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
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郊野,
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
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
救王今夜降生!
救主今夜降生!
……
颂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欢声笑语充盈了翰园。英国人喜欢幽静,平时邻居们虽鸡犬相闻却很少往来,只有在年头岁尾的这几天才例外地“破戒”,突然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男女老幼,载歌载舞,如醉如痴,在基督诞生的平安夜,好像人人都成了孩童。
节日的欢乐使倚阑陶醉了,经历了前不久的那一番情感折磨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快乐。当客厅里的热烈喜庆达到高潮,连年届花甲的林若翰也和年轻人一起跳起舞来,舞伴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女儿倚阑。倚阑把钢琴让给别人弹了,她来陪爸爸跳舞。在这狂欢的圣诞之夜,老牧师与爱女翩翩起舞,如沐春风。自从上帝赐给他这个美丽的女儿,已经十四年了,他把对亡妻的思念埋藏在心底,放弃了再结良缘的念头,除了侍奉主耶稣,几乎把全副心血都倾注于女儿,含辛茹苦。十四年如一日,现在倚阑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白发苍苍的老牧师和苍苔斑驳的翰园似乎也随之焕发了青春。噢,刚才女儿在圣诞布丁里得到的那枚戒指是个好兆头,如果在即将到来的1899年,当老爸爸荣任太平绅士之际,女儿的婚姻大事也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那该多好,翰园就是“双喜临门”了!
“倚阑,”老牧师一边迈着缓缓的舞步,一边笑盈盈地问怀抱中的爱女,“你的那个同学皮特,怎么不到我们家来‘布佳音’?我倒是想见见那个小伙子!”
“哦……”倚阑从父亲的眼神里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自已经常说起的老同学皮特终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该怎么回答他呢?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说,“Dad,皮特恐怕不会来的……”
“为什么?”林若翰不解地问道,“是嫌我们的翰园配不上他们的山顶别墅吗?不,我记得你说过,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艺术家和牧师都崇尚真、善、美,应该是谈得来的!”
“也许吧?”倚阑支支吾吾地说,父亲出乎意外地问起皮特,使她心慌意乱,舞步错过了节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你踩了我的脚!”林若翰哈哈大笑,“孩子,爸爸让你害羞了!好吧,不说了,不说了,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再带他来见我吧!”
钢琴的乐曲停了,弹琴的小伙子喊道:“林牧师,请我们喝一杯吧!”
“好啊,”林若翰兴冲冲地说,“阿惠,快拿酒来,让客人们喝个痛快!”
倚阑乘机松开了父亲的手,她回过头来,却突然发现,这里早已不见易先生的身影,咦,易先生呢?他到哪里去了?
一片阴云罩在倚阑的脸上。她悄然离开了欢乐的人群,急切地踏上楼梯。
她上了楼,来到易君恕的房间外面,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请进,”里面传来易君恕的声音,“门没有锁。”
倚阑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看见,易君恕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窗外的景色犹如一幅图画,上弦月下,节日的香港之夜,华灯万盏,流光溢彩。欢快的乐曲在空气中飘荡,悠扬的歌声阵阵传来:
荣耀天军展翅飞腾,
邀游大地看世人;
当年欢唱创造权能,
今天报告主降生。
……
“易先生!”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倚阑小姐……”易君恕向她回过头来。
“易先生,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圣诞,你怎么躲开大家,一个人孤独地待在这里?圣诞节一年才有一次,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你为什么这么忧郁啊?一点笑容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易君恕说,“这不是我们的节日!”
倚阑也沉默了,刹那间,窗外狂欢的世界退得很远很远,把她和易先生一起留在这孤独之中……
她缓缓地迈动脚步,向他身边走去。
走过写字台前,她看见桌面上放着一页信笺,上面写着一首新填的词,墨迹还没有干透:
忆秦娥
戊戌冬夜香港抒怀,兼寄伯雄
涛声咽,
登楼又见伤心月。
伤心月,
故国山水,
异邦城阙。
零丁洋上忠魂烈,
宋王台下男儿血。
男儿血,
化五色石,
补南天裂!
