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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家少爷的邀请,”他对龙仔说,心里已经决定,无论翰翁赞成不赞成,他也非去不可了,“我准备一下,正月十五之前一定到府上拜望。”

“先生,少爷要我今天就把先生接去,”龙仔说,“轿子等在外面呢!”

“噢?今天才是正月十二嘛,离元宵节还有三天……”

“先生,我们乡下的规矩,元宵节从正月十二‘开灯’,要到十七才‘完灯’。今天就在祠堂里祭太公、吃盆菜、饮丁酒……”

“这‘吃盆菜’、‘饮丁酒’是什么意思?”易君恕没有听明白,毕竟粤地风俗与京师有所不同。

“我们那里过节才吃盆菜啦,阖族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里,百盆、千盆也不止,”龙仔眉飞色舞地说,“凡是本族去年新添男丁的人家,都要在祠堂里点一盏灯,把细路仔的名字落上族谱,日后就可以分地建丁屋了!去年冬天我家少爷新添了小少爷,欢喜得不得了,所以特地请先生去饮了酒啊!”

“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伯雄喜得贵子,更应当前往道贺!”易君恕说,迫不及待地就要动身,当然,这还要向翰翁打个招呼……

他转过身来,正要到餐厅去见翰翁,这时,林若翰和倚阑已经用完早餐,从餐厅里走出来。

“龙仔,是你呀!”倚阑看见这个年龄与她仿佛的男孩子,毫无拘束地招呼道,“你们少爷好吗?”

“少爷好!少爷要我给老爷、小姐请安!”龙仔虽然自幼生长乡下,却是跟着邓伯雄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一张嘴倒也乖巧,竟自作主张,替主人杜撰了问候的话,向林若翰和情闹行了礼。

“谢谢!”林若翰微笑着说,“按照你们的礼节,我应该给你‘利市’……”

阿宽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在易君恕和龙仔说话的时候,便作好了准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小包,递给龙仔:“嗱,这是牧师和小姐赏给你的压岁钱!”

倚阑一愣,对阿宽投以一个感激的微笑。林若翰当然也很满意老仆的忠诚机智,朝龙仔说:“收下吧!”

“多谢老爷、小姐!”龙仔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

上次邓伯雄到此,宾主之间曾经产生不快,现在谁也不再提起,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翰翁,”易君恕便借着这一团和气,说道,“伯雄新添贵子,派龙仔来接我去‘饮丁酒’……”

“噢,”林若翰点点头,“中国人认为,人生大事莫过于三件: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喜生贵子,邓先生新添了儿子,倒是应该祝贺!”

“先生,你真地要去锦田?”倚阑不安地望着易君恕,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易先生早就有离开翰园的意思,这不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时机吗?只怕他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不,不能让他走,要想办法拦住他!“先生,那个地方不能去啊,锦田现在仍然属于新安县管辖,万一……”

“是啊,我也在担心!”林若翰皱起了眉头。他对邓伯雄本无好感,只不过碍于情面,当着龙仔的面说两句应景的话而已,却井不赞成锦田之行。此事关系到易君恕的安危,他不能看着自己不顾艰险解救出来的朋友再落入中国官府的手中!于是说,“现在,中国方面还没有移交新租借地,他们到处张贴告示,捉拿‘康党’,易先生到了那里,万一遇到官府盘查,非常危险啊!”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皆大欢喜的气氛随之一变,锦田之行似乎又走不得了。

“不要紧的!”龙仔看见他们那紧张的神色,却毫不在意地笑笑说,“锦日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呢,三年五年也不见县衙的人来一次。大清国的官府做事,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告示贴在县城南头镇,一阵风就过去了,去年的事如今再也没人提起。现在他们把那片土地也舍了,更是不管不问。这条路我来来回回多少次,也没有遇见过一个当兵的,易先生尽管放心跟我走好了,这一路过去,到处都是邓家的土地、邓家的人,还怕什么?再说,我这里还有防备呢!”

