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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翰牧师离他的女儿很远,年近六十岁的人,昏花老眼看不清坐在后排的人们的面目,他没有留意倚阑坐在什么位置,也没有发现这六百多名会众之中还有一个未曾入教的迟孟桓。

其实,林若翰此刻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忘了,注意力只在对面的卜力总督身上,总督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使他惴惴不安。他不知道,昨天总督在宣誓就职典礼上是不是和每一位嘉宾都握手寒暄?新任总督突然之间接触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是生面孔,他认得谁是谁吗?弄得清楚哪一个到会哪一个缺席吗?但愿总督当时只顾着自己宣誓的礼仪别出差错,而把客人都忽略了,他林若翰的缺席也就不显眼了。人的念头真是奇怪,三天之内能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前天从码头上回来时他懊恼没有和总督真正见上一面,现在又希望总督心里根本就没有他林若翰,不求博得总督的青睐,只要不招致总督厌恶,他就满足了。

这么想着,心里觉得踏实了一些。但是,当总督看着他时,那凌厉的目光又使他疑惑:自己和这位新总督从未有过接触,不知道他是否总是这么目光咄咄逼人,还是只对我林若翰才这么严厉?这就无从了解,实在说不准了。他又想到:今天总督来教堂之前,骆克先生有没有对他特别提到我林若翰?总督知道我是谁吗?这是最关键的,可是,这又怎么能向骆克先生询问?虽然是老朋友,这样的问题也是难以启齿的,这会让骆克先生产生误解,以为他想巴结总督,得到点什么。唉,人哪,在世上做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老牧师的茫然思绪无边无岸,耳畔却听得主礼人宣布说:“现在,请林若翰牧师讲道!”

林若翰一愣,这才知道自己该上场了,主日崇拜的节目单早已事先拟好,他自己正是因此而抱病前来,会众一进教堂也已经看到,当然是无可更改。可是,林若翰担任牧师三十多年之久,曾经无数次外出布道、登坛讲道,却是第一次在听到主礼人读出他的名字时感到恐慌,就像是经验不足的演员临近上台突然“怯场”了,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现在已经不容他再迟疑,他定了定神,走上圣坛侧旁的讲道坛,眼睛望着前方。木结构的“人”字形屋顶和两排托着尖顶券门的廊柱在他面前展开,两侧墙壁上玻璃镶嵌彩窗闪耀着璀璨的阳光,他非常熟悉的这座礼拜堂今天显得格外高大壮阔,肃穆庄严,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鸦雀无声,众目睽睽地注视着他,其中包括坐在最前排的总督和港府的其他高官。林若翰今天是第一次面对新总督登坛讲道,他突然觉得,这不像普通意义的讲道,而有些发表“竞选演说”的味道了。

“信奉基督的人们,上帝的儿女们,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他用多种称呼来呼唤着这些人,作为讲道的开始。他看见台下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侧耳恭听,总督的那两只扇风耳朵又特别显眼。总督似乎对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特别注意,或者说他的每一字都是讲给总督听的,那么,他该怎么讲,又讲些什么呢?

“在那遥远的地方,古老的时代,在约旦河流入死海口的附近的一片浅滩,缓缓地移动着从摩阿布山上下来的商队。贝特巴喇河谷是世界上唯一低于海平面一千一百多英尺的地方,奇特的地势使它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凄迷。峡谷底下没有任何建筑,只在山腰上才可以看到白色的城堡和供人憩息的棕榈树荫。从这里到耶路撒冷还有半日的路程,它就在那高高的山上。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土地分布在约旦河的两岸,他们选择下游的浅滩涉水而过。很多人在贝特巴喇浅滩位足,他们中间有纯血统的希伯来人,约旦河对岸的阿拉伯人,鼻子上带着金属环饰的巴比伦人,棕色的阿比西尼亚人和苏丹的黑人……”

他的讲道就这样开头了,声调深沉而徐缓,向人们讲述着那年代久远的故事。下面,故事中的主人公就要出场了。

“一个大约三十岁的男人出现在贝特巴喇浅滩。他瘦骨嶙峋,穿着骆驼皮的衣服,用皮带束着腰,约旦河谷的烈日把他的皮肤晒成茶褐色,严守斋戒使他的身体虚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喊着:‘赎罪吧,赎罪吧!’他毫无顾忌地向人们警告着可怖的灾祸:‘谁揭示给你们逃避将来的义怒呢?斧子已经加到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都要被砍,扔到火里去!’在约旦河谷讲道的这个人是谁?你们知道他是谁?”