倚阑手捧词笺,默默地看了两遍。初学汉语的倚阑,解读能力有限,以往学过的每一首诗词,易先生都要为她逐字逐句地详加讲解,而这首出自易先生之手的新作,写眼前景,道心中事,无须解释,她已经读懂了,从中读出了一副苍凉悲壮的赤子情怀,一颗沉甸甸的中国心。
霍达-->
补天裂-->
第十一章 圣土遗民
欧人居住区的圣诞狂欢一直持续到“第十二夜”,才算意闹兴散,此时已不知不觉跨过了公元1899年元旦。
随之,光绪二十四年进入腊月,春节一天天临近,华人居住区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起来。其实香港的冬天只是比夏天少些雨水,并不像北方那样寒冷,没有冰雪霜冻,也不见万木凋零,无须“九九消寒”,即使在三九天气也仍然树木青翠、绿草如茵。然而,当腊尽岁除、冬去春回之时,人们仍然固守着千百年来的传统,和内地同胞一样隆重庆祝新岁之始。据说在遥远的过去,一头怪兽在某个冬夜闯进了黄河流域,攻击人类,吞噬禽畜,摧毁房舍和田园,破坏了华夏先民的平静和安宁。这头怪兽的名字叫“年”,它每隔三百六十五天前来骚扰一次,而能够抵御它的则是它最怕的三种东西:噪音、亮光和红色。也许,春联、锣鼓、鞭炮和焰火最初只是驱逐“年”这头怪兽的武器,怪兽销声匿迹,而“年”的名字却保留了下来,演变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节日。沉重的戊戌年终于走到了尽头,己亥年接踵而至,无论它带来的是吉是凶、是喜是悲,人们总是要面对它,怀着企盼和敬畏去迎接它。从西营盘到上环,从太平山街到砵甸乍街,这一大片华人居住区,家家门前都贴上了鲜红的春联,厅堂里摆上桃花、金橘和水仙,喜气洋洋地把祀拜神,阖家团聚。从正月初一开始,大街小巷都是拜年的人群,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互致贺词,“恭喜发财”,孩子们讨“利市”,放鞭炮,不亦乐乎。各公司、商店、钱庄、酒楼、茶舍,凡做生意的人家,无论富商巨贾还是小本经营,也无论这一年的买卖是赔是赚,照例都要大摆“春茗”宴,联络客户,招待亲朋,慰劳员工。更有工商机构、民间社团,还要举行醒狮盛会,龙飞狮舞,热闹非凡。这热闹要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的上元灯会,到那时,“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新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才是“春”的高潮,“年”的结束,其声势远远超过洋人的“第十二夜”。
[!--empirenews.page--]不过,这沸沸扬扬的半个月,却又只限于华人居住区,而在欧美人士独霸的山顶和半山则无声无息,他们最隆重的节日已经过去,对于这个吵吵闹闹的“ChineseNew
Year”并没有什么兴趣。
夜幕下的翰园,已是开晚餐的时间,餐厅里亮着灯光,雪白的桌布上布好了刀叉。林若翰出门还没有回来。倚阑和易君恕坐在客厅里,等着他回来,再一起就餐。
阿惠从餐厅里走出来,轻声问道:“小姐,要不要先给你和易先生……”
“不,还是等dad回来再开饭。”倚阑毫不犹豫地答道。当年那个在寮棚里默默地等着阿爸回来的细女,来到翰园的十四年,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总要等到dad回来,才一起用餐。
“当!当!当!……”客厅里的自鸣钟敲响了八点,翰园主人还没有到家。
“翰翁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易君恕坐不住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哦……”倚阑倏地站了起来,心里突然惶惶不安,“易先生,我们出去看看!”
“小姐,不用了,”阿惠说,“宽叔已经去迎牧师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易君恕和倚阑已经离开了餐桌,阿惠的劝阻没有什么作用,他们还是要去迎一迎翰翁,即使不出什么事,也总比坐在这里苦等,心里更踏实一些。
他们出了翰园,沿着门前的松林径,缓缓地向山下走去,随时倾听着前方的动静,如果远处传来轻微的“咯吱咯吱”声,那就是翰翁的轿子回来了。
东边天际,月亮已经升起在鲤鱼门上空,临近元宵佳节,月亮也接近浑圆,向港岛洒下银色的清辉。从半山遥望山下的华人居住区,彩灯点点,鞭炮声声,一派节日气息,上元灯会已经奏起了序曲。半山的松林径却仍然像往日一样清冷静谧,夜晚更难得见到来往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