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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体会众肃然起立,注目圣坛,与唱诗班一起歌唱:

万国啊,你们都当赞美耶和华!

万民哪,你们都当赞颂他!

因为他向我们大施慈爱,耶和华的诚实直到永远。

你们要赞美耶和华!

主礼人宣布主日崇拜开始,向会众宣召:“主在圣殿中,普天下的人,在主的面前都应当肃静。”

唱诗班唱起了《肃静歌》,歌词正是主礼人宣召的始礼经文:“主在圣殿中……”

歌声中,全体会众就座,神圣的殿堂一片肃穆。

面对会众,主礼人诵读《劝众文》:

亲爱的弟兄姊妹们,《圣经》上屡次劝我们当承认一切的罪恶,不可在全能的主天父面前隐瞒,应当存着谦恭痛悔顺从的心,承认自己的罪,才可以靠主的恩惠慈悲得着赦免。现在大家聚集,要感谢主的大恩典,颂扬主的荣耀,敬听主的《圣经》,并祈求主赐给我们身体灵魂不可少的恩典。所以我劝你们坦然无惧地来到主施天恩的宝座前,谦卑认罪。

我们应当在无所不能的天父面前,谦恭认罪。

林若翰牧师身穿圣袍,手捧《圣经》,肃立在圣坛左侧,和普通会众一起聆听着这劝众认罪的经文。这经文他诵读过多少遍?聆听过多少遍?早已无法计算了,他诞生在牧师之家,自襁褓之中耳濡目染的便是诵经、祈祷和认罪,几乎伴随了他有生以来的全部岁月。每个人都带着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的原罪烙印来到人间,在漫长的一生中又被邪恶所诱惑,犯下新的罪行,只有谦早地向主坦陈自己的一切罪恶,才能得到赦免。所以,人要不停地自省,不停地认罪,永远怀着惶惶恐惧之心,面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主……

他这样默默地聆听着,思索着,两眼望着坐满礼拜堂的会众,他的教友,主内弟兄姊妹们。

这些人几乎是清一色的白种人。上帝爱他的子民不分种族、国度和贫富贵贱,而地球上的人群却又按照人间的规律分布组合。圣约翰大教堂在兴建之初,便是为了满足远征香港的大英皇家军队的需要,甚至在动工之前不得不先搭个木棚以解燃眉之急,否则,那么多的士兵到哪里去祈祷呢?他们一边在木棚里崇拜着上帝,一边焦急地等待着这座大教堂落成,所以,自落成之日起,圣约翰大教堂的礼拜堂里总共六百四十个座位之中,便留出二百五十六个供英军专用。圣约翰大教堂的四周环绕着总督府、辅政司署、英军司令官邸和美梨兵房、金钟兵房,而且地处半山欧人居住区,这无与伦比的优越位置决定了来此参加崇拜的会众不是政府官员便是军职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大小总有个一官半职,或者具有某种特殊身份,纯粹的白丁少之又少,而华人的比例则几乎是零。教堂并没有明文禁止华人入内,但港府曾明令规定:欧人区只许建造欧式房屋,华人不准在半山和山顶居住;华人不得与欧人同时进入香港大会堂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华人技工和劳工不准在公园内穿行,轿子和轿夫不得进入公园,狗若无人牵着亦不得进入公园……所以,一般华人对于圣约翰大教堂也就望而却步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他们知道自己的位置。

教堂里六百四十个座位,第一排照例是留给港府高官的。如果他们因为公务繁忙,星期日无暇前来侍奉上帝,其他会众自然也可以在前排就座,但是,只要他们来了,则必坐在前排无疑。

林若翰的目光从远处缓缓前移,落在第一排座位上,那里也已经坐满了。就在右首座位靠近通道的一侧,他看到了老朋友骆克先生,年仅四十岁的辅政司有一副圆圆的面孔,“八”字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含着和蔼的笑意。与骆克先生隔开一个座位上坐着全副军装的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苍白的面孔永远是那么严肃,高高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夹鼻眼镜。在这两位举足轻重的高官中间的座位上,则是一位面目生疏的男士,那人年约六十岁左右,一副瘦长的身材;面庞上宽下窄如一个倒置的三角形,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整齐地偏分在两旁,鹰钩鼻子下面,两撇小胡子遮住上唇,微微翘向两腮。这是一个没有太多特点的人,令人一见之下不易忘却的是那两只过于肥大而且向两边扇风的耳朵,以及一双大而有神的蓝眼睛,闪射着凌厉的光彩。林若翰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此人也没有穿官服,因此并不为教友们所注意。但是,此人既然坐在第一排最靠中间的位置,而且由骆克辅政司、加士居少将和其他高级官员分列两旁如众星捧月,已经充分说明他决非寻常之辈,通常只有总督才能处于这样的地位——当“总督”这个词在林若翰的脑际闪现,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刊登在香港所有的报纸头版头条的一幅照片,正是现在看到的这副面孔,林若翰立即明白了: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新任港督卜力爵士!

