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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易君恕顿时升腾起探究的欲望,南宋末年那少帝孤臣的悲壮历史一向为他所景仰,如今来到了故实旧地,又岂能放过!“宋王台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海到了尖沙嘴,也只有七八里路了,”阿宽说,“哪天先生要去看,我陪你去!”

次日,用过早餐,易君恕和倚阑照例到书房去上课,林若翰乘了他的私家轿,到教堂去,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一走进教堂,他就不由得想起上个星期日在这里遇到的种种不快,难以言表的惶惶不安又在搅扰他,连接待教友的来访都不能集中精力了。这位教友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充满感情地述说她在身患绝症、家庭又遭受不幸之时,如何受到了主的启示……林若翰正襟危坐,身体微微前倾,眯起眼睛望着这位虔诚的女教徒,好似在凝神倾听她那动人的倾诉,而脑际却分明浮现出总督的面孔,那令人不敢逼视的凌厉目光,鹰钩鼻子,微微翘起的小胡子,和那转瞬即逝的冷笑,把老牧师的心境打乱了……

他想到,在下个星期天,如果总督没有什么特殊事情,必然还会到这里来参加主日崇拜,那时见了总督,将难免尴尬。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本周之内去拜见总督一次,不是去做什么解释,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见,让总督当面感到他的真诚,消除误解。但是,这又是难以做到的,因为在香港,总督至高无上,只有辅政司、律政司、财务司这三位最重要的官员可以直接觐见总督,而他林若翰却什么官都不是,充其量算一位“社会贤达”,仍然是老百姓一个,离总督太远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使他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当然,迫不得已也可以请骆克先生帮忙,但他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骆克先生虽然在官职上是他的上司,而在学术上却又是他的晚辈,老牧师不好意思屈节以求,那样,即使骆克先生在总督面前引见了他,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如果连骆克的这层关系也不利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面前的女教友声泪俱下地把她的故事讲完了,上帝把她和她的全家从危难中拯救了出来,这是圣迹的真实显示,如果牧师允许,她愿意在下一次的主日崇拜把自己的亲身体验向广大教友宣讲……

这么生动的范例真是求之不得!可是很遗憾,尽管林若翰从头到尾都在极力倾听,却没有听明白,直到故事的结尾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突然想到,应该给总督写一封信!这封信可以越过那一层层官阶的楼梯,直接送到总督的手中,这比觐见总督要容易得多,快捷得多,却也能收到当面觐见之效。对,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他必须赶快做,在下一个主日崇拜之前,一定要把这封信送到总督的手里。

那位女教友眼含着热泪,等待林牧师对她的要求作出答复。

“是的,是的,上帝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我们每个人应当对此深信不疑……”他用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谈话,那位女教友悲哀地望着他,惶惑不已。

办公室里的自鸣钟敲响了十二点,他向那位女教友道了“再见”,便出了教堂,乘上轿子,匆匆地赶回翰园。不是急于吃午餐,而是酝酿中的那封信必须赶快写。

回到翰园,从楼里跑过来给他开门的是阿惠。

“阿宽呢?”他问。

“宽叔陪易先生去宋王台了,小姐也一起去了,”阿惠说,“他们没有等牧师回来,先吃了午饭,就走了。”

“嗯?宋王台?”林若翰一愣,“他们去宋王台去做什么?”

“小姐要我告诉牧师,易先生给她讲的一首什么诗……”阿惠说得含含糊糊,她毕竟不像阿宽,记不清楚那些陈年古代的故事,“反正是跟宋王台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也不要紧,易先生在这里待得问了,出去走走也好,”林若翰说着,往院子里走去,突然,心里一阵不安,“哎呀,他不该往那边去,要是遇到什么麻烦……”

“牧师,不要紧的,”阿惠一听就明白牧师担心的什么,却笑笑说,“我回家经常从那里走,宋王台在界限街里面,新安县的官兵过不来,不会遇到麻烦。”

“噢,那就好。”林若翰这才放下心来。

维多利亚港岸边的天星渡轮码头,进进出出的人群川流不息。今年刚刚开通的小轮渡海服务,使维多利亚港两岸的交通大为便利了,以往客商往来,都是以木船摆渡,如今乘坐小轮船,轻便、快捷,由中环到尖沙嘴一点六公里的水路,只在须臾之间。

