雄是生死之交,现在,他和十万乡邻都在危难之中,我要是后退一步,就是不齿于人的懦夫!我不能那样做……”
“你的这颗心,怎么像一块铁啊!”倚阑握起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你是一个文人,为什么一定要去打仗?”
“不是我要打,我自幼都没有动过刀枪,”易君恕叹息道,“是英国人要打啊!”
“你怎么知道英国人要打?”倚阑仰脸望着他,“Dad跟着总督和辅政司去和谭钟麟谈判,也许仗打不起来了呢!”
“嗯?”易君恕那两道剑眉猛地一扬,“这倒是一个转机!在大清国的官员当中,谭制台对待外夷入侵的态度还算是比较强硬的,以致使卜力这么蛮横的人都不得不到广州去见他,谈判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尚难预料……倚阑,我现在还不能走!应该等一等,等翰翁回来,会有一些新的情况……” [!--empirenews.page--]
“你本来就不应该走嘛!”倚阑那颗慌慌的心稍稍松弛下来,“可是,邓先生在等你,还见不见?”
“当然要见,哪有不见的道理?”易君恕说,“我把这边的情况向他仔细谈一谈,也让他有个准备……”
事不宜迟,他们匆匆下了楼,龙仔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把茶碗递给阿惠,说:“先生,我们走吧?”
“龙仔,走!”易君恕说着,迈开大步,向大门走去。
阿宽默默地打开了镂花铁门,和倚阑一起,把易先生送到门口。阿宽知道,邓先生派龙仔来请易先生,一定有大事商量。
“早些回来……”倚阑又对易君恕叮嘱说。
“放心吧,我和他见一面,很快就回来!”易君恕回头再望望她,便转过身去,和龙仔一起沿着松林径,往山下走去。
倚阑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胸中好似有一根丝线,被他牵走了,心里默念着:你可不要耽搁,快回来啊……
卜力、骆克和林若翰舍舟登岸,英国驻广州领事馆总领事满思礼、副领事匹兹堡和广东候补道工存善已经在码头迎候。看见王存善那副谦卑的神情,卜力忐忑不安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想,如果谭钟麟也像王存善这样容易对付,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卜力一行在沙面英国领事馆稍事休息,便由副领事匹兹堡陪同,乘着绿呢大轿,由靖海门进了广州城,前往会见谭钟麟。从领事馆到布政司后街两广总督衙门之间两英里的道路,显然都经过了仔细的清扫,两旁插满了旗帜,排列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大约有一千七八百名。卜力注意到,他们的武器都很新,而且保管良好。士兵的后面站满了拥挤的广州市民,他们显然对香港总督的到来怀有相当的好奇心,但说不上夹道欢迎,也并不是抗议示威,而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几名远道而来的洋人,很难猜测这些普通的中国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谭钟麟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会见卜力一行,出席作陪的有即将离任的广东巡抚鹿传霖,以及藩、桌两司,当然,还有担任定界委员、委差尚未了结的广东候补道工存善。
两广总督谭钟麟头戴紫貂暖帽,红宝石顶子,身穿四爪九蟒袍,外罩仙鹤补服,项挂一百零八颗朝珠,是为一品官服。他已经年逾八旬,多皱的脸上布满老年斑,眉毛、胡须雪白,双眼视力极差,十年前曾经完全失明,光绪皇帝御赐珍药,经两年医治,视力虽然有所恢复,但读书写字已感困难,在接待客人和处理公务时更多地凭着尚未退化的听觉和头脑来作出判断。他说话的气息微弱,而且十分缓慢,一个句子往往要停顿好几次才讲完。卜力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位老祖父对话,风烛残年的大清国把东南沿海两个大省交给这么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迈官僚来管理,倒是非常协调。
“香港拓界之议久矣,”谭钟麟在寒暄之后缓缓说道,“记得前年冬天,贵国壁利南领事即向我提出此项要求,我当时同意将香港界址略加展拓,以供贵方修筑港口炮台之用。而后来之结果,已远远超出此范围,新安县土地租与贵方达三分之二,倒是我所始料不及。”说到这里,他微微地一声叹息,转过脸来,眯着昏昏然的那双病眼望着卜力,“贵国之愿足矣!今贵总督光临敝衙,不知还有何见教?”
他浓重的湖南口音使自以为精通汉语的骆克有时也听得不甚明白,幸亏有走南闯北的林若翰在座,可以十分准确地把谭总督的湖南话译成英语,使得卜力总督丝毫不感到语言的障碍。
“大英帝国是中国最好的朋友,我此番到访也正出于这种友好的感情,”卜力回答说,“我高兴地看到,在总督阁下的指导之下,贵方定界委员王存善阁下与我方的合作非常令人愉快,谈判进展顺利,并且已经取得了重大成果,签订了定界《合同》,我方即将接管新租借地。……”
王存善在一旁听了,低着头暗想:那场合作是你愉快,还是我愉快?天地良心!
卜力继续说:“但是,我也不得不遗憾地奉告阁下,”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最近在新租借地出现了一些煽动性的传单,企图误导当地居民,从而对我方的接管造成不应有的障碍!骆克先生,请把那些传单呈请总督阁下过目……”
骆克早已作好了准备,把那些从不同地方搜集来的揭帖递给了谭钟麟。
谭钟麟接过去,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过一只长柄的放大镜,哆哆嗦嗦地举到眼前,以微弱的视力审视着那些格式不一的文字。当他看到“新安百姓不受辱,不怕洋鬼洋枪洋炮铁甲船。……雪我国耻抒正气,保我河山保我权!”不禁为之一震:百姓尚不肯受辱,何况我朝廷命官?“保我河山保我权”,正气凛然,何错之有?再翻开另一页,看到“吾等痛恨英夷……决心抗拒此等夷人。……一以襄助政府,一以防患于未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百姓抗英,竟以“襄助政府”为号召,我谭钟麟又怎能愧对百姓?想到这里,一时愕然。
在谭钟麟默默地读着那些文字的时候,卜力又继续说:“我正是由于理解阁下对大英帝国的友好感情,而且相信阁下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愿意就此事和阁下进行私下商谈,而不向伦敦和北京报告在阁下管辖范围内所出现的骚乱,以免给阁下造成被动。我想,阁下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相信,那些书写和张贴传单的人必将受到阁下的严惩!”
“唉!”谭钟麟终于看完了那些揭帖,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喟叹,他那老祖父般的脸上冷若冰霜,朝卜力说,“新安自古民风强悍,不易管束,波等有感而发,自行书写、张贴此类揭帖,官府何从查找?钟麟恐怕无能为力。贵总督不熟悉中国情形,亦不知此事之难!”
“不,总督阁下,”卜力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正因为我太了解中国,我知道在这个专制的社会,一位总督在自己的管辖地区所拥有的权力几乎是至高无上的,所以我认为,如果你想找任何一个人,那个人无论如何都难以逃脱!我记得,中国好像有一句谚语,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他侧眼望望骆克,“骆克先生,那句话是怎么讲的?”
“孙悟空本领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骆克说。
“唉,一句笑谈而已!”谭钟麟那老祖父般的古板面孔竟也笑了笑,说,“去年老佛爷降了懿旨,严令捉拿康党,而康、梁等人仍然逃出了掌心啊,”说到这里,他收敛了笑容,昏花的老眼盯着香港总督,似有责难之意,“而且,康有为还是经香港去了日本!”
林若翰听了这句话,不禁心惊肉跳!至今他的家里还藏着一名“康党”,如若谭钟麟就此事纠缠起来,难免节外生枝,又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