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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吁了口气,那颗心不再惶惑不安。她的手抚在梳妆台上,突然想起抽屉里还有那封信!倚阑拉开抽屉,用两个指头拈起那封信,薄薄的信封竟然使她觉得无比沉重。远在北京的那双蒙着泪水的眼睛又浮现在面前,还有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倚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上帝啊,你把易先生给了我,为什么还让另一个人占有他?他的一颗心怎么能分成两半?试想,如果倚阑亲手把这封信送去,当面看着他拆封展读另一个女人的脉脉温情,将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不,这封信不能再让他看到了……

“笃,笃,笃……”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啊?易先生来了!她立即关上抽屉,心怦怦地跳着,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她的父亲。

“哦,dad……”她有些惊惶失措。

“我的孩子,”林若翰走进来,伸手捧着她的脸,亲切地问,“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不……没有啊,”倚阑心里一阵慌乱,惟恐被父亲看出她的秘密,忙说,“我……我是为dad不安,dad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好,何必再去为政府奔忙,受这份辛苦啊?去年你答应过我的,不再过问政治!”

“唉!”林若翰叹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在屏风前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倚阑,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还会有什么政治野心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孩子!”

“怎么?为了我?”

“是的,我的孩子!作父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生活得更好些,身后给儿女留下更多些,可惜,我给予你的太少了!”林若翰动情地说,“我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商人,只是一名牧师,按照上帝的旨意,把福音传布人间,把爱洒向人间,经我的手募捐而来的金钱何止百万、千万,都清白地流来,又清白地流去,我除了从教堂里领取的那一份薪水和靠笔耕所得的稿酬,没有拿过一毫一厘不义之财,几十年来没有为自己积累什么资产。可是,我却不能不想到,在我死后,我的女儿怎么办?没有钱,没有势,你一个人太孤单了,翰园将很难维持……”

“不,dad,”倚阑心里一热,眼眶湿润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dad,她现在不孤单了……但是,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这话不能说,绝对不能说……“Dad,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对我说过:除了上帝的赐予,不要奢望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所需要的,应该拥有的,上帝都已经赐给我了,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

“感谢上帝!”林若翰喃喃地说,“倚阑,你是一个很本分的孩子,这使爸爸感到欣慰。上帝也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他还会赐予你更多,更多!等到总督宣布了那项任命,你的身分就不同了,作为太平绅士的女儿,你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更好,即使将来爸爸不在了,也会给你留下余荫!为此,我必须努力地工作,以报答天父的慈爱!”

“啊……”倚阑很吃力地随着父亲的思路绕了一个大弯子,才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不是dad贪图人间的荣华富贵,他对于政治的热心是遵从上帝的旨意,而且是为了女儿!Dad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可信吗?她在心中画了一个恍恍惚惚的问号。“可是,dad,”她说,“《圣经》上并没有一个字提到香港,也没有提到过太平绅士,怎么能证明这是上帝的旨意呢?”

“你真是个孩子,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林若翰宽容地笑笑说,“《圣经》是上帝在遥远的古代给以色列人的启示,当然不可能把世间的一切琐碎的事情都写进去。不过,《圣经》里十分明确地告诫我们。‘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从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上帝的,凡掌权的都是上帝所命的。’所以,女王和总督的权力都是上帝赐予的,他们的命令就是上帝的命令,我们必须用诚实的心去接受,去听从。”

“包括香港拓界吗?”

“当然,包括大英帝国的一切,她的权威,她的领土和疆域,都是上帝赐予的。”

“可是,我不明白,”倚阑困惑地说,“英国早已经从中国取得了香港和九龙,为什么还要拓界?这件事,中国的老巨姓不赞成,两广总督也不赞成,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倚阑,这不是一个英国公民应该说的话!”林若翰的神色严肃起来,灰白的眉毛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光,“香港拓界是关系到国家利益的大事,英、中两国已经签订了《专条》,任何人的反对和阻挠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作为女王陛下的子民,应该忠于自己的祖国!”

倚阑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父亲在去年秋天说这句话,她还会欣然接受,但是现在不同了,“女王陛下的子民”这份荣耀和自豪在她心里已经失去了光环!

“孩子,我感到你最近的情绪好像有些反常,”林若翰看着沉默不语的女儿,“是不是受了什么影响啊?”

“影响?什么影响?”倚阑吃了一惊,心脏“咚咚”地跳个不止。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林若翰伸手抚着女儿的肩头,眼睛眯起来,迟疑不定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刚才易先生……”

听到父亲说到“易先生”三个字,倚阑几乎要惊叫起来,完了,她想,父亲一定窥见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极力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低垂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胆战心惊地等待父亲揭出谜底,置她于无可逃遁的尴尬境地……

“刚才易先生所说的话,使我似乎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情绪,”林若翰凝神思索着,缓缓地说,“这种情绪,和他的那个朋友邓伯雄,以及现在新租借地普遍反映出来的不满情绪,都是一致的。本来,我不应该忘记,早在去年夏天,在北京举行的中、英谈判刚刚开始之际,易先生就曾经觐见李鸿章,表达了他对英国的强硬立场,虽然他的主张没有被中国政府接受,但并没有迹象表明他放弃了这一观点,我在和他接触中,经常可以感到他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倚阑,”他突然问女儿,“易先生最近对你说过什么吗?”

