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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翁从来也没有回来得这么晚,”易君恕望着前方,夜空中矗立着圣约翰大教堂高高的钟楼,“已经八点多钟了,教堂里还会有什么事?”

“不,最近除了主日崇拜,dad不经常去教堂,”倚阑说,“他好像在忙别的事情……”

“他在忙什么呢?”易君恕说。

“不知道。他不告诉我,我也懒得问。昨天我到他房间去,见他正在写东西,旁边摆着一本厚厚的文件,就是上次从总督府带回来的那一本,最近他经常拿在手边,我只看见封面上用英文写着:《香港新租借地调查报告书》。”

“噢?”易君恕若有所悟,“怪不得那天他一见伯雄就谈起香港拓界……”

“那件事太令人难堪了,你的朋友远道而来,结果却不欢而散,唉!”倚阑说起此事,流露出深深的不安,“不过,这也不能怪dad,他对邓先生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还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那是很友好的表示,不料倒造成了误解!”

“哪里是什么误解?是水火不相容啊!”易君恕感叹道,“去年伯雄进京会试,就是因为朝廷租让新安县,他愤而中途退场!新安是生他养他的祖家地,现在被英国强行租借,那是奇耻大辱啊,翰翁恰恰刺中了他的痛处,话不投机就难免了!”

“可是,邓先生又何必跟dad争论那些国家大事呢?Dad又不是政府官员,不代表英国,也不代表香港,他只是一位牧师,为上帝传播福音,‘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他的真心话,他一生都在行善,不知道救助了多少受苦受难的人,包括我和你,先生!”倚阑说,月光下她那清冷的面庞笼罩着郁闷和忧伤,“你对邓先生也说过,翰翁是一位善良的老人,不要误解了他……”

“是啊,我确曾这样说过,我尊重翰翁,感激他对我的救助。”易君恕说,“但翰翁毕竟不了解中国人,他虽然来华三十多年,会说中国话,能读中国书,在北京还特地穿上中国的长袍马褂,好像和中国人亲密无间、水乳交融,可是,恕我直言……”

“嗯?”倚阑注意地听着,微微感到吃惊,她和易先生相处数月,只听到他对翰翁的感激和赞誉,从未有过非议,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恕我直言”,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我觉得……”易君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下去说,“我觉得翰翁至今也不懂得中国人的心。他不遗余力地救助了许多中国人,近几十年来,他的国家,他的民族,却在欺压我们的国家,凌辱我们的民族,英国割占香港、九龙,强租新安县,而翰翁对此却视而不见,我和他相识已有半年之久,从来没有听到他谴责过英国的侵略行径。作为一名英国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这本来无可非议,但他‘爱屋及乌’,连英国的飞扬跋扈、称霸世界也原谅了。在北京的时候,他曾经给皇上上了一道奏招,他主张,应该由英国人操纵中国的一切,才是解救中国的惟一出路……”

“怎么?”倚阑突然站住了脚步,吃惊地看着易君恕,“你是说dad在帮助英国政府侵略中国?”

“也许他本心并没有这样想,”易君恕说,“可是,如果真照他的主张去做,大清国也就完了,整个成了英国的殖民地!在英国人看来,殖民地遍布全世界是他们的光荣,香港拓界是新安县百姓的福祉,这和中国人的情感完全不同。我和翰翁在北京就发生过争执,后来因为他在危急中救了我的命,患难友谊掩盖了我们之间的分歧,即使在他和伯雄争论的时候,我出于对他的尊重,也没有说什么,可是,我觉得和他的情感渐渐地疏远了。这,也许你已经感觉到了……”

“没有啊,先生!”倚阑说,“我觉得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关心你,尊重你,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先生,你和dad之间千万不要产生什么误解啊,要是你们的友谊结束了,我怎么办呢?”倚阑一脸的茫然,心中惶惶不安,不知是担心失去dad,还是担心失去易先生?这两个人,一位是慈父,一位像兄长,和她一起构成了和谐的翰园,而一旦这和谐被打破,她又不知该归向何方了……

易君恕没有回答她,眼望着月光下那朦胧的丛林,无奈地吁了一口气。

两人都沉默了,松林径寂静的夜晚,只听见他们踏着石板路的脚步声。

隐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轿杠声,那可能就是翰翁回来了。

“Dad!”倚阑放声喊道。

“小姐,不要担心,”这是阿宽的声音,“有我陪着牧师呢!”

