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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朋友是新安人,在北京一别,已经半年多了,很想见他一面,”易君恕说,“我听说,从香港到新安并不太远,就在对面……”

“那个地方,你怎么能去呢?”林若翰皱起了眉头,“不,不可以!”

“翰翁,”易君恕说,“您是不是担心……”

“当然,我不能不为你担心!新安县虽然已经是英国租借地,但是毕竟还没有接管,现在仍然在广东省的控制之下!”林若翰神色严峻地说,“易先生,我们从天津到香港,一路经过的港口都张贴着通缉‘康党’的告示,你因为乘坐的是英国船,才避免了他们的搜捕。现在,好容易在香港安定下来,为什么又要去冒险?一个被悬赏捉拿的人,越界到中国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易君恕不禁打了个冷战,沉默了。林若翰说的这些,他心里都明白,也曾经反复思量,却遏止不住对邓伯雄的思念。他向阿宽和阿惠打听了去新安锦田的路程,一天之内便可以打个来回,就更加想去了。现在经林若翰这一说,自己也觉得过于冒险,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又沉下去了。

“易先生,你在香港是完全自由的,可是,跨过边界就会有危险!”林若翰言犹未尽,又强调说,“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是,翰翁,您说得对,”易君恕说,“那么,我能不能写封信去,请他到府上来一见?”

“嗯?”林若翰微微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又提出新的花样!英国人的住宅被视为不可侵犯的“私人城堡”,未经预约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受欢迎,像易君恕这样住在林若翰家里,已属十分少见,更不要说在此寄居的客人又邀请客人到主人家来聚会,这在英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林若翰不会以这种理由拒绝易君恕,英国人认为天经地义的理由,在中国人看来也是不可思议。林若翰另有充分的理由阻止易君恕的这种不适当的念头,他说,“易先生,那样做,对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要知道,广东是康、梁的老家,所以对‘康党’的搜捕最为严厉,康、梁的家都被查抄,连族人、亲戚、朋友、邻居都受到牵连,全乡的人纷纷奔走避难!你难道不怕牵连自己的朋友吗?”

“啊……”易君恕彻底被说服了。自已被朝廷视为洪水猛兽,全国追杀,又怎么忍心把邓伯雄再牵连进来呢?唉,罢了,罢了,想不到如今和伯雄近在咫尺也不能一见了!

“易先生,我知道,你在香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交往,非常孤独,对于一位文人、学者来说,这是很痛苦的。”林若翰深表理解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想……安排一些你有兴趣的事情做做,也许可以为你排遣寂寞……”

“翰翁,什么事?”

“易先生可不可以教我的女儿学习汉语?”

啊?易君恕大为意外!他不禁朝坐在对面的倚阑看了一眼,这位高傲的小姐,在码头上第一次见面就使他尴尬,来到翰园之后,易君恕又更多地领略了她的任性和虚荣,这些天来总是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相当距离,以避免发生冲突,而现在翰翁竟然要他教她读书,这……这怎么行?

“Dad!”倚阑也吃惊地叫起来,“你真是想得出来,要我学汉文?不,汉文太难了,我对那些方块字一向很头疼!”她皱着眉头,两手捂着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

易君恕听得刺耳,但心里也得到了解脱,既然这个“学生”不愿意学,他就可以免受折磨了。

“嗯?汉文这么可怕吗?”林若翰望着女儿,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牛津大学,希腊文是必修课,而又一向被认为是最难学的。二百多年前,牛津王后学院有个学生,他在山上赶路,受到了野猪的袭击,那野猪巨嘴獠牙,异常凶猛,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绝望之际,他突然急中生智,把手里的一本亚里斯多德的作品塞进野猪的嘴里,大喊着:‘这是希腊文!’那野猪嚼了嚼,受不了希腊文的折磨,‘扑通’倒下,死了!”

