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恕手里捧着书,笑笑说:“这东西,在北京并不算新鲜,复生兄请吧!”
谭嗣同早已馋涎欲滴,便不再客气,左手端起碗来,右手拈起羹匙,“呼噜噜”吞下一口,便觉如醍醐灌顶:“啊,又吃到北京的凉粉儿了!”
易君恕却只顾如饥似渴地翻检图书。猛然间看见其中一本,封面印着《甲午战纪》,便立即取过来,打开了,急急地翻阅。此书自甲午战前起,至乙未议和止,把整个战争过程中的中外电报、皇帝诏令、大臣奏折、中日双方军事装备、作战方略、议和历程,尽行收录,洋洋大观。尤其是其中一节,列有北洋水师阵亡将士名单,“易元杰”三字赫然在列,更使易君恕激动不已!那场浩劫早已震动中外,虽然著文评说者不乏其人,但都是择其大端,述其概略,易君恕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详尽的记录,第一次看到白纸黑字的行世书刊中提到父亲的名字!父亲既不是提督、管带,也不是枪手、炮手,他只是一介书生,怀着报国之志,卷入了那场战争,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对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殉国者,也有人记得他,在煌煌巨著之中列上他的名字,传布天下,流传后世,那么,父亲的死也就值得了!
匆匆浏览,易君恕自然不可能通读全书,但心中已经对这位作者升起了敬意。他连忙翻过书来,重新审视封面,才注意到刚才未曾在意的一行小字:“林若翰著”。
“复生兄,”他迫不及待地问谭嗣同,“我孤陋寡闻,不知这位林若翰林先生是……”
“噢,”谭嗣同已经把两碗凉粉一口气吃光,把空碗递给胡理臣,朝易君恕手中的那本书看了一眼,说,“你不认识他,并不足怪,林若翰是个英国传教士……”
“英国人?而且还是个传教士?”易君恕很觉意外。
“是啊,”谭嗣同说,“十几年前他就到华北赈灾、传教,还得了个雅号叫‘鬼子大人’。”
“‘鬼子大人’?”易君恕琢磨着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我一向对传教士并无好感,不过,这位‘鬼子大人’倒是颇有学识,一个外国人,能够对甲午之战作如此深人的研究,著书立辩,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这也不足怪。像傅兰雅、李提摩太、林乐知、花之安等人,都是西方的传教士,但他们的著作却远远超出了宗教范围,把西方的科学、文化传到了中国,对中国的许多事情都很关注。林若翰写过不少著作,《甲午战纪》是其中最好的一部,资料翔实,立论公允,对中国战败的原因作了透彻的分析,值得一读
“我一定仔细拜读。不知这位林若翰现在哪里?”
“现在北京,”谭嗣同说,“和我约定今晚来访的,便是此人!”
“噢?”易君恕又是出乎意料,“你和他认识?”
“也不过是一面之交。他久居香港,也常到内地走动,去年他到湖南拜会张之洞,我就是那时候和他认识的。这次,我刚到北京,就收到了他的帖子,说有要事和我相商,”谭嗣同说着,看了看窗外,院墙已经被夕照染红,“现在,他也该动身了。”
易君恕听谭嗣同说到“香港”二字,心中便不禁一阵刺痛。抬头看看外面,见天色不早,便阖上手中的书,说:“兄长还要会客,我就告辞了。”
“不妨,不妨,”谭嗣同忙说,“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完全不必回避,和他认识认识又有何不可?”
“嗯……”易君恕便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情感,难以言表。手中这本《甲午战纪》的作者即将来访,不能不说对他具有相当的吸引力,但林若翰那来自香港的英国传教士身分又使他本能地产生抵触情绪,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了。他本想走开,无须勉强留在这里奉陪那位“鬼子大人”,但和谭嗣同刚刚见面,满腹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却又舍不得离去。几个月来,他在孤独之中苦闷、彷徨,听说谭嗣同在湖南与梁启超等人办时务学堂,创《时务报》,倡导维新,鼓吹变法,中国十八行省,湖南开风气之先,令他十分向往,只恨山重水复,无缘相见;今天,谭嗣同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犹如黑夜中看到了亮光,焦渴中遇见了甘泉,他有多少话急于倾诉啊!