阿宽陪着易君恕和倚阑小姐,随着上船的人流,走进码头。从对岸过来的渡轮刚好靠岸,下了船的乘客鱼贯而出。这种渡轮不比定期航班的远线客轮,航班与航班之间留有较大间隔,客人上落井然有序,小轮渡海路程近,间隔短,客流量大,又是草创时期,码头简陋,客人还不熟悉章程,上落时候便拥挤不堪,进出码头的客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从对岸过来刚刚下船的人群之中,匆匆走来一主一仆。主人是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头戴青缎便帽,身穿古铜色暗花宁绸夹袍,外罩青缎马褂,足蹬双梁布鞋。一副方正的脸盘,颧骨和面颊如斧凿刀削,棱角分明,肤色略黑面红润,两道浓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此人便是今年春天赴京会试而中途愤然退场南归的广州府举人,家住在对岸新安县锦田村的那位邓伯雄。紧随在旁边的是他的仆僮龙仔,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模样还稚气未脱,脸上透着乡下人进城的新鲜好奇,身穿青布夹袄夹裤,赤脚穿着草鞋,肩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

他们随着人群走出码头,与忙着进港上船的人群擦肩而过。猛然间,邓伯雄看见身旁走过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人,很觉面熟,便站住了脚,回头看去,只望见那人一个背影,那修长挺拔的身材,步履匆匆但不失沉稳持重的走路姿态,觉得十分熟悉,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少爷,快走啊,”龙仔在前边叫他,“你在看什么?”

“龙仔,好奇怪啊,”邓伯雄说,“那边走过去的好像是我的一个熟人……”

“少爷,是什么人啊?”

“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位易先生,”邓伯雄抬手指着说,“你看,你看,就是那个人!”

“嗯?”龙仔并不认识易先生,但听少爷说过多次,对少爷的那位朋友早已十分景仰,便伸长了脖子,随着他的手势往后面眺望。“少爷,不对吧?易先生家在几千里外的北京,怎么会在这里呢?你看,那个人旁边还有个穿长裙的鬼婆,两人在说话呢!这怎么能是易先生?”

邓伯雄也含糊了。今年初夏,他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曾经相约易君恕南下新安一游,至今还记得,当时易君恕无限伤感地说:“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只是路途遥远,愚兄一不为官,二不经商,哪有机缘作数千里远游啊?你我兄弟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是啊,无缘无故,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更不会跟什么鬼婆在一起,恐怕是我看错了!”邓伯雄怅然若失,心中升起对远方的朋友的深深思念。

后面的人群拥挤过来,对站在当路的这两人不耐烦地推搡着,还嘁嘁嚓嚓地埋怨。邓伯雄只好转过身来,说:“龙仔,算了,我们走吧!” [!--empirenews.page--]

两人出了码头,匆匆上了干诺道,往闹市区走去。他们从乡下进城来,是有事情要办的。

“哎呀,不好!”邓伯雄又突然失声叫道,停住了脚步。

“少爷,”龙仔吃了一惊,“什么事?”

“一件大事!”邓伯雄说,“我听人说,在新安县城里张贴着悬赏缉拿‘康党’的告示,上面有易君恕的名字,天下人重名重姓在所难免,倒也不一定是他。不过,我这位兄长是个热血汉子,我在北京就和他一起听过康先生的演讲,说不定……说不定出事之后,他从北京逃到这里来了,龙仔呀,刚才那个人是他,肯定是他,我不会认错的!”

“刚才要是叫住他就好了,”龙仔说,“谁叫我们错过了呢?他现在恐怕已经上船了!”

“我们不进香港了,回去!”邓伯雄断然说,“到船上去找他!”

两人原路返回,匆匆赶到天星码头,渡轮已经鸣响汽笛,缓缓离岸。

邓伯雄望洋兴叹:“君恕兄,我们怎么就无缘一见啊!”

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的龙仔问:“少爷,这怎么办?”

“等下一班渡轮,过海去找他,”邓伯雄说,“一定要追上他!”

易君恕和倚阑、阿宽一行三人,乘渡轮过了海峡,在尖沙嘴登岸。回头望,虽然与港岛只有盈盈一水之隔,脚下却已经是九龙半岛,神州大陆东南海隅的一个小小的岬角。易君恕自从在天津上船,两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渡海踏上大陆的土地,心中激动不已。

午后的斜阳照射着九龙半岛,巍峨的狮子山莽莽苍苍,紫烟蒸腾。周围群山苍翠,原野葱绿,点缀着三三两两的农家村舍。倚阑在港岛生活了十七年,也是第一次过海来到九龙半岛,看到这郊野风光,觉得十分新鲜:“宽叔,九龙的山,我只认得这座狮子山,听说宋王台的那座山叫Sacred

Hill——圣山,它在哪里啊?”