倚阑听得哈哈大笑:“真好玩啊,希腊文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个故事是牛津人编造的,以此说明学习希腊文之难,”林若翰说,“但是,伟大的荷马、欧里庇德斯、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他们都是以希腊文的著作名垂千古,为全世界的学者所景仰,并且不畏艰难,刻苦攻读那古奥的文字!而对西方人来说,学习汉文比希腊文还要难,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

“啊?”倚阑不料父亲绕了个弯子,又回到了汉文上,便收敛了笑容,“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学汉文?”

“你已经在皇仁书院接受了很好的英文教育,而汉文还是一片空白,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尤其在香港这个与中国毗连的地方,汉文的用处是非常广泛的。多掌握一种语言文字,远胜于多了一笔财富。我希望你不但英文好,汉文也要学好,那么,你将成为香港最出色的女性!”

“噢……”倚阑忽闪着眼睛,琢磨着父亲的话。这位在翰园娇生惯养的小姐听不得批评,却也同样禁不住鼓励,少女的好胜心被煽动起来,“易先生,你说我能学好吗?”

易君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想了想,说:“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汉语、汉文,如同我们立足的这方水土,自从蓝狐坠地,便须臾不离,耳濡目染,习以为常,初学起来并不觉其难。当然,要登堂入室,学而有成,则还要靠刻苦努力和聪明颖悟,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了。”

易君恕既没有许诺,也没有拒绝,只不过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看法,让这位以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而自豪的小姐自己去判断。

“Dad,你说呢?”倚阑犹豫不决地望着她的父亲。

“你很聪明,当然能学好,”林若翰那双慈父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对女儿充满了希望,“而且我相信,你一旦跨进门,就会对这种奇妙的文字产生浓厚的兴趣,知道吗?它是上帝创造的!”

易君恕听得莫名其妙!在中国,人人皆知“仓颉造字”,和高鼻蓝眼的“上帝”有什么瓜葛?

“上帝?”倚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上帝创造了中国的汉字?”

“你不相信?”林若翰微微一笑,从餐桌上拈起一根牙签,蘸了蘸杯中的咖啡,在餐巾上写下一个“船”字,问倚阑,“认识吧?”

倚阑看了一眼,笑笑说:“是‘船’嘛,这么常见的字,我还能不认识?”

“可是,‘船’字为什么这样写,你就不一定知道了。”林若翰说,“‘船’字的左边一半是个‘舟’字,舟也就是船,可是右边又加上了‘八’和‘口’,为什么呢?”

“为什么?”倚阑答不出,把这个问号又还给了他。

“这里面有个故事,”林若翰娓娓道来,“在那遥远的年代,亚当和夏娃违背了上帝的诚今,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来到大地上,躬耕谋生,传宗接代,成为人类的始祖。他们的子孙越来越多,打着原罪烙印的人类充满了仇恨和恶念,无休止地彼此争斗,互相残杀。上帝后悔造了人,他决定用洪水消灭大地上的一切生灵,结束这个罪恶的人世。但是,有一个好人诺亚引起了上帝的怜悯,上帝便指示诺亚和他的儿子用歌棐木造了一艘方舟。七天之后,暴雨滂沱,接连下了四十个昼夜,洪水淹没了高山、平原,吞噬了人类和所有的生物,而只有诺亚按照上帝的旨意,带着他的妻子、三个儿子和儿媳,各种飞禽、走兽、昆虫各一雄一雌,乘坐方舟逃脱了灭顶之灾,洪水退后,继续传宗接代,诺亚的后代遍布世界各地。于是,人间就有了这个‘船’字,一叶方舟,载着诺亚一家八口,它读作‘传’,人类就是靠它传下来的啊!” [!--empirenews.page--]

易君恕目瞪口呆:这位洋儒的想象力实在丰富,另有一套“说文解字”的功夫,竟然让中国的汉字和基督教攀上了亲戚,在《圣经》里找到了依据,简直匪夷所思!

“噢,太有意思了!”倚阑却听得入了迷,牧师的女儿对上帝怀有本能的崇敬,上帝的权威使她不再因为自己的“血统高贵”而鄙视汉文,甚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易先生,我们今天就开始,好吗?”