倚阑放心了,和易君恕一起迎着轿子朝前走去,脚步也加快了。

在山径转弯的地方,他们和轿子相遇了。

“Dad,”倚阑兴奋地迎上去,“你可回来了!”

“倚阑,噢,还有易先生,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林若翰感动地说,看到女儿前来迎接他,上了年纪的老牧师心里升起一股温馨的欣慰之情,“停一下,”他拍拍轿杠,“我可以下去了,在这么好的月光下,和他们一起走回家,不是很好吗?”

轿子停住了,林若翰下了轿,弯起左臂,让女儿挎着他,沿着山径漫步走上去。易君恕和阿宽跟随在身旁,空轿子走在最后。

“Dad,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倚阑轻声埋怨道,“我们还等着你一起吃晚餐呢!”

“这又何必?”林若翰满面春风地说,“我已经和骆克先生一起吃过晚餐了,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们就不要等我了!”

“骆克先生?”倚阑有些意外,父亲虽然和骆克是老朋友,但彼此都很客气,像请客吃饭这种事过去几乎没有过,现在两人的地位悬殊,似乎更不大可能,“他请你吃饭,为什么事?是他过生日,还是……”

“不,是公事……”

“公事?”

“你还不相信?”林若翰转脸看着女儿,“孩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突然,他的脚下一个踉跄,倚阑连忙扶住他:“Dad,当心!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林若翰呵呵笑道,“我的头脑很清醒,和这种高官一起吃饭,要绝对保持清醒,他提出什么问题,都要对答如流,不能含糊,我怎么敢喝醉啊?”

倚阑听得心里发慌,父亲虽然极力显示自己的清醒,但看得出,他的情绪亢奋得有些反常,话说得絮叨,也比平常直露,尤其是“我怎么敢喝醉”的那个“敢”字,令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Dad,骆克先生有什么公事要和你商量?”

“广东方面来了电报,关于新租借地的边界,两广总督希望早一些进行谈判……”

走在他们身后的易君恕心里猛地一震:新租借地?翰翁竟然在插手这件事?

“Dad!”倚阑吃了一惊,“政府的公事,你怎么也去管啊?”

“不是我自己要去管,孩子,”林若翰说,那神情颇为自豪,“这是总督的意思……”

“啊?”倚阑愣了,“Dad,这些日子你早出晚归,原来是在为港府工作?你是一位牧师,又不是政治家,挤进他们当中去做什么呀?北京之行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你怎么还是这样热衷于政治?”

“北京之行……”林若翰被女儿触动了痛处,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这根本是两回事,不能相提并论!中国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总督交代的任务,我责无旁贷!政治这东西,不管你热衷不热衷,都躲不开它,连我们的坎特布雷大主教都是由女王任命的,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牧师算得了什么?孩子,爸爸这一辈子尝尽了政治的苦头,直到最近还被人所欺,迟孟桓那个魔鬼……”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提起那伤心的往事,吁了口气,说,“倚阑,你等着,用不了太久,我们林氏家族就要扬眉吐气了!” [!--empirenews.page--]

倚阑搀着父亲,默默地攀登着面前的山路。父亲的话,她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也隐隐地感觉到,父亲似乎在发愤争一口气,在他的晚年努力创造出一番业绩,擦亮林氏家族的族徽!尽管倚阑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林氏家族的血统,但十四年来,她已经以翰园为家,和这个家族结下了不解之缘,父亲的成功就是对迟孟桓那个魔鬼的沉重打击,倚阑为此而感到振奋!可是,父亲奋斗的途径却是积极参预香港拓界——这件事恰恰牵动了邓伯雄,牵动了易先生,也牵动了她倚阑。易先生说得对啊,对待同一件事,英国人和中国人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大英帝国扩大了领土,而对中国来说却是一场灾难。她不禁想起为抗议法军侵华以死殉国的阿爸,想起宋王台少帝孤臣蹈海成仁的往事,想起易先生咏叹“故国山水,异邦城阙”的那首《忆秦娥》,心中翻起了波澜。唉,易先生不幸而言中,香港拓界已经震动了翰园。此刻,易先生就走在她身后,他的脚步声,他的叹息声,声声传来耳畔,牵动着倚阑的心。先生啊,dad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心怀忐忑地一步一步踏着上山的路,家门口的这条路她走过千遍万遍,今天才感到走得这么难。