说着,龙仔掀起衣襟,露出插在腰间的一把带皮鞘的匕首。

易君恕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有这般气概,而且听他讲了新安境内的那些情形,便说:“翰翁,倚阑小姐,看来路上也不会出什么事,你们放心好了!”

林若翰听龙仔说的倒也可信,见易君恕执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拦,说:“好吧,先生一路小心,在那里也不要耽搁太久……”

倚阑听父亲已经答应,知道再拦也拦不住了,盾头微蹙,望着易君恕,说:“先生可要早些回来啊!”

“是啊,”林若翰接着女儿的话说,“倚阑的功课近来颇有长进,只怕先生不在,要荒疏了。”

“哦……”易君恕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他滞留在这座被英国割占的海岛已经四个月之久,而且幽居于半山欧人区,心情早已郁闷难耐,此番前往锦田投奔邓伯雄,正可舒一舒闷气,如果那里安全无虞,本来并不急于返回,可是,林若翰父女两人如此干叮咛、万嘱咐,殷切地盼着他早日回来,又让他心里一阵感动,便说:“我到那里小住几日,不会耽搁太久。在此期间,小姐可以多读些书,有不明白的地方,等我回来之后,再为你讲解。”

倚阑点点头,得到先生的这番许诺,她才稍稍放心了。

易君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说:“倚阑小姐,我倒有一事要拜托你……”

“先生,什么事?”倚阑问。

“数月来,我一直在等家里来信,我不在期间,如果阿宽那里有我的信送来,烦请小姐替我妥为保管。”易君恕说,把这件最要紧的事情郑重地托付给了她。

“噢,先生放心好了,”倚阑答应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交代完毕,易君恕就上楼去换衣服,准备上路。

“先生!”倚阑突然又叫住了他。

“小姐还有什么事?”易君恕在楼梯上回过头来。

“哦,没有了,”倚阑怅然道,“既然先生执意要去,就去吧!你走了,翰园会很寂寞的……”

易君恕垂下眼睑,沉默不语。他听得出,倚阑所说的“翰园”,其实指的是她自己。

林若翰看了女儿一眼,觉得倚阅这样反反复复,似乎有些过分了,便说:“哎,易先生也难得出去散散心,你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家里不是还有我和阿宽、阿惠嘛!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去找同学玩玩,也可以叫皮特到家里来谈谈嘛,他还没有进过翰园呢!”

“唉,皮特,”倚阑叹了口气,脱口道,“皮特怎么能代替易先生?”

易君恕心里一动,自己在情闹小姐心目中的位置竟然超过了她的好友皮特,这倒使他暗暗吃惊,脸腮不禁有些发热,嘴唇张了张,却又不好再说什么,便转过脸,默默地走上楼去。

林若翰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琢磨着:女儿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和皮特的关系有了变化,而对易先生产生了不应有的感情?不,不可能,倚阂和易先生年龄相差十岁有余,而且明知他已是个有妻室的人,不会让自己的感情走上歧途的。她说皮特不能代替易先生,显然是出于对老师的依赖和尊重,师生之谊的确和少男少女的相爱是两回事嘛!想到这里,老牧师心中的那一丝疑虑便释然了。 [!--empirenews.page--]

“牧师啊,”阿宽望着易君恕走在楼梯上的背影,试探地说,“我想随先生走一趟,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知道这合适吗?”

“哦……”林若翰从遐想中被惊醒,朝阿宽点点头,说,“也好,由你护送他到锦田,我就更放心了!”