这真让易君恕无话可说了。

“小姐,我们……试试看吧!”

“谢谢易先生,我的女儿有了你这位学富五车的老师,实在是三生有幸!”林若翰的脸上绽开了欣慰的笑容。他今天提出的这项计划决不是在餐桌上突发奇想,心血来潮,而已经酝酿了一个星期,他既不能勉强易君恕,又需要说服倚阑,现在终于得以圆满解决,顺利实施了。

戊戌十月进入中旬,已是公历11月下旬,易君恕来到香港已经一个多月,为传阑小姐授课也进行了三个星期。这二十多天来,易君恕简直是哄着她读书,倚阑的情绪忽高忽低,听课时心不在焉,交代她背诵的文章背不下来,这都是常有的事。在易君恕充满情感地讲解李太白的《静夜思》之时,她会突然惊叫一声:“哎呀,我的项链不见了!”说声“对不起”,就急急地奔回房间去寻找,几分钟后又笑嘻嘻地拎着项链来到书房,兴奋地向易君恕报告:“易先生,你看,我找到了!”每到这时,易君恕就怒不可遏,简直想拂袖而去!然而他却每次都是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发作。碍于林若翰的情面,他不得不投鼠忌器。翰翁于他有恩,自己欠了人家太多的人情,除了以此来报答,也别无所能了。

今天早餐过后,易君恕照例来到书房,准备授课,而倚阑小姐还没有来。

楼下的客厅里,林若翰身穿燕尾大礼服,头戴“波乐帽”,手持出门必挂在右臂的黑色雨伞,庄重地走下楼梯。

“Dad,你……”倚阑望着父亲的这身装束,有些奇怪,“你去教堂,怎么没穿圣袍?”

“我今天不去教堂,孩子,”林若翰抚着女儿的头,“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到码头去接一个人……”

他本来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住了。

“又有客人来了?”倚阑问,她猜想,可能又是父亲的朋友从中国大陆来了,也像易先生那样。可是,她已经有了一位汉文老师,不需要再请一位了,父亲没完没了地请客人来,家里都快成旅馆了!心里就不大高兴,问道,“这位客人也住在我们家吗?”

“不,”林若翰笑笑,“他怎么能住在我们这里?他有比翰园强得多的房子!”

“这个人是谁啊?”倚阑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从来还没听过父亲称赞别人家的房子,这让她听了很不舒服。

“是总督,”林若翰庄重地答道,“香港新任总督卜力爵士。”

“噢,是总督啊?”倚阑却淡淡地说,她对于将在明天刊登在香港所有报纸头版头条的这一重大新闻竟然毫无兴趣,“总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Dad还是这么热衷于政治活动!”

“也不是我自己要去嘛,”林若翰的脸微微地红了,解释说,“港府给我发来了请柬,这么大的事情,不去也不合适。”

阿宽走过来说:“牧师,轿子已经备好了。”

“嗯,我就走。”林若翰应了一声,往外面走去。

他的私家轿等在翰园门口。阿宽扶着林若翰上了轿,轿夫前后一声号子,抬起来,端平了,顺着石板铺成的松林径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动,轿杠颤颤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邻近的山丘间,山道上穿行的轿子不断,都是下山往海港方向而去。金钟道那边正在行进着列队的士兵,橐橐的脚步声传得很远。

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自从第十一任港督威廉·罗便臣在今年2月任满回国,香港已经九个月没有总督,本港事务由护督布莱克暂时署理,直到今天,第十二任港督卜力才姗姗来迟。这自然和他赴任之前在国内的准备有关,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有许多事情要对他交代,但却让太平山麓上亚厘毕道的总督府等得太久了。总督履新是香港的一件大事,总督府下属的行政局、立法局、辅政司、按察司、律政司、警察司等等部门的官员和驻港英军司令官,以及本港商贸、金融、宗教等等各方面的头面人物都要到码头迎接,老牧师林若翰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花园道走到了尽头,轿子转入美梨道,颤颤悠悠地朝着海岸方向走去。