林若翰向他的听众发问,不是要他们回答,而是要借此加强演讲的效果。他看到,坐在前排的卜力总督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好像是在说:“约翰……”

“啊,是约翰,施洗者约翰!”林若翰说,得到总督的回应,他的情绪明显地好转了,讲道渐入佳境,“约翰是真正的先知,他是为上帝作证的先知中的一个,而且是最后的一个。消息传到了耶路撒冷,民族的首领派出了祭司和利未人来到约旦河谷,他们把约翰当成了基督,而只要基督到来,以色列的苦难就完结了。

“他们问约翰:‘你是不是基督?’

“约翰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我不是。’

“他们想,这个人至少应该是基督派来的先驱以利亚,‘你是不是以利亚?’

“约翰仍然坦白地回答说:‘不、我不是。’他有以利亚的能力和精神,但并不是那位古代的先知重新来到人间,所以他不能说谎。

“他们问:‘那么,你是谁?’

“约翰说:‘你们听到先知以赛亚说过吗?旷野里有一个呼声:修直主的路吧!——我就是那个人。’”

林若翰动情地讲述着圣约翰的故事。是啊,圣约翰是真正的先知,而且是最后一位先知,林若翰正是沿用了先知的名字“John”,他以先知为榜样,为此而深感自豪!

“祭司和利本人问约翰:‘你既不是基督,也不是以利亚,为什么要给人们施洗呢?’

“约翰说:‘我用水洗你们,可是不久要来一位比我能力更大的,他要用圣神和火来洗你们!与他相比,我连为他解开鞋带都不配。’你们看,约翰是多么谦卑啊!……”

牧师讲到这里,特地向总督看了一眼,因为他之所以要讲圣约翰的故事,而且挑选了这一段故事,着力颂扬圣约翰的谦卑,实在是讲给总督听的。他要让总督相信,讲故事的林若翰正是以圣约翰为榜样,他并不是一个狂妄自负的人,而是一个恭顺谦卑的人。可是,正当他讲得最动情的时候,讲到了“我连为他解开鞋带都不配”这句话,他突然看到总督卜力爵士的两撇小胡子耸动了一下,脸上漾起一丝笑容!那笑容轻微到几乎难以觉察,而且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但林若翰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因为他站在讲道坛上,面对着总督,而且离得那么近,看得清清楚楚!

“施洗者约翰是上帝的传报者……”林若翰继续讲下去,心里却在想:总督为什么要发笑呢?圣约翰的故事记载在《圣经》上,又不是我杜撰的,这有什么好笑?也许,总督是在嘲笑我?为什么?是在怀疑我的诚实吗?不,不,这是不应该的,总督误解了我!林若翰的心乱了…… [!--empirenews.page--]

“圣约翰无比诚实,无比谦虚!”他激动地喊道,“面对祭司和利未人的询问,他不冒基督之名,不冒先知以利亚之名,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只是那个在旷野里呼唤的人:‘修直主的路吧!’他没有撒谎,没有说一句假话!任何人都不应该怀疑圣约翰谦虚诚实的品格!”

老牧师几乎已经声嘶力竭,他的脸涨红了,两眼闪烁着泪光。讲道人这样动情是罕见的,全场的会众为之动容,只是那些注视着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坐在最后一排的倚阑吃惊地望着她的父亲,dad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在这里为圣约翰辩解?难道有谁会怀疑过圣约翰的品格吗?

