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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翰几乎和阿惠同时跑进了客厅,他猜想,“德律风”一定是从总督府打来的!阿惠拿起话筒还没有说话,就被他抢了过来。

“我是林若翰牧师……”他握着话筒,自报家门,心脏在“咚咚”地狂跳。

“下午好,林牧师!”话筒里传来一个极其恭敬谦和的声音,“我是迟孟桓……”

迟孟桓?!林若翰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心头火起,在这个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听那个油头粉面、居心叵测的家伙啰嗦?简直要把“德律风”砸碎!但是,却又不能那样做,不管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一位来自英格兰名门望族的绅士,一位饱读诗书的“汉学家”,他不能在一怒之下失去控制,损害了自己的形象和威望……

“下午好,迟先生,”他勉强忍住心中的厌恶和恼怒,向对方回敬一个问候,尽管语气低沉而冷淡,也仍然保持着起码的礼仪。但寒暄也就只是到此为止,他不打算和迟孟桓多费唇舌,想尽快结束这令人不愉快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开门见山,“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他……”阿惠在旁边不禁脱口而出。

“阿惠,”林若翰用手掩住话筒,斜睨了她一眼,“你去忙吧!”。

“是……”阿惠垂下了眼睑,知趣地走开了。

“对不起,林牧师,打扰了,”话筒里,迟孟桓的声音震动着林若翰的耳膜,“昨天上午在圣约翰教堂,你答应为我入教施行洗礼,为此我感到非常荣幸……”

“什么?”林若翰头脑“嗡”地一声,太阳穴在霍霍地跳动,眼前浮现出昨天上午被迟孟桓反复纠缠的情景,当时自己的心思全在总督身上,究竟对这个家伙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于是反问道,“我……答应过你吗?”

“是的,我们在教堂门口道别的时候,你当面答应为我施洗,谢谢你,林牧师,衷心地感谢你!”迟孟桓说,“我想请问你,洗礼在什么时候举行?我期望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呃……”林若翰懊恼之极,自己当时心不在焉,既恼怒又不便发作,只好敷衍他,但敷衍毕竟有个限度,难道真地答应了为这个家伙施洗吗?荒唐,他怎么配做基督徒?如果让那样的人混入教会,简直是对基督的亵渎!但是,如果昨天自己确曾在慌乱中说过那样的话,也不能翻脸不认账,只能寻找理由来拖延这件事,让迟孟桓在拖延之中失去信心和耐心;而要找到拖延的理由,对一位老牧师来说也是不难的,于是说,“迟先生,如果你真心向往基督,愿意归顺主,那么应该明白:洗礼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它所要除掉的不是人身上的污秽,而是灵魂k的罪恶;它表明原来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归入了主的死,和主一同埋葬,又和基督一同复活而成为新人;它表明受洗的人甘愿当众宣布自己立誓做主的门徒,弃离罪恶,归顺基督,为主而活……”

“我愿意,林牧师!”迟孟桓在“德律风”的另一端痛痛快快地答道,“我愿意当众宣布立誓做主的门徒,弃离罪恶,归顺基督,为主而活!请你指定一个时间,什么时候可以为我施洗?”

“不,你太性急了,”林若翰说,他不能不吃惊迟孟桓的厚颜无耻和迫不及待,满腹邪念却丝毫不忌讳什么“罪恶”,完全不惧怕主的惩罚,“你应该知道,归顺基督并不能只凭口头的信誓旦旦,受洗的人必须真正认识自己的罪恶,诚心诚意地悔改,要经过长时间的慕道学习,领会教义,并且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有切实的表现,经过教会的考察,被认为是合格的教徒,才可以接受洗礼……”

“林牧师!”迟孟桓果然不耐烦了,打断了牧师的教导,说道,“这个……这个考察要多久?是不是可以通融通融,快一些为我作洗礼?”

“对不起,迟先生!”林若翰冷冷地答道,“宗教是神圣的信仰,是主的事业,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一个具有虔诚信仰的人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啊,话是这么说,”迟孟桓说,“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原则都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在人为,而人是有感情的,我想倚阑小姐已经告诉了你,我把一块十五英亩的地皮无偿地赠送给了她……”

“请你不要侮辱我和我的女儿!”林若翰心中的怒火已经难以按捺,脸涨得通红,全身在颤抖,“迟先生,我和你之间不可能有任何交易,如果你想通过赠送地皮和入教而达到什么其它目的,那么,你错了!我的女儿并没有接受你的地皮,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她不要,不要!林氏家族不可能接受任何不明不白的馈赠!”