“噢,宋王台名气很大,那座圣山倒并不高,在这里看不到,”阿宽说,“还有一段路哩!”

阿宽在码头轿站叫了两顶“路轿”,请易先生和小姐坐了,他像识途老马,带领他们,沿着山间土路,往东北方向走去。

过了红磡、土瓜湾,到了马头围一带,便看见前方一座金字塔式的山峰,灰白色的城墙从峰顶迤逦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字,一撇一捺垂向两面山坡,连接着地面上的一座小城。

“宽叔,这就是圣山了吧?”倚阑又急着问。

“不,小姐,圣山比它还要小得多,”阿宽指点着说,“前面的这座山叫白鹤山,从山顶围下来的那两道城墙,就是九龙寨城的城墙。你看,那是寨城的南门,从龙津桥出来,正对着九龙湾。”

“哦,这就是九龙寨城!”易君恕脱口说道。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寨城,却闻名已久了。

早在道光十九年八月,英国驻华商务监督查尔斯·义律率领三艘英国快船赴九龙山强购食物,受到大清水师的拦阻,义律下令英船开火,大清水师奋勇还击,岸上的九龙炮台也发炮猛轰,把英军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义律险些丧命。九龙湾海战是英国第一次对华诉诸武力,成为鸦片战争的开端。香港被迫割让给英国之后,朝廷为加强九龙的防卫,正式设立了九龙司,并且兴建了这座寨城。咸丰十年,朝廷把九龙司割让给了英国,但九龙寨城却幸而被划在界外,得以保留至今。今年夏天,李鸿章与窦纳乐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又把香港的界址向北大大推进,但即便如此,这座寨城也仍然没有划归香港,《专条》中明文规定,“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在今后的九十九年之中,九龙寨城就是在香港境内仅有的一点中国主权了。

远望着白鹤山上的“人”字形城墙,易君恕不禁想起北京的八达岭,感到非常亲切。几干年来,历代中国人不断地在边塞筑城,都是为了抵御外来侵略,白鹤山虽然比八达岭小得多,九龙寨城更无法和万里长城相比,用途却是一样的,小小的寨城依山西海,也颇具气势。九龙半岛是中国大陆的东南尽头,九龙寨城是此处边关第一座城池,虽然和北京相距数千里,山山水水却是连在一起的。现在,他只要沿着九龙湾向前走去,踏上龙津桥,就可以直入城门。那里不属于香港,不在英国的管辖内,仍然飘扬着大清国的龙旗,迈进城门就回到梦魂萦绕的祖国了……

“先生,这寨城不大,里面的古迹倒也不少,”阿宽说,“有道光年间兴建的‘龙津义学’,还有咸丰年间翰墨将军张玉堂写的拳书大字,在本地很有名气……”

“噢?”易君恕被引起了兴趣,“我们进去看看!”

“哦,”阿宽猛然一个激灵,后悔自己说多了,“不行,先生……”

“为什么?”倚阑奇怪地问,“那里不许参观?你不是去过的吗?”

“是……是这样,”阿宽为难地说,“我和你都可以去,只是易先生不大方便,因为那里还是大清国的地盘,我怕的是……”话说了一半,又迟疑地咽住了,神色不安地望着易君恕。

易君恕心里一阵刺痛,明白了:九龙寨城里驻扎着大清国的军队和官员,他这名逃犯是决不能涉足的!那座城门犹如国门,远远地望去,是那么亲切,那么让他依恋,可是,国门之内又铺设着悬赏捉拿他的天罗地网,令他望而生畏,纵使梦魂萦绕也不敢亲近!

易君恕黯然神伤,不忍再看,转过脸去。

难得的一次访古寻迹的郊游,勃勃兴致因此而蒙上了阴影,倚阑小姐这才真切地感到了易先生的危难处境。

“这个地方,我们不去就是了!”倚阑不禁愤愤然。她转过脸来,望着易君恕,柔声说,“先生,你不要难过,我dad不是说了嘛:你在香港是绝对自由的,翰园就是你的家,我们有责任保护你!”

“倚阑小姐……”易君恕神色悒郁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无限感慨:自己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栖身于英占香港以求苟安的“自由”,七尺男儿反倒要受一位柔弱女子的“保护”!

在他们身边,阿宽凄然地一声叹息。

“先生,我们往这边走吧,”阿宽佝偻着肩背,眺望着九龙湾的西岸,抬手指点着说,“从这里过去,离宋王台已经不远了。”

轿子随着阿宽向前走去。穿过一段田间小路,平畴之中凸起一座坡度平缓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