就在前天,林若翰在维多利亚港迎接了这位新总督,在雨幕和拥挤的人群中却没有看清这张脸,现在,卜力总督就坐在他面前,相距不过三英尺。

林若翰有些惊奇地注视着总督,卜力的目光和他相遇了。总督的神色平静自若,那目光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却又似乎具有无穷的威力,仅仅是那么了闪,便如电光石火,使林若翰不敢逼视,匆忙之中闪开了。这始料不及的邂逅使他心里一阵慌乱:昨天,就在昨天,总督宣誓就职,开始统治香港的政治生涯,第一次公开显示权力和威仪。总督并没有忽视他,给他送来了请柬,却被他婉言谢绝了。谢绝的理由是完全正当的、合乎礼仪的、无懈可击的,因为他确确实实是病了,那打素医院出诊的医生可以证明。但是,他却忽略了,“由于健康的原因”,这是政治家们在不便露面的时候最常用的措辞,因此,人们对这样的说法往往一笑置之,去猜测“健康”之外的其它“原因”。而林若翰从昨天称病婉拒总督府的邀请,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却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中公开露面了,是“健康的原因”突然之间不存在了,还是不屑于参加昨天的盛典?如果总督或者总督身旁的任何一位官员发出这样的疑问,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又有谁会愚蠢到当面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又有谁会不厌其烦地去调查、了解他昨天是否真地在生病?他连做出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

林若翰平静的心情被突如其来的烦恼打乱了。他哪里能够想到,新总督刚刚上任三天,就被他得罪了呢?

望着近在咫尺的总督,林若翰惶惶然不知所措,而这时,主礼人已经按照预定的程序,和全体会众一起诵读《认罪文》了。他连忙收住纵逸的思绪,跟随上去:

最慈悲的天父,我们常随自己的意思,放纵自己的私欲,违犯了天父的旨意。当做的不做,不当做的反去做,性情软弱,无力自救。现在我们承认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怜悯。赦免。又求慈悲的父,叫我们从今以后,尊奉天父,奉公守法,爱人如己,将荣耀归于天父的圣名。这都是靠着我主耶稣基督的功劳而求。阿门。