易君恕一行乘渡轮离了港岛,在尖沙嘴登岸,沿着海边的土路,迤逦向西北前行,经油麻地、旺角、荔枝角,到荃湾,前面一带岗峦起伏的丘陵,是大帽山的余脉上花山,翻过这道山,前面就是锦田平原,环抱在观音山、大刀屶、鸡公岭、掌牛山、井坑山之中。

这一番奔波,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路程,而且多是山林石径、田间土路,那两名轿夫走得十分辛苦,连空手随行的阿宽和龙仔脸上也渗出了汗珠。好在他们都是辛苦惯了的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劳累。易君恕坐在轿子上,举目看去,满眼青山葱郁,田野碧绿,路旁的杜鹃花开得鲜红灿烂,小桥流水,竹篱茅舍,野趣盎然,郁闷的心胸为之一爽。路上经过不少村庄,见家家门前贴着大红春联,张灯结彩,新春佳节的热闹还没有过去,上元灯会又在眼前。乡民们正是休闲季节,常见红男绿女,挑担提盒,携儿抱女,喜气盈盈,看那样子,不是赶墟归来,便是探亲访友、拜年贺节。行至山野僻静之处,又听竹林中传来男女对歌之声,初闻缥缈遥远,若有若无,及至走得近了,才听得真切。

那男的唱道:

隔远看妹坳下来,

啥高唔矮好人材。

咐好人材钟哥意,

借钱纳利娶返来!

男的唱罢,女的便接上来:

你命丑来你命歪,

你命边样配得佑?

佑系京城皇帝女,

皇帝出廷你头低!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曲调高亢豪放,方言俚语,俏皮泼辣,全无文人竹枝词的矫揉之态和雕琢痕迹,好似《诗经·国风》那么浑朴天然,自由自在。易君恕听得有趣,不禁说道:“这里的姑娘好大胆,竟敢自称‘京城皇帝女’?”

龙仔却神色庄重地说:“先生,这里虽然天高皇帝远,我们邓家倒还真是皇亲国戚哩,祖上有一位太婆,就是京城皇帝女啊!”

“噢?”易君恕不禁吃了一惊,“哪一位公主曾经远嫁到这里?我倒没有听伯雄说起过!”

走在旁边的阿宽向来喜欢听人讲古,也来了兴趣,说:“龙仔,你们邓家有这样荣耀的事,还不快讲给我们听听!”

“好啊!”龙仔说,“这件事,新安县姓邓的人人都知道!”他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家族的自豪,清了清嗓子,说起了邓氏祖先的一段往事,“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金兵南狙,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室贵族也纷纷南下避难。当时,锦田邓氏七世祖光亮公官居赣县县令,起兵勤王,护国情民……”。

年轻的龙仔讲起古来,却十分老到,模仿着民间说书艺人的语气、架势,讲得有板有眼。

“等一等,”易君恕拦住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易先生,”阿宽正听得入神,不料被打断了,便笑笑说,“那陈年古代的事,他哪里说得清是哪一年?只听他讲讲故事吧!”

“我听少爷说,那是在大宋孝宗乾道五年,”龙仔竟然把年代也记得清清楚楚,不但出乎阿宽的意料,连易君恕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毕竟是广州府举人身边的人,小小的仆僮也受了伯雄的熏陶,七百年前的往事说得出个子午卯西!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在战乱当中,有一个细路女流落到我们这里,年纪只有十岁,元亮公见她虽然穿得破衣烂衫,倒是眉清目秀,端庄稳重,一举一动都不像个穷人家的细路女。元亮公问她家住哪州哪县,姓甚名谁,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她却回答得含含糊糊,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大止小月,宝顶木梁。’好像是个谜语,一时也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已经明白了。”易君恕笑道。

“她说的是什么?”阿宽忙问。

“先生,不要说破,让他慢慢猜去!”龙仔笑笑说,有意为难阿宽,继续讲他的故事,“当时元亮公也就不再追问,就把她收养在家,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等待那细路女长大成人,和元亮公的儿子、我们八世祖惟汲公结为夫妻,在岑田务农,岑田就是今天的锦田噢!后来他们迁居东莞莫家洞,生有四子二女。等到朝廷打退了金兵,战乱平息,光宗皇帝即位,我们八世祖惟汲公已经去世。这时,八世太婆才说出她十岁那年讲的那个谜语的谜底……”

“哎呀,”阿宽失声叫道,“我只顾听故事,忘记猜那谜语了!易先生,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