“好吧,在客人到来之前,我们还可以说说话儿……”
“君恕,”谭嗣同望着他那异样的神色,说,“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唉!”易君恕叹息道,积问已久的胸中块垒又被搅起,两个月前在总理衙门被李鸿章斥退、马家铺挥泪送别邓伯雄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复生兄,见到你,我心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残阳西照,酷热已经渐渐消退,路旁的槐荫下吹来一丝凉风。清静的东江米巷,一辆轻快的骡车驶出了巷口。北京城里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车辆之中,最为常见的就是这种小鞍车,它比大鞍车规制小巧,进深仅三尺六寸,行驶便捷。讲究的是山西造轱辘,钉“十”字瓦,摈榔木鞭杆儿,称之为“山西较子摈榔杆儿”。车厢上为穹顶,下置栏板,又有内帏、外帏,一年四季用料都有不同的讲究。如今时值盛夏,这辆车的内帏已经撤去,只挂熟罗帘子,外罩蓝布外帏,左右的玻璃也换了纱窗。像所有有身分的人出门一样,车后尾上站着一名仆人,车夫则跨坐在车前盘上,熟练地甩着那光滑柔韧的模榔木杆儿鞭子,发出一声声脆响。驾辕的骡子,毛色乌黑油亮“一锭墨”,俏耳,长颈,宽胸,细腰,四条长腿矫健敏捷,碎步小跑,蹄声得得。车轴上装着车箭,这是北京能工巧匠的绝活儿,车跑起来,便传出一串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响声,连绵不断,犹如京戏场面上的鼓点儿“放丝鞭”。
这辆地地道道的北京骡车,车厢里坐着的却是一位外国人。他已经年近花甲,白皙的皮肤布满细密的皱纹,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一双微微眯起的灰蓝色的眼睛,上唇和下颚蓄着一部蓬松的大胡子,洁白如银。而他的装束则又是彻底的中国式: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虽在盛夏季节也一丝不苟。美中不足的是脑后没有辫子,瓜皮帽的边缘只露出鬈曲的白发。此人便是英国牧师John
ling,和那身中式装束一样,他还有一个中国化的汉文名字:林若翰。
公元1839年,林若翰出生在英格兰中部美丽的小镇斯特拉特福,那里有葱郁的森林,铺满绿茵的平缓山丘,碧水瀑瀑的艾冯河蜿蜒流过,两岸星罗棋布木结构的乡间民居,还有诺曼时代的老式教堂,青青草地上点缀着雪白的绵羊,牛群缓缓地走过古老的贵族庄园。与繁华喧嚣的伦敦相比,英格兰中部是一片宁静安详的世外桃源,但这才是英格兰的本来面目,被称为“真正英吉利的英格兰”。林若翰的祖上是当地的豪门望族,父亲是一位著名的牧师,他对遥远的东方怀有浓厚的兴趣,曾经打算横渡沧海,到古老的中国传播基督的福音。然而在中国,自康熙末年起,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四朝长达百余年间,西方宗教一直被视为异端邪说、洪水猛兽,被严厉禁止。鸦片战争的炮声轰开了闭关锁国的大清国门,也冲垮了朝廷禁教的法规,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传教士们迫不及待地越过浩瀚的大西洋和印度洋,从欧洲和北美涌入中国,教会势力在一夜之间迅速壮大,超过了以往的几个世纪。 [!--empirenews.page--]
父亲生前没有完成的夙愿,由儿子实现了,1860年,二十一岁的林若翰在神学院毕业,由伦敦圣公会派往香港,在圣保罗书院任教。一到香港,他就爱上了这座四面环水的海岛,只是不太习惯炎热的气候,每天大量饮水,以补充消耗。他努力使自己适应这方水土,并已像拚命喝水那样,孜孜不倦地汲取中国的文化。每天六点钟起床之后,就去图书馆,教一名管理员学习英文,作为交换条件,对方教他汉文。八点钟才吃早饭,祈祷之后去圣保罗书院给学生上课。数年之后,他的学生以熟练的英文完成了学业,一批一批走出校门,他本人也读完了厚厚的一摞中国典籍,而且从不同籍贯的学生那里学会了广东话、潮州话、福建话、客家话和“官话”,成为一名“汉学家”。
1872年,他被教会按立为牧师,奉命到圣约翰大教堂任职。圣约翰大教堂是圣公会在香港最大的教堂,共有五位牧师,林若翰是其中之一,除了管理教堂内部事务和联络本牧区的教友,他还有充裕的时间研究学问和外出传教,从香港到内地,足迹遍及华南、华中和华北,并且几次进出京城,和帝师翁同龢、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张之洞都有过交往。1876年到1879年,直隶、山东、山西一带连续三年大旱不雨,颗粒无收,俄俘塞道,哀鸿遍野。于裂的华北大地上,林若翰匆匆奔走呼号,把募集而来的十余万两白银撒向人间,嗷嗷待哺、濒临倒毙的饥民望着这位黄发碧眼的救命恩人,感激涕零,尊称他为“鬼子大人”!中国人历来以“鬼子”一同表达对外国人的蔑视和仇恨,即便是大清帝国全面衰落、西方教会在中国蓬勃发展的全盛时期,各地也仍然不断发生捣毁教堂,杀死神甫和牧师的“教案”。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传教士是以妖术邪法拐骗儿童、诱奸妇女、食人心肝、挖眼炼药、无恶不作的“鬼子”,何曾被称作“大人”?林若翰以其放赈救灾、济世活人的善行冲击了人们的传统观念,朴实憨厚的北方农民难以表达对他的感激和尊敬,笨拙地创造了“鬼子大人”这个尴尬称呼。黄土地上刮起一股林若翰旋风,身受其惠的灾民们纷纷归附于他的麾下,受洗入教,皈依基督。那是林若翰创造的一项奇迹。188O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接见了他,也可以称得上一项殊荣。
李鸿章对他的功德甚表嘉许,然后问他:“牧师此番赈灾,发展了多少人入教?”