白发苍苍的老牧师怀着谦卑之心,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祈求主的赦免。这《认罪文》也是他诵读过千万遍的,今天读来,感触尤深。准确地说,他不是痛悔自己犯了什么“罪”,而是深深地懊恼自己不应有的失误。今年以来,他已经有两次重大失误了!一是夏秋之交的北京之行,他卷入了那场短命的“百日维新”,损失惨重。林若翰来华三十八年,频繁往返于香港和中国大陆之间,倾注心血对中国的历史和现状进行了持久的研究、考察,写下一部部专著,成为一位知名的“汉学家”和“中国问题专家”,决非仅仅出于“学术研究”的兴趣,而是要借助于皇帝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在这个东方专制帝国,知识分子要想有所作为,惟一的出路就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即便来自西方的洋儒也是如此,英国传教士傅兰雅、美国传教士林乐知都是和林若翰差不多同时来华的,他们因为译书、办报有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分别被授予三品和五品官衔,林若翰至今仍然是一名布衣白丁,在他们面前相形见继。他急于建功立业,却又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押”错了“宝”,变法失败,翻云覆雨,他不但一无所获,还交恶于皇太后及其“后党”,成为在北京不受欢迎的人,从此结束了在中国的政治生涯,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中国问题专家”痛失用武之地!这一惨败使他对政治心灰意冷,返回香港,退隐翰园,不求闻达,只愿主赐给他平安,在爱女的陪伴下度过余生。然而他又怎能料到,向来毫无瓜葛的迟孟桓却在这时把手伸进翰园,打破了这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平地骤起波澜,使他在一怒之下大病罹身,险些提前去见上帝!就在他头脑昏昏、心烦意乱地卧病在床之际,魔鬼让他犯了又一个错误:谢绝出席总督宣誓就职典礼。为什么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试想,如果在北京的时候接到光绪皇帝召见的谕令,即使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他会谢绝吗?当然不会,哪怕是他所不喜欢的皇太后,假若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传下懿旨让他到颐和园陛见,他也会受宠若惊,抱病驰驱,三跪九叩,谢主隆恩。那么,为什么对卜力总督却没有这样做?要知道,你毕竟不是大清国的臣民,北京之行成也罢,败也罢,可留则留,当去则去,哪怕一辈子不再涉足中国大陆,总还是另有天地;可是,你是一名英国公民啊,居住香港三十八年之久,应该比谁都明白,总督是奉大英女王陛下之命统治香港的最高行政长官,在这块远东殖民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人们甚至说“总督仅次于上帝”,而你是居住在香港的大英臣民,对你来说,难道总督不比中国皇帝、皇太后更重要吗?新总督宣誓就职是香港的头等大事,许多人眼巴巴地盼望着能够亲身恭临盛典,而你接到了请柬却自动放弃了。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狂妄之极!你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在宗教崇拜典礼中你是主角,充当上帝的代言人,为信徒所仰望,而在香港的政治舞台上,总督才是主角,你连个小小的配角都不是,只不过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是总督治下的一个老百姓而已,有什么可狂妄啊?不,上帝可以作证,林若翰虽然有些孤傲自负,但并不是一个目无尊长的人,更不可能连总督都不放在眼里,居住香港三十八年来,他先后经历了赫科莱斯·罗便臣、麦当奴、坚尼地、轩尼诗、宝云、德辅、威廉·罗便臣时代,已经是“七朝元老”,七位总督照例都是到圣约翰大教堂参加各种崇拜仪式,林若翰历来对他们都是恭而敬之,怎么可能惟独对新官上任的卜力总督大不敬呢?实在是因为重病之中心力交瘁而疏忽了!他以为只要据实禀报自己正在生病,便可以得到谅解,岂不知,怀疑和猜忌是人的天性,你所说的话别人就都相信吗?那么重要的场合你不出席,就给了别人任意猜测的权利,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人言可畏”啊!而总督刚刚到任,人地生疏,必然先入为主,对这个谢绝出席他的就职庆典的人还能有什么好印象?在总督的五年任期之内,圣约翰大教堂是他参加主日崇拜必到的地方,今天刚刚是第一次,就已经让林若翰领受了这份尴尬,未来漫长的五年又该怎么度过? [!--empirenews.page--]

想到这些,老牧师懊悔不已,口中诵读的《认罪文》字字句句打在他的心上,“当做的不做,不当做的反倒去做”,是啊,自己为什么犯下了这样的过错,得罪了总督呢?“现在我们承认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怜悯、赦免”,也许在上帝眼中,这样的疏忽并不算犯罪,可以赦免,但谁知道总督肯不肯赦免他?现在,“仅次于上帝”的总督就在他的面前,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那双凌厉的眼睛,高深莫测,令人望而生畏!

涔涔冷汗渗出林若翰的额头,一颗心像悬浮在空中的气球,飘飘忽忽没有着落……

翰园的客房里,易君恕正在伏案命笔,书写教材。他为倚阑小姐授课并没有一部现成的教材,而是从翰翁的大量藏书中找几本唐诗、宋词的选本,根据倚阑的接受能力,从中选出一些篇幅短小、文字浅易而又内容与文采俱佳、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名篇,向她进行最为基本的汉文教育。易君恕每天晚上把预定的篇目书写出来,次日教她诵读,详细讲解,课后再让她抄写、背诵,下次上课之前,还要先把上一课“回讲”,以考察她领悟的程度。

前天,倚阑小姐为了接待迟孟桓而停课,使易君恕非常恼火,他打算向翰翁提出:中止这项授课计划,不教了!但是,翰翁的突然发病打乱了翰园的一切,他不忍在这个时候再刺激老人了。翰翁病愈之后,翰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倚阑小姐的汉语课还得继续上。此刻,易君恕正在书房里写明天的教材,这是文天祥的那首著名的七言律诗《过零丁洋》,连标题不过六十个字,却是字字重若千钧,令人觉得笔端沉甸甸的。易君恕以工整秀挺的小楷书写完毕,仔细校阅一遍,并无脱漏错讹,便放在一边,拿过放在旁边的当日报纸,逐页翻阅。