“哦,没……没有,”倚阑垂着头说,心里庆幸父亲没有点到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但他对易先生的怀疑也足以使倚阑瑞惴不安了。出于保护她所爱的人的本能,她便不假思索地敷衍道,“易先生最近的情绪很消沉,他好像对政治不再感兴趣了……”

“但愿如此吧!”林若翰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却仍然不大放心,“他从锦田回来以后就表现得很消沉,但我又觉得奇怪,因为他和邓伯雄都不是消极遁世的人,两把剑到了一起,难道会互相磨去锋刃吗?这很难解释。刚才,他对定界谈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他是随便问问吧?”倚阑慌慌地说,“Dad出去了一整天,回到家里,如果谁都不闻不问,你也会不高兴的!”

“咳!”林若翰哑然失笑,从女儿身旁站了起来,“你倒是很会为他寻找理由,学生处处维护老师啊!倚阑,我对易先生一直是很尊重的,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不希望他在我这里惹出什么麻烦。但愿我不致于犯下一个错误,把一个反对英国政府的人请到自己家里来!”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收敛了,郑重地嘱咐倚阑说,“也许是我多虑了,但现在时局动荡,dad又处于这样的位置,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不能不防!如果易先生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你要随时告诉我!” [!--empirenews.page--]

“是,dad……”倚阑垂着睫毛答道,生怕被父亲看出破绽。

林若翰走了,倚阑长长地舒了口气,几乎瘫倒在地。

夜深了。父亲的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好一阵,倚阑步履轻轻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父亲的门外,侧耳谛听着,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辛苦奔波了一天的老人已经沉入梦乡。

她悄悄地走开去,来到易先生的门前,用指尖轻轻地敲了三下。

门开了,易君恕吃惊地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低声叫道:“倚阑……”

她没有出声,像影子似地闪进房间,飞快地掩上房门:“先生,你今天问dad谈判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怀疑你有什么目的,要我监视你!”

“哦,怪我疏忽了!”易君恕心里一震,“但是,他的怀疑是没有错的,我现在非常需要知道他们谈判的详细情况,倚阑,你能帮助我吗?”

“这怎么可能?Dad已经有了戒心,问不出什么来,他的文件包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会给我看的!”

“可是,你有办法打开他的房门!”

“啊?!”倚阑吃了一惊,“你说是偷?这怎么可以?”

“不要用这个‘偷’字,”易君恕肃然道,“英国人掠夺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Dad没有,他既没有偷,也没有抢……”

“可是他在帮强盗做事,在助纣为虐!”

“他毕竟是个英国人,必须服从女王和总督,这是没有办法的!”

“并不是所有的英国人都支持英国政府的侵略政策,早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时,一些正直的议员就曾经坚决反对向中国派遣‘东方远征军’,强烈谴责这是‘为支持一种恶毒的、有伤道德的交易而进行的战争’!翰翁总是说他如何热爱中国,多么希望中国富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为了得到一顶太平绅士的头衔,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对中国领土的掠夺,悲天悯人的博爱之心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真为他可惜!”

易君恕说着,深深地叹息。

“先生,你这么说,对dad是不是太苛刻了?”倚阑的声音在颤抖,“他曾经……”

“他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难忘,”易君恕喃喃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反目成仇,我会非常痛苦,他也不会原谅我!不,我不愿意失去这位忘年之交的长者,也不愿意伤害他,只是想……想在不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借用一下他皮包裹的那些文件,倚阑,你应该帮助我!”

“不,先生……”倚阑的嘴唇瑟瑟发抖,“我不能!那样做太对不起dad了,我于心有愧!”

“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也不强求,”易君恕抚着她的肩背,无奈地叹息道,“但愿你面对生身之父的在天之灵,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哦……”倚阑一个战栗,扑倒在他的胸膛,“先生……”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港岛,雨停了,风也停了,朝霞映红了翰园。

今天是星期日,上帝休息的日子,教堂照例要举行主日崇拜。早餐过后,林若翰装束整齐,准备和女儿一起去教堂了。

“Dad,”倚阑心怀忐忑地垂着眼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噢?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关切地说,“你在家里休息吧,就不要去教堂了,心里感念着主的恩惠,主会保佑你的。下午我请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哦,不用了,”倚阑赶紧说,“我只是有些失眠,睡一会儿就会好的……”

“嗯。”林若翰不大放心地看看女儿,嘱咐阿惠好好服侍小姐,就匆匆出了门,坐上轿子走了。主日崇拜是不可耽误的,尤其是——他猜想,因为王存善回广州去了,定界谈判暂时休会,总督和辅政司今天可能会去教堂参加崇拜,所以他更要早些到才好。

楼上书房里,易君恕从窗口注视着脚下的山道,翰翁的轿子已经走远了。

门房里,阿宽哆哆嗦嗦地捂着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惊恐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倚阑:“小姐!这合适吗?翰园所有的钥匙,我这里都有,十五年了,没出过一点差错!牧师信得过我,我……我不能对不起他,怎么能偷……”

“宽叔,你怎么能说是‘偷’?”倚阑急得都要哭了,“易先生说:这不是偷!英国人强占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啊……”阿宽愣愣地看着她,小姐变了,真是变了,那神情,那语气,越来越像阿炜兄弟了!

泪水哽咽了阿宽的喉咙,他那老树根似的手哆哆嗦嗦,把“啼里哗啦”的一大串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来,递到倚阑的手里。

倚阑匆匆跑上楼来,易君恕正在等着她。

黄铜钥匙插进林若翰卧室的锁孔,那扇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皮包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倚阑的心脏狂跳着,双手抖抖索索地把它打开,由林若翰亲手做的谈判记录完整地展现在面前。

两颗紧张的心一起跳动,伴随着倚阑的低声译述,易君恕迅笔疾书……

院子里的草坪上,阿宽又在修剪花木了。他时时地抬起头来,眺望着通往圣约翰大教堂的弯弯山道。

“当!当!当……”悠扬的钟声从教堂高耸的钟楼传来,庄严肃穆的主日崇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