林若翰答:“约三五万人。”
李鸿章又问:“其中有多少读书人?”
林若翰愣了。他的教民,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村妇,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把他看作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却弄不清楚东方的神和西方的神其实并不是一回事。林若翰手里有一份长长的教友名单,而他们当中却很少有人认识自己的名字……
见他无言以对,李鸿章说道:“牧师来华时日不浅,却并不真正了解中国人。中国人当中,有信佛的,有信道的,而真正穷究其教义者却如凤毛麟角。那些无知愚民,更谈不上什么信仰,无非是伸手要好处,佛祖保佑我如何,老天爷保佑我如何。香火最盛的,莫若财神,那便是赵公元帅保佑我发财了。牧师发展的那些教民,无非吃教而已,一旦无钱可散,便立即散伙。以本部堂所闻,在中国信奉基督教的,并没有几个真正的读书人,那么教徒虽多,又有何用?”
说罢,哈哈大笑。
李鸿章的这番话,只不过是即兴闲谈,但却深深地刺痛了林若翰的心。经过审慎的观察和思索,他终于明白了,中国本来并没有宗教可言。伏羲、女娲、三皇、五帝都不是神,而是中国人的远古祖先。老子和孔子也不是神,而是中国人之中杰出的圣哲。他们的学说不是宗教,而是“道”。“道”便是学问,而学问只掌握在读书人手里,和种田做工经商的人不相干。种田做工经商的人所信奉的“玉皇大帝”、“西天王母”、“赵公元帅”在读书人心目中也没有什么地位。读书人孜孜以求的是“道”,“道”是他们认识世界的途径,是他们灵魂的栖息之所。外来的宗教要想在中国立足,就必须征服中国的读书人,而征服他们的途径又恰恰不是宗教信仰和宗教仪式,而是“道”。“道”在中国简直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词汇,既可以清静无为地坐而论道谈玄说偈,似乎只是智者的哲学游戏;又可以经世致用地“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那就已经走进政治了。中国的读书人对政治的狂热可以说是天下少有,从孔子、屈原、司马迁、李太白、王安石……一直延续下来,他们总是百折不挠地力图把自己所掌握的“道”作用于政治,哪怕碰得头破血流。当中国失去了往日天朝帝国的地位,神州大地上西风劲吹之时,他们为了影响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急切地寻找着解惑释疑的“道”
明白了这个道理,林若翰不再云游传教,改弦易辙,返回香港,潜心著述。他的著作不仅有宣传宗教的普及读本,更大量的则广泛涉及国际历史、政治、军事、文化、科学,通过这些洋洋洒洒的论述,和中国的读书人寻求共鸣。他仍然不时地深入内地,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脱下西服革履,换上长袍马褂;高鼻蓝眼的洋夫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用心地和读书人交朋友。近年来,甲午之战使中国跌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渊,而读书人的思想却被这场惨败刺激得空前活跃,林若翰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变革即将到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一批激进人士脱颖而出,即将取代洋务派领袖李鸿章、张之洞之流的位置,左右中国这艘古老帆船的航向。他为此而激动不已,因为康、梁、谭都是他的朋友。现在,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一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运动已经在中国展开,施行新政的诏令少则一日一诏,多则一日十余诏,雪片似地从紫禁城发往全国,在这适宜的气候,林若翰像北飞的候鸟,又来到了北京……
车子驶出了崇文门,顺着护城河沿往西,在正阳门下绕过瓮城,奔上前门大街,到珠市口又转弯往西,朝着菜市口方向驶去……
莽苍苍斋。
易君恕说起两个月前的往事,仍然耿耿于怀,心潮难平。