讲道坛上,林若翰自己也愣在了那里。啊,失态了,为什么要这么冲动?为什么要说这些?一个恭顺谦卑的人,本来是不需要为自己辩解的!

台下一片寂静,满堂的会众都在注视着他,等待他继续讲下去,或者宣布结束,这样静场和会众对视的情景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若翰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大颗的汗珠,他感到喉咙发于,心慌气短,已经无法再讲下去了,必须尽快地离开这讲坛,而又要让自己保留体面,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结束!想到这里,也不管接得上接不上,他念起了结束讲道的启应文:

“但愿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圣灵!”

会众们微微一愣,知道这是要结束了,赶快应答:

“始初如此,现今如此,后来亦如此,永无穷尽。阿门。”

管风琴奏响了,唱诗班和会众一起唱起收集奉献的圣诗《献礼颂》。林若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手扶着护栏走下了讲道坛,他那厚重的圣袍已经被汗水浸湿。

翰园的门房,紧闩着房门,阿宽那黧黑精瘦的面颊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那把空空的木椅,而他却坚信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他死去了十四年的兄弟阿炜,刚才亲眼看见他来了,把他请到这间小屋里来了。

“阿炜是我的结义兄弟。我们磕过头,盟过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易先生是读书人,你知道,这跟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一样的,对天盟过誓就是亲兄弟了,无论刀山火海,也要共患难!……”

阿宽怀着深深的怀恋和崇敬,说起十四年前的往事和他那难忘的兄弟……

公元1884年9月3日,大清光绪十年七月十四日,一艘法国军舰“加利桑尼尔”号缓缓驶进维多利亚港。当时,刘永福的黑旗军和越南军民一起,正在与法军浴血奋战,法国军舰已经打到了台湾,并且在福建马尾港发动突然袭击,击沉了十一艘中国兵船和十九艘商船,摧毁了整个造船厂,左宗棠苦心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福建水师毁于一旦。慈禧皇太后惟恐战争失利,重蹈英法联军攻陷北京、火烧圆明园的覆辙,派李鸿章与法国交涉,以牺牲越南、剿灭黑旗军为交换条件,息战议和。就在法军炮轰马尾港的三天之后,光绪皇帝力排众议,下诏对法宣战,授刘永福为记名提督,赏戴花翎,派遣重兵与黑旗军协力作战,抗击侵略者,重创法军……

这艘“加利桑尼尔”号,便是来自中法战争的前线,因为被中国军队打伤,就近到香港修理。当时在任的第九任香港总督宝云,对外声称在中法战争中保持“中立”,而实际上,香港却成了法国海军的后勤基地,明目张胆地从香港向前线输送军火补给,法舰遇有损伤,也到香港来修理。“加利桑尼尔”号的来港,犹如巨石投进大海,击起了冲天浪涛,船厂的中国工人一呼百应,拒绝为敌舰效劳,他们举起沾满油污的拳头,喊出了惊天动地的两个字:“罢工!”一时间,罢工浪潮迅速蔓延,艇夫、船户、码头工人、航运工人、运煤工人群起响应,拒绝为法国军舰、船只加煤、装货和提供其它服务。

9月29日,罢工已经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给港英当局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英、法两国关系也将受到影响。港督宝云心急如火,洋行买办、太平绅士迟天任等人也周旋于港府和工人之间,进行“调停”,又终归无效。宝云悍然派出军警镇压,拘捕罢工工人多名。但他哪里想到,此举不但没有扑灭工潮,却又在火上浇油,激起了更猛烈的反抗,全港各行各业的工人、苦力一体罢工,停止装卸、搬运一切华、洋货物,维多利亚港瘫痪了!