他终于无所顾忌地喊出了这番话,吐出了郁闷心中已久的怒气,不愿意再让迟孟桓的声音玷污自己的耳朵,“啪”地挂上了话筒,愤然转身朝楼梯走去。

他用力太猛了,话筒没有挂稳,又从“德律风”机身上弹跳下来,螺旋形的电线吊着话筒在墙边晃荡,像一只钟摆……

第九章 月照无眠

“林牧师,林牧师!你听我解释……”

迟孟桓穿着睡袍站在客厅里那台挂在墙上的“德律风”前,毕恭毕敬地手持着话筒,还在竭力请求,而对方已经把“德律风”挂断了,话筒里响着“嘟嘟”的忙音。没有解释的余地了,他无论再说什么人家也听不见了,就这样不客气地把他拒绝了!

迟孟桓悻悻地挂上了话筒,全身没有了一点力气,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颓然跌坐在沙发里,两眼冒着金星,耳畔还在回响着林若翰最后的那句话:“我们林氏家族不可能接受任何不明不白的馈赠……”多么高傲,多么自负!这就是说,你姓迟的算什么东西?不配跟我套近乎,连向我赠送礼物都没有资格!

这句话,太刺伤迟孟桓的自尊心了!你林氏家族有什么了不起?我迟氏有数百万家产,万利商行的生意做到全世界,在香港的地产商当中不挂头牌也挂二牌,你有什么?只有一座小小的翰园和两百英镑的年薪,还不够我养一个“外家”的花费;我父亲是总督委任的太平绅士,你算什么?一个只会念《圣经》的洋和尚罢了,也就是在教堂里装模作样地唬唬人,出了教堂的门谁还理你?林若翰,你除了身上的那张白皮,什么也没有,我哪一样都比你强!

迟孟桓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突然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重新奔到“德律风”前,狠狠地摇着摇把,拿起话筒,喊道:“接线生,给我接林若翰牧师家!”

“好的,先生!”接线生说,对这位气势汹汹的用户也极有涵养地保持着一团和气。但马上又说,“对不起,先生,对方占线,请等一等再打!”

占线?迟孟桓一腔怒气正无处发泄,林若翰家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占线!哼,也许对方正在打“德律风”巴结什么人,也许根本不是占线,而是故意摘下话筒,让迟孟桓打不进去,用这种方式拒绝和他通话!你拒绝吧,老家伙!迟孟桓怒不可遏,举起话筒,向挂在墙上的“德律风”砸去,好像那架英国造的机器就是林若翰!

客厅里“当”地一声响,把正要进门的老莫吓了一跳!老莫两手抱着一大捆书,吃力地跨上台阶,走进客厅,迎面看见主人:“少爷,《圣经》给你买来了,还有使徒传记、教会历史、入教须知……” [!--empirenews.page--]

“《圣经》?”迟孟桓一腔怒火正没处发泄,横眉竖B地朝他怒吼,“你念去吧,我不要了!”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老莫愣住了。回头看看墙上,“德律风”的话筒正在那里荡秋千,这才明白刚才“当”地一声响,原来出在这里。

老莫一声不响地把怀里的那一大捆书放在茶几上,然后走过去,把话筒重新挂好,转过身来,俯首低眉地问:“少爷,这是跟什么人生气?发这么大的火,何必呢?老太爷一再嘱咐:‘和气生财’,无论什么生意,都不可强求,‘牛不饮水,怎能批得牛头低’?”

如果此时说话的不是老莫,而是另外任何一个佣人,迟孟桓都会抢过他手里的话筒,砸他的脑壳!但老莫与寻常仆人不同,他在迟孟桓大发雷霆的时候也敢出面劝谏,而且是用这种略带教训意味的口气,有如一位老谋深算的师爷。

“林若翰那个老家伙实在可恨!”迟孟桓愤愤地说,“入教的事他推三阻四,横竖不肯答应,那块地皮他干脆不要了!”

“噢?”老莫很觉意外,没想到事情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咂了咂嘴,问道,“少爷,这‘德律风’是他打过来的,还是你打过去的?”

“当然是我打过去的,”迟孟桓说,“他才不会主动给我打‘德律风’呢!”

“嗯,”老莫点了点头,又问,“‘地皮不要了’这句话,是林小姐说的,还是林牧师说的?”

“老头子说的,我又没和他女儿通话!”

“那么。少爷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挂上了!不然,我非骂他个狗血喷头不可!”迟孟桓仍然余怒未息,为失去这个报复的机会而遗憾:“可惜,让他逃过去了……”

“好,好,好!”老莫在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并且得到答案之后,一连说了三个“好”。

“好什么?”迟孟桓瞪着眼说,“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受人家欺负,还幸灾乐祸!”

