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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骆克冷冷地说,“我就只好另外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

“唉,悉听尊便吧!”王存善一脸沮丧,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唰”地滚落下来,“你们要打电报,打到广州也可,打到北京也可,要杀要剐,敝人只好听天由命了!天不留我王存善,”又可奈何?”

林若翰看着他那悲悲切切的样子,目不忍睹,想起基督教导的仁爱、宽容,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止,上帝啊,我是一个牧师,本应该救人危难,可现在在做什么?难道要和他们一起把这个人逼死吗?他惶然地把嘴凑到卜力的耳边,轻声说:“阁下,他已经支持不住了……”

“等一等,不要着急,”卜力摇了摇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存善,“他是不是在演戏?我看这个人很有表演天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小人物。”

“不,阁下,”林若翰为新任总督的冷酷而感到震惊,王存善现在还有心思演戏?他恐怕连莎士比亚是谁都没有听说过,倒是总督和辅政司今天导演了一出戏,连林若翰也充当了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把这个颟顸愚钝的候补道吓坏了!“阁下,他决不是在演戏……这个可怜的人已经被逼得山穷水尽了,中国兵书上说,‘围师必阈,穷寇勿迫’,总要给他留一条退路啊……”

卜力微微一笑,耸了耸小胡子,向骆克丢了一个眼色。

“王道,请冷静一些!”骆克站起身来,说道,“尽管你所说的理由不足以改变我对深圳和沙头角的要求,但是,考虑到你的处境,我却不能不深表同情!我打算把这个问题提交北京……”

“啊?北京?!”王存善头脑“嗡”地一声,心想:鬼佬真是杀人不眨眼,你们任意罗织我的“罪”名,打电报到北京告御状,我就真地大祸临头了!还说什么“深表同情”?

“你不必这么紧张,”骆克走上前去,拍拍他那瑟瑟发抖的肩膀,“这不会影响到你的人身安全,我是准备把深切卜沙头角作为特殊问题暂时搁置起来,提交窦纳乐公使和贵国总理衙门在北京讨论……”

“噢!”王存善一愣,压在头顶的千钧磐石突然之间被搬掉了,他如释重负,抬起马蹄袖,擦擦眼角的泪水,“司宪大人英明,敝人总算解脱了!”

“不,你的公事还没有办完,”骆克却说,“我们之间也应该达成一个协议!”

“嗯?什么样的协议?”

“以你所提出的以深圳河为界的方案为基础,划出一条临时边界。”

“这当然最好不过,”王存善满口答应,好像意外地捡了个便宜,“这样,我回到广州,对谭制台也有个交代,司宪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不过,我对你的建议还有一个小小的补充……”

“好说,好说,大人请讲!”

骆克走到地图前,抬手指着深圳河:“我同意将深圳河作为界河,但是,河流本身的归属也应该明确。我认为,应该以它的北岸为界,也就是说,把整条河都划在英国界内,”他的手指沿深圳河由西向东迤逦滑动,画了一条长长的曲线,“如果你希望我接受这个方案,就必须这样做,明白吗?”

“我明白,明白!”王存善心想:既然他同意以深圳河为界,就已是万幸了,至于南岸北岸,相差只不过几丈远,还和他争什么?干脆都划归他,也省得将来两国的船在河面上磕磕碰碰,又少不了麻烦!对克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痛痛快快地答复道,“可以,可以,就依司宪大人!”

卜力听了林若翰的译述,点了点头,说:“林牧师,现在请你替我起草一份协议书!”

“噢,”林若翰那颗慌慌的心这才镇定下来,意识自己还有责任在肩呢,“是,阁下!”他立即展纸握笔,作好了准备。

“你这样写,”卜力想了想,对他口述道,“英、中双方定界委员共同商定,香港新租借地与中国广东省新安县之间,暂以流经深圳的河流至沙头角为界,沿该河至沙头角西北面的河源,复由该地到沙头角紧西面的大鹏湾为止。将深圳及沙头角划入租借地一事,留待北京作进一步考虑。”

林若翰写毕,向王存善宣读一遍,王存善并无异议。

“那么,请签字吧!”骆克说。

王存善拿起专门为他准备的毛笔,在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当他写完了“善”字的最后一笔,心里慌慌不定地张了多日的那个“口”也终于封上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谢天谢地!