香港不像北京那样只有一份黄皮《京报》,这里的报纸每天一大摞,英文报纸《德臣西报》、《士蔑西报》、《孖刺西报》,易君恕看不懂,但翰园也订了几份汉文报纸《中外新报》、《华字日报》、《循环日报》、《维新日报》,就成了他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媒介,每日必读,从中搜寻来自中国大陆的信息。近几天来,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当然是令人瞩目的新闻人物,大幅照片连日占据各报的头版头条,还有连篇累牍的文章,详细报道总督的种种活动,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甚至迅速地了解到卜力昔日在英国殖民地巴哈马、纽芬兰、牙买加担任总督期间的大量“政绩”,及时地奉告于香港市民,此举当然也将博得新总督对报馆的青睐。更有专写“花边新闻”的无聊文人,深谙英国人“爱我便爱我的狗”的独特心理,对卜力上任时带来的那只狼狗也跟踪报道,将总督爱犬“盖瑞”的玉照刊登于报端,并且大肆吹捧,恰恰戊戌年是狗年,还没过去,便借题发挥,称“灵犬自西方来,为本港犬年增瑞”云云,读之令人作呕。

“文人堕落到这等地步,真是斯文扫地!”易君恕嗤之以鼻,无心再看了,便丢开报纸,从写字台前站起身来,想去门房问一问阿宽,今天有没有他的信。其实,每天早晨邮差一到,阿宽立即把报纸和信件送上楼来,从不耽误。林若翰在英国、在香港都有许多朋友,倚阑小姐也有一些昔日的同学,还有一些教友慕名向林牧师请教,翰园几乎每天都有信来,那些英文信件、阿宽一望而知与易先生没有关系,便呈送牧师和小姐,还从来没有一封信是寄给易先生的。每天阿宽托着报纸和信件一上楼,易君恕迎头便问:“阿宽,有我的信吗?”阿宽总是遗憾地说:“没有,先生。”看着他那惘然若失的样子,就再宽慰他几句:“先生,不要着急,北京到香港这么远,信到得不及时也是难免的,再耐心地等一等。只要你的信一到,我马上给你送来!”易君恕完全相信,只要阿宽见到北京来信,一定会兴奋地跑上楼,急切地喊着:“易先生,你的信!”今天,阿宽已经来过了,只送来报纸,没有信。但是,易君恕仍然忍不住再去问一问,让阿宽仔细查一查,万一他刚才看得不仔细,遗落在门房呢?疏忽人人会有的,这也说不定!

易君恕步出房间,下了楼,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比往日更安静。易君恕有些奇怪,平时只要从窗口往外看一眼,就会看见阿宽在莳花弄草,忙个不停,今天怎不见阿宽的身影呢?

他沿着鹅卵石甬路走到院子的尽头,来到门房跟前,见那扇门关着,阿宽肯定是在屋里。便抬起手来,正要推门,喊一声:“阿宽!”却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日,牧师和小姐都去了教堂,阿宽难得休息一天,也许现在正在睡觉,便不忍心打扰他,缩回了手,即将出口的那一声喊也咽住了。

此时却听见屋里传出阿宽说话的声音:

“你早该来,十四年了,我可真想你啊!天天盼望能梦见你,可总是见不着,今天总算把你盼来了!……”

那声音不高,却极其真挚,极其恳切,好像是久别的故人重逢,在促膝叙旧。易君恕心中一动:不知阿宽在和什么人说话?平日只觉得他无家无室,年近五十仍孤身一人,以翰园为家,栖身于这间小小的门房,也令人同情,可是阿宽毕竟还有人来往,比起我这举目无亲,倒还要强些呢!

他心中感叹着,转过身,正要原路返回,又听阿宽在屋里说道:

“你可别走啊!坐下,就坐在这里,我有话要跟你说!兄弟,我现在遇到了难处,前面横着一道关,怕是过不去了,你可得帮帮我啊!……”

易君恕虽然站在门外,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但从那悲悲切切的声音听得出,此刻的阿宽已是声泪俱下,正在哀哀地向人求助!易君恕不禁吃了一惊:阿宽遇到了难处?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跟翰翁讲,倒求外面的人帮助!我自从来到翰园,事无巨细都得到阿宽的照应,如今他有难处,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这么一想,心裹着急,便伸手去推门,叫声:“阿宽!”

门“呀”地一声被推开了,易君恕倒愣住了!这间小小的门房,一览无余,除了阿宽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阿宽正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把空空的木椅,椅子前面的砖地上有一堆纸灰,里面还有一两片还没有燃尽的纸钱……

“啊?易先生!”阿宽突然看见他进来,大惊失色,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一时手足无措……

“噢,对不起,阿宽!”易君恕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刚才听见你在说话……”

“啊!你听见了?”阿宽慌乱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把他拉进来,关上了门,插上了闩,急切地问他,“易先生,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我……我是来问问有没有我的信,无意中听见的,”易君恕很觉尴尬,解释说,“也没有听清楚,好像你是在求什么人帮助,我怕你出了事,所以就……唉,我哪知道你是在自言自语!你这是在祭奠亡人吧?”