“少爷,我看这件事一点都不怪人家……”老莫并不怕他发火,却给他火上浇油。

“不怪人家?全怪我?”迟孟桓怒吼道。

“是的,少爷操之过急了!”老莫不慌不忙地说,“少爷昨天刚刚和林牧师说了入教的事,今天就打‘德律风’催问人家,未免追得太紧!少爷在生意上是高手,从来都是放长线、钓大鱼,什么时候这样心急火燎地巴结过客户?越是沉不住气,急于抛售,就越没有市场,这个道理,少爷不比我更明白吗?”

“嗯?”迟孟桓胸中的熊熊怒火,被他这一番话扑灭了,心想:是呀,和林若翰的这场交涉,与其说是一桩婚姻,不如说是一笔“生意”,而做生意切忌强买强卖,那是要讲究技巧的!迟孟桓经手的生意数不胜数,没有一桩是这么做的。远的不讲,就说大埔泮涌的那块地皮,他也没有紧催慢赶地追着聋耳陈去抢购,只是以漫不经心的姿态向聋耳陈吹风:港府要接管租借地。到那时地契就得交给政府,想卖也卖不成了……吹得聋耳陈脊背发凉,祖传的田产急于出手,迟孟桓轻而易举地以五千港元的低价把十五英亩地皮买到了手,聋耳陈还感激不尽。好似帮了他多大的忙。那么,这一次怎么糊涂了呢?久经商战的一员骁将竟然蠢得像那个土地主聋耳陈了,实在大跌迟氏万利商行董事总经理的分!

想到这些,迟孟桓懊恼不已。但是,他又不愿意在“扭计祖宗”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误,反而把责任推给老莫:“哼,事后诸葛亮!你现在摇鹅毛扇还有什么用?”

“少爷,事后诸葛亮也不是人人会做啊,”老莫微微一笑,“诸葛亮误用马谡,失了街亭,是他一生中的败笔。可是,他在失误之后巧施空城计,吓退司马懿,于败局中取胜,却又成了千古绝唱,这就是‘事后诸葛亮’的厉害!……”

“不要跟我噜苏了,”迟孟桓听得不耐烦,打断他的话,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少爷,”老莫这才说到正题,“今天的这件事,依我看来,并不像失街亭那么严重,胜败还没有成为定局……”

“嗯?”迟孟桓一愣,“怎么讲?”

“第一,今天的‘德律风’并不是林牧师主动打过来的,他也许还在犹豫,还没有把大门关死……”

“嗯。”迟孟桓点了点头。

“第二,”老莫继续说,“那块地皮,是少爷当面许给林小姐的,林小姐并没有拒绝,林牧师所说的话未必代表了林小姐的意思。归根结底,少爷要娶的不是老头子!”

“说得对!”迟孟桓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虽然林牧师一时冲动,出言不逊,但是少爷并没有和他争吵,所以,也就没有造成僵局,还有挽救的余地。”

“好!好你个‘事后诸葛亮’!”迟孟桓已经落下去的心潮又被他鼓荡起来,不能自己,“老莫,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少爷,”老莫神色庄重地说,“林牧师是个有学问的人,林小姐也是皇仁书院毕业的洋学生,和他们交往,你得摆出一副绅士风度,该花钱的地方要舍得花,但又不能让他们感到财大气粗,以势压人。”说到这里,他的眼角泛起一丝微笑,“少爷,当年你把三太从西营盘娶过来的那套办法,用在翰园恐怕就不合适了……”

“老莫!”迟孟桓听他说起自己的艳史,心里不悦,脸微微地红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扯这些做什么?”他伸出一个指头指指楼上,“当心让阿三听见,她不饶你!”

“是!”老莫敛容道,“老奴不敢对三太不敬,虽然太太们在少爷面前有大有小,可对我们下人来说,都是主子,我把三太看得跟大太、二太一样尊贵。我说起当年往事,只是想提醒少爷,凡事因人而异,对待不同的对手,要用不同的策略。以后见了林牧师和林小姐,不可急功近利,最重要的是联络感情,增进了解,取得他们的尊重和信任,功夫下到了,自然瓜熟蒂落,少爷想得到的,就都得到了!”说到这里,老莫警惕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低声说,“少爷,我是跟着二太过来的人,这件事,你可不能让二太知道是我的主意……”

“这当然了!”迟孟桓朝他摆摆手,心想,这个“扭计祖宗”讲得满有道理,幸亏刚才“德律风”占线,要不然,我一怒之下和林若翰吵起来,把关系弄僵,两个月来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到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现在,既然局势还可以挽回,就千万不要坐失良机!心里这么想着,就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刚才那次通话,谈了一半就中断了,应该弥补弥补才是……’,

“怎么,少爷又要打‘德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