骆克站在他背后,抬头看看总督,发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经过连日来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们终于将两国政府正式签订的《专条》成约予以突破,夺取了黏附地图标示直线以北的大片土地,把界线推至深圳河,并且完全控制了这条河流,虽然尚未实现占有深圳和沙头角的最终目标,但已经取得的这个胜利也十分了不起了。

“司宪大人,请!”王存善签完了字,把毛笔递给他。

“不,我汉字写得不好,在王道面前,不敢班门弄斧!”一向以“汉学家”自居的骆克却谦虚起来,大处占了上风,不妨在小处给对手一点面子。而真正的想法却是:作为英方定界委员签字,当然应该使用英文。

他拿起了鹅管笔,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王存善在一旁看得发愣,只觉得那鬼画符般的洋文,像广州蛇宴馆子里满笼的蛇,乱拱乱爬绞成一团。

“王道,我们现在可以轻松一下了,”骆克签完了字,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谈判对手的手,“为了庆祝我们合作的成功,今天晚上七点半,我在‘杏花楼’请你吃饭!你来品尝一下,香港的粤菜和广州相比如何?”

“哦……”王存善受宠若惊,咂了咂嘴,说,“那当然是香港的好!”

暮云四合,华灯初上。翰园到了开晚饭的时间,而饥肠辘辘的林若翰却又不能在家里吃这顿饭,空着肚子再次精心梳洗头面,换了晚礼服,赶去“杏花楼”赴宴。今晚骆克在那里宴请王存善,出席作陪的不仅有港府按察司、律政司、财务司、考数司、高等法院长官、总巡理府、总测量官、华民政务司兼总税务官和抚华道,行政、立法两局的部分官守、非官守议员,部分太平绅士和富商名流,令人瞩目的将还有:驻港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皇家舰队香港分舰队司令鲍厄尔准将、警察司梅轩利上尉,还有各部英军军官布朗上校、奥格尔曼中校、伯杰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等等。

“杏花楼”是香港首屈一指的中餐馆子,但由官方出面在此举行宴会却是异乎寻常。总督府大餐厅足以举办大型的宴会和舞会,为什么不用?历来港府宴请各国政要,都是严守英国风格,以西餐待客,英国的威士忌、雪利酒、黑啤酒、杜松子酒驰名世界,为什么不用?林若翰当然理解骆克此举的深意:此番中、英就新租借地定界达成协议,意义重大,值得庆祝,但代表中国的却既不是大学士李鸿章,也不是两广总督谭钟麟,而只是一名广东候补道王存善,如果在总督府宴请,不免太抬高了他,有损大英帝国和香港的尊严,所以采取了变通的办法,规格要低,场面要大,此其一。出席这次宴会的,几乎囊括了除总督卜力之外所有的重要官员,而且十分突出军界人士,是为了借此向中方炫耀实力,寓军事示威于觥筹交错之中,让中国方面认真领会领会“香港一处非展拓界址不足以资保卫”、“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这两句话的分量,此其二。把宴会安排在中餐馆子“杏花楼”而且邀请了一批华人议员、太平绅士和富商名流,则是要给香港市民造成一种“华洋同乐”的强烈印象,抵消潜在的反英情绪,为新租借地的顺利接管铺平道路,此其三。今夜“杏花楼”里塞进了如此三大要义,这顿饭吃些什么也就并不重要了,吃的其实是政治,刚刚尝到政治甜头的林若翰自然是非吃不可!他装束停当,戴上“波乐帽”;挎上黑阳伞,坐上私家轿,郑重地赴宴去了。 [!--empirenews.page--]

主人出门赴宴,翰园的晚餐也推迟了。看着轿子走远了,倚阑一分钟也不敢耽误,匆匆走上楼去,易君恕正等着她。

倚阑打开dad的房门,直奔写字台上的公文包而去……

遍览了第二轮谈判记录和林若翰起草的双方协议,易君恕的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嘴唇在颤抖。他过高地估计了两广总督谭钟麟和广东候补道工存善,两天前燃起的希望之火顿时被一盆冷水扑灭!