“哦,是啊,是啊……”阿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泪,说,“是祭奠我的兄弟,他死了十四年了!往年每到阴历十月初一,我都要出去给他烧些纸钱,‘十月一,鬼穿衣’嘛,他死的时候光着脊梁,得给他送点钱,添件衣裳。这些天翰园的事情忙,十月初一都过了,我还没给他送钱去,对不起亡人哪!我刚才恍恍惚惚地觉得他找我来了,这不,赶紧给他补上……” [!--empirenews.page--]

“噢……”易君恕点点头,他也知道,像亡人托梦之类的说法固然不足为信,无非是活人对亡人思念之深,心有所感罢了,但阿宽的这种手足之情却令人感动,便问道,“你的那位兄弟是怎么死的?”

“唉!”阿宽长叹一声,声音哽咽了,泪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掉,“我的阿炜兄弟,他可死得惨啊!……”

圣约翰大教堂里,庄严的主日崇拜正进行到中途,主礼人保罗·布勒牧师手捧《圣经·新约》,诵读《约翰一书》第四章第七至十节:

亲爱的弟兄啊,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上帝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上帝而生,并且认识上帝。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上帝差他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借着他得生,上帝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不是我们爱上帝,而是上帝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在后排外侧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林若翰的爱女倚阑。每次参加主日崇拜都是这样,她到得很早,却坐在后排外侧的座位上,从不往前挤,也不占中间靠近通道的地方。平时孤傲自负的倚阑小姐,此时却异常地谦恭自卑。这是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身着军服的军官和士兵,她要回避;那些金发碧眼的女士、小姐,她也要回避,不愿意让自己的黑头发、黑眼睛引起人家的注目,所以,只要进入这个白人大聚会的教堂,她总是自动地选择一个角落,手捧《圣经》,俯首低眉,目不斜视,默默地祈祷上苍……

突然,她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了她的脸腮,邻座的人的呼吸拂动了她的头发,脖项上痒痒的。她本能地侧过头去,这才惊奇地发现,坐在她旁边的竟然是迟孟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挤过来!他那一头梳得油光水亮的黑发,那张保养得很好的红润的脸,上唇两撇翘翘的洋式小胡子,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一双晶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倚阑的脸腾地红了,心想;这……这位迟先生怎么这样?这里不是翰园的客厅,也不是什么Party,而是神圣的教堂!即使在任何一个地方,一位男士也不能这么悄悄地接近一位小姐,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像个什么样子?在这大庭广众之中,让人家怎样看待我和你?更何况,因为你的上次来访,我已经受到dad的严厉批评,发誓再也不和你见面,你那块地皮我也不要了——其实我也没有明确说过接受你的礼物,那件事就算了,你……你追到这里来缠着我,做什么?倚阑突然想起了易先生。同样是处于青春年华的男人,易先生是那么沉稳、端庄,每天和倚闲在一起,除了海人不倦地授课,目不斜视,不苟言笑,从来也没有过轻薄的举动。只有自爱的人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这个道理,满身铜臭的迟孟桓哪里懂得?唉,人和人相比,差得太远了!

“林小姐……”迟孟桓却并没有丝毫的尴尬,他仍然那么微笑着,用极其低微、极其轻柔、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没带《圣经》,只好借你的光了,可以吗?”

倚阑再一次出乎意料,倒被他问住了。《圣经》是上天的启示,是宇宙间的真知,是人类至高无上的经典,当有人出于求知的愿望,希望和她共用一本《圣经》,不管这个人是谁,倚阑作为一名基督徒,难道能够拒绝吗?

愣了片刻,她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睑,尽管如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她还是默默地答应了迟孟桓的这个要求,把手里的《圣经》稍稍向旁边送过去,让他能够看得清楚。迟孟桓便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架势,倾斜着肩膀,侧着脸腮,温热的鼻息吹拂着她耳旁的秀发,炯炯目光越过她那袒露的修肩,投向捧在一双玉臂之中的那本神圣经典。倚阑的心脏慌慌地狂跳,仿佛自己是在遭受酷刑,上帝啊,她在心里说,幸亏我坐在最后一排,不然,让教友们从背后看见,我和他算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