易君恕走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默默地,一言不发,只有脚步声,踏,踏,踏……

这一夜,林若翰睡得很安稳。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在总督府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他和一批本港的社会名流一起,接受任命。当卜力总督亲自把太平绅士的委任状授给他时,握着他的手说:“祝贺你,你是当之无愧的!”总督的这句话使他非常感动。香港自从1843年由首任总督璞鼎查委任第一批太平绅士以来,至今已经委任了许多批,其中当然不乏滥竿充数之辈,像迟天任那种人,还不是全靠钱财买来的!而他林若翰怎么样?完全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在接管新租借地工作中出色的表现,才赢得了这份荣誉,连总督都说他“当之无愧”!

他的爱女倚阑也来参加盛典,就站在旁边,幸福的目光看着父亲。林若翰从总督手中接过委任状,立即奔向女儿:“孩子,爸爸为了你,争得了这份荣誉!”

就在这时,他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太平绅士的委任状还没有到手呢。不过他相信,这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那份荣誉肯定是属于他的!

洗漱完毕,林若翰精神抖擞地下了楼,走进餐厅。当他一眼看到倚阑和易先生,突然意识到昨晚的话说得太多了,心中便懊悔不及。

“Dad,你今天还到骆克先生那里去吗?”倚阑问。

“这些事情……”他沉着脸,看了女儿一眼,“你就不要管了!”

倚阑就低下头,三个人默默地吃早餐。

阿宽匆匆走进了餐厅。

“阿宽,什么事?”林若翰问他。

“锦田的邓先生派人来了……”阿宽说。

林若翰一愣,易君恕和倚阑也停住了刀叉,朝阿宽抬起头来。

“他说是……”阿宽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说是要见易先生。”

“噢!”易君恕倏地站起身来。这些日子,邓伯雄几乎时时都在他的思念之中,而突然那边来了人,却又出乎他的意料。“翰翁,倚阑小姐,你们慢慢用餐,我去看看!”

他走出餐厅,一眼就看见龙仔站在客厅里等着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龙仔,你来了!”易君恕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易先生,”龙仔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弯腰就要打千儿,“龙仔给你请安!”

“不必了,”易君恕拦住他说,“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恐怕很累了,快坐下歇歇吧!”

“谢谢先生,”龙仔说,却并没有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上来,“这是我家少爷给先生的。”

“啊,伯雄有信来?”易君恕急忙接过来,匆匆撕开封口,双手微微颤抖,好似接到了盼望已久的家书。

这封信极其简短,只有一页“八行”信笺,上面写道:君恕吾兄大鉴:

冬至一别,匆匆两月,如隔三秋。己亥新正,未能造寓拜贺,盖因山野之人不登大雅之堂也,敬希鉴谅。蒙兄垂赠大作《忆秦娥》,击节拜读再三,感慨系之,思念之情尤甚。今上元在即,敬请吾兄光临寒舍,共度良宵。如蒙不弃,则幸甚!

 弟 冠英顿首

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十二日

展读这封来信,易君恕激动不已。他想念邓伯雄,邓伯雄也在想念他,“如隔三秋”一语,其意拳拳,盛情邀请他去锦田共度元宵佳节,对于他那颗苦闷寂寞的心更是莫大安慰!他同时也注意到,这封信里只字未提翰园主人林若翰,哪怕“代为问候”之类的客套也不肯写上一句,而“山野之人不登大雅之堂”则明显地含有反讽之意,邓伯雄的耿介倔强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