“完了!”他冰冷的手重重地打在写字台上。

3月16日,王存善与骆克、林若翰以及总测量官和双方勘察工程人员乘船前往大鹏湾,由沙头角登陆,勘定了自深圳河源到沙头角紧西大鹏湾的界限,沿线树立木质界桩,中方一侧以汉文书写:“大清新安县界”,英方一侧以英文书写:“Anglo-Chinese

Boundary,1898”。之所以不用立桩的实际年份1899而写为“1898”,是因为自1898年7月1日起,《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就已经生效,精明的骆克决不会忽视这一点。王存善提出应刊立石质界碑,以示郑重,骆克未予同意,而主张沿袭九龙界限街的先例,全线树立栅栏,且待日后再行办理,而实际上他却另有打算,并不认为今天树立的木桩就可以约束英方今后的行动。

3月18日,新租借地北部陆界勘界结束。

3月19日,即光绪二十五年二月初八日,骆克与王存善在香港辅政司署签订《香港英新租界合同》:

北界始于大鹏湾英国东经线一百一十四度三十分潮涨能到处,由陆地沿岸直至所立木桩,接近沙头角即土名桐芜墟之西,再入内地不远,至一窄道,左界潮水平线,右界田地,东立一木桩,此道全归英界,任两国人民往来。

由此道至桐芜墟斜角处,又立一木桩,直至目下涸干之宽河,以河底之中线为界线,河左岸上地方归中国界,河右岸上地方归英界。

沿河底之线,直至迟口村之大道,又立一木桩于该河与大道接壤处,此道全归英界,任两国人民往来。此道上至一崎岖山径,横跨该河,复重跨该河,折返该河,水面不拘归英、归华,两国人民均可享用。此道经过山峡约较海平面高五百英尺,为沙头角、深圳村分界之线,此处复立一木桩,此道由山峡起,即为英界之界线,归英国管辖,仍准两国人民往来。此道下至山峡右边,道左有一水路,达至迟肚村,在山峡之麓,此道跨一水线,较前略大,水由梧桐山流出,约距百码,复跨该水路,右经迳肚村抵深圳河,约距遥旺村一英里之四分之一,及至此处,此道归入英界,仍准两国人民往来。

由梧桐山流出水路之水,两国农人均可享用。复立木桩于此道尽处,作为界线。沿深圳河北岸下至深圳湾界线之南,河地均归英界,其东、西、南三面界线,均如专约所载。

大屿山岛全归界内。大鹏、深圳两湾之水,亦归租界之内。

至此,新安县与香港新租借地的边界由一纸《合同》规定,深圳河成为“中、英界河”,由此以南的大片土地,以及深圳河、深圳湾和大鹏湾的全部水域划归了英国。其中“潮涨能到处”一语,模糊宽泛,为英方留下了随意解释、越界侵权的借口,遗患无穷,此是后话。

《合同》中只字未提新租借地的“租”金。

在签字之前,王存善曾经小心翼翼地向骆克探询:“该地既为租借性质,那么,贵国应付多少租金?”

出租方问价于承租方,这已是亘古未有的奇事,惟在《镜花缘》中的“君子国”才可能发生。却不料对方的答复更是奇中之奇。

“我不知道,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骆克干脆说,并且向王存善反问,“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向贵国偿付租金了吗?”

“……”王存善语塞。他心知肚明:俄之于旅大、德之于胶澳,名之曰“租”,实之为抢,何曾向中国付过一个铜板?既然如此,再把同一问题向大英帝国提出,真是太不识相了!

骆克笑了:“我想,在这一问题上,充满友好感情的英国也会像其他国家那样同中国共事,令中国感到满意!”

王存善遂怏怏作罢,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事后,从总理衙门到两广总督,竟也无人追究“租金”一事。对此,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阁下作出了十分精辟的解释:“毫无疑问,他们害怕被人谴责为出卖国土。”

窦纳乐担任驻华公使不过三年,已经把大清国的官场琢磨透了。

《香港英新租界合同》签订之后,这位大英帝国的功臣有些累了,返回英国度假,由巴克斯·艾伦赛署理驻华公使。

总理衙门和英国署理公使关于《香港英新租界合同》未尽事宜的谈判继续进行。

香港总督办公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北京一伦敦一香港之间雪片似的电报堆在卜力爵士的面前。

清晨,秘书手持一份电报,走进办公室,按灭了校形吊灯的开关。玫瑰红色的曙光已经射进窗内,映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地图上。总督卜力和辅政司骆克各自仰坐在靠背椅上,发出一高一低的鼾声二重奏。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两只空了的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