阿宽送走了林若翰,关上镂花铁门,从门房里拿出一把大剪刀,修院子里的那些花木。怀恋“绿色英格兰”情调的林若翰把翰园打扮成一个绿色世界,草坪周围,沿着围墙种满了花木,从英国人最喜欢的玫瑰,到本地常见的白玉兰、凤尾球、米仔兰、鸡冠花、老来娇,一年四季鲜花不断。老牧师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莳花弄草自然都是阿宽的事。阿宽还特地从深山里挖来了几棵莞香树苗,栽在院子里,精心地培植,如今已经有两三尺高,长得枝叶婆娑,生机勃勃。其实,二百多年前,这莞香树在香港遍地都是,因为在明朝万历年与前香港这块地方属东莞县界,所以本地产的香木也就叫“莞香”,当年东莞的香市每年收入白银数十万两,与合浦的珠市、罗浮山的药市、广州的花市齐名,并称“四市”。港岛对岸的尖沙嘴,古称“香涉头”,九龙一带的莞香都是从那里装上船,绕过青训,运到港岛西南角鸭删洲旁边的石排湾,再从那里换乘“大眼鸡”船,经零丁洋,进珠江口,运到广州,送往内地,一直远销江浙一带。当年运香出港的石排湾旁边有个村庄,因此就叫香港村。大清顺治十八年,朝廷下了一道诏书,命令沿海居民一律内迁五十里,为的是断绝拥兵台湾的郑成功的后援。当时,香港属新安县境,西起新田,东到沙头角,共有二十四乡都得内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香农砍了香树,带走香料,充作盘缠,养家活命,大片的莞香林就此毁坏殆尽。广东巡抚工来任不忍看黎民疾苦,向朝廷痛陈迁海之害,请求复界。朝廷派出钦差,会同两广总督周有德,勘展边界,设防守海。周有德上书皇帝,请求先复界,后设防。康熙八年,皇帝准奏,沿海居民才陆续回乡,而这时田园荒芜已经八年了,等到康熙二十二年完全复界,前后总共抛荒二十多年。当年迁海到内地的香农,或贫病而死,或不知下落,返回到原籍的寥寥无几,栽培香树的手艺失传,漫山遍野的莞香林不复再现,只留下“香涉头”、“香港村”这古老的名称。道光年间,英国的鸦片船开到了这里,在石排湾靠岸,打听此地叫什么名字,老百姓说:“香港。”指的是香港村,英国人却以为整个海岛叫“香港”,用洋文记下来,传播出去,“香港”成了本地的正式名字。如今香港的名声是大了,可是石排湾却早就没有运香的船了。阿宽费尽心思找来这几棵树苗,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是寄托他这么一点儿念旧的意思罢了

阿宽一边感叹着陈年往事,一边修剪着莞香树苗,忙了一阵,有些累了,便直起腰来,喘了口气。这时,却看见脚下的山坡上,一顶轿子正沿着松林径颤颤悠悠地抬上来。 [!--empirenews.page--]

“嗯?牧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宽心里疑惑,连忙丢下剪刀,跑去打开搂花的铁门,准备迎接主人。

轿子走近了,他才看清,这是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轿篷的装饰也比林牧师的那顶私家轿更讲究。轿子在翰园门口停稳了,下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那人头戴太阳盔,身穿一套笔挺的乳白色西装,打着黑色领结,虽然是一副华人面孔,却俨然洋人派头,气宇轩昂,红润的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上唇蓄着翘翘的西式八字胡,手里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

阿宽认得,这个人就是三天两头打发下人来给倚阑小姐送花的迟孟桓,不禁纳闷:他今天怎么亲自上门了?心里寻思着,迎上前去,恭敬地鞠了一躬:“迟先生……”

“阿宽,牧师今天好像不在家吧?”迟孟桓似乎有所准备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