10月3日,阴历八月十五日,正是法舰“加利桑尼尔”号进港一个月,罢工也整整坚持了一个月,达到了高潮,成千上万名码头工人、各行各业的苦力拥上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

码头搬运苦力阿宽和他的结义兄弟阿炜也行进在队伍当中。

他们都是极其平常的人,成年累月在露天码头经受风吹日晒,皮肤已经变成了古铜色,黑黝黝闪着紫光。每天,他们以铁打的肩膀,扛着一两百斤的麻袋和货箱,踏着颤悠悠的跳板往返于码头与船舷,刚刚三十出头的阿宽已经被压弯了腰。阿炜却比他壮实,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头顶上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装货、卸货的时候,阿炜总是让宽哥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前伸着,扶着阿宽肩上的货物,这样可以给他减轻一些重量,两人一前一后地喊着号子,“咳哟,咳哟,咳哟,咳哟……”一步一步地走着艰难的人生之路,每个月才挣来五块港币的血汗钱、活命钱。而现在,他们竟然连饭碗也不顾了,扔下肩膀上的垫布,罢工了!

“阿炜呀,”行进的队伍中,阿宽忧心忡忡地对他的兄弟说,“这罢工能撑到几时呢?”

“撑到几时算几时,”阿炜说,“法国人只要不撤走,我们就不复工。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帮着鬼佬打中国呀,那就丧尽了天良,天地不容!”

“这道理是没错的,可是,”阿宽咂咂嘴说,“我们已经一个月不做工了,人活一口气,这饭总得吃,要是三五个月不复工,吃什么?”

“天塌下来,有众人顶着!”阿炜说。他那条大辫子从头顶上滑落下来,抬起手,一把甩到脑后去,“我们有好几万工友呢,众人齐心,黄土成金,怕什么?”

“我是怕……唉!”阿宽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兄弟,我比你年长几岁,这种事也经历过几回了。当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香港的老百姓也闹过罢工罢市,可又能怎么样?芥子小民到底抗不过官府!我怕的是,这一回又是……”

“大不了是一个死!”阿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闷闷地说。

“死?”阿宽听得骇然,“阿炜,你胡说什么?今天是中秋节,这个‘死’字可出不得口!”

“是吗?今天是八月十五啊?”阿炜好像忘了这个日子,拾起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港岛的东方,鲤鱼门上空已经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唉,辛苦一年,到了八月十五,连一块月饼也买不起,还过什么节!宽哥,我们活着也是当牛做马,离死只差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了,倒要做个挺起腰来的鬼!”

阿炜的话音未落,队伍的前方乱了起来。这时,游行的人群已经沿着德辅道从上环走到中环,正打算转弯向南,到港督府去请愿,突然之间,像是洪水撞上了堤岸,哗地往回涌过来!阿宽抬头一看,啊,是警察来了,有英国警察,也有印度警察“红头阿三”,呼啦啦开过来一大群,挥舞着警棍和手铐在抓人,走在游行队伍前头的,已经被他们铐上十几个了! [!--empirenews.page--]

“阿炜,快跑!”阿宽赶紧拉着他的兄弟,掉头就往回跑。可是,成千上万人都拥在一条马路上,突然之间要往回跑,根本来不及疏散,人群挤成一团,道路堵塞了。警察趁机冲进人群,挥起警棍劈头盖脸地乱打,一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

阿宽和阿炜挤在纷乱的人群中,眼看警察就要冲到他们跟前了,阿炜突然说:“宽哥,快,往海边跑,跳海吧!”

阿宽一听,对呀,跳海!两人不再往前挤,立即掉转方向,从斜刺里冲了出去!那时候,维多利亚港填海还没有填到干诺道,德辅道北面不远就是海岸,码头苦力成年累月在海上做工,都是好水性,只要跳到海里,便如鱼得水,一个猛子扎得无影无踪,警察便奈何不得了!

两人拚命奔跑,一个英警发现了他们,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他们终于踏上了海堤的石岸,警察从后面追上来了,大叫着:“Halt,or I fire!”

阿宽回头一看,警察正在举枪瞄准!而他们脚下的石岸离海边只差几步了,只要警察扣动扳机再晚两三秒钟,就可以脱险了……

“阿炜,快……”阿宽大喊一声,“跑”字还没有喊出口,忽然,他被阿炜猛推了一把,没想到阿炜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把他甩出了石岸,他借着那股力量,跃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