谭嗣同专注地听完了他的叙说,感叹道:“香港拓界之议,我在湖南也听到了消息,早就预感到会是这个结果!我与李鸿章虽无交往,倒是深知其人。他作为曾国藩的高足,不能说没有才学;办了一辈子洋务,也不能说没有阅历。但是此人私心太重!他对下徇私枉法,对上以利结主,堂堂元老重臣竟然低三下四地巴结太监总管李连英,重金行贿,借以在皇太后面前邀欢固宠,为士大夫所不齿。本朝官场腐败之风,李鸿章实为始作俑者!在对外交往之中,他则一味趋承逢迎,委曲求全,以国土、利权与洋人作交易。前年在莫斯科与俄国签订《中俄密约》,将黑龙江、吉林路权让与俄国,置东北于俄国控制之下,并允许俄国军舰在战时驶入中国所有口岸,因此,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以三百万卢布赠李鸿章作为酬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大清国的外交大权掌握在这种人的手里,列强图谋中国,何患不成啊?” [!--empirenews.page--]
“您既然早有预见,当时为什么保持沉默,而不挺身而出?”易君恕问道。
“我算得了什么?”谭嗣同苦笑一笑,“一名候补知府,官职低微,无权面奏皇上,上书言事要由都察院代转。那都是一些顽固守旧的昏谬老臣,层层阻挡,外官和民间的呼声根本不可能上达圣听!”
“现在的情形不同了!皇上厉行变法,启用维新人士,兄长也在首选之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易君恕说,双眼闪射着希望,“请兄长恳奏皇上,将那些误国的老朽尽行罢黜!”
“你真是书生意气!要将那些人尽行罢黜,谈何容易?”谭嗣同叹了口气,说,“现在皇上对他们还一个都没有触动,那边就已经先下手了:突然罢免翁同龢,而皇太后的内侄荣禄被授为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统领三军,皇太后的亲信王文韶出任户部尚书,入军机处、总理衙门,军、政、财权都已控制在皇太后的手里,今年秋天她还要带皇上到天津阅兵!这些都是什么征兆?”谭嗣同高耸的眉弓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幽幽地盯着易君恕,令人不寒而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君恕,你难道看不出吗?”
“啊?!”易君恕目瞪口呆,连日来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疑团,由谭嗣同点破,透过层层迷雾,他仿佛看到了九重深帏之中的大清国最高中枢,两股力量正在激烈较量,一个不祥的预感在他脑际闪现,“她……她难道敢废黜皇上吗?”
“难说啊!当年同治帝驾崩,身后无嗣,由皇太后作主立当今皇上继位,垂帘听政十余年,如今皇上已经成年,亲政,不再听从她的摆布,她既然敢立,也就敢废!其实,早在皇上颁诏变法之前,皇太后就试图废黜皇上,只是因为恭亲王力持不可,才只好暂且作罢。恭亲王死后,皇太后便又和庆亲王、荣禄、刚毅策划废立阴谋。皇上曾对庆亲王说:‘太后若仍不给我事权,我愿退让此位,不甘做亡国之君!’皇太后得知,大发雷霆:‘他不愿坐此位,我早已不愿他坐了!’”
“啊!”仿佛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使易君恕惊心动魄,当今大清国的君主已处于随时都可能被废黜的危险境地,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原来,皇上是迎着灭顶之灾,厉行变法!”
“是啊!皇上明知前途凶险,但他宁忍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不愿做亡国之君,被天下后世所耻笑!”谭嗣同动情地说,“皇上蹈厉发愤,力排众议。厉行变法,推行新政,即使皇冠落地、身陷鼎镬也在所不惜,我们的皇上不愧为以身许国的圣明天子!”
“复生兄,”易君恕悚然望着谭嗣同,胸腔里那颗心在怦怦地狂跳,“您和康先生、梁先生追随皇上变法,也是在铤而走险啊!”
“当然,”谭嗣同慨然道,“我们心里都明白,中国被列强逼到了绝境,皇上被太后逼到了绝境,变法乃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成则可以救中国,败则必然流血横尸、肝脑涂地!我此番奉诏进京,这在世人看来,正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而我知道自己的前面将有多少艰难险阻,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皇上的信任、皇上的托付,重如千钧啊!”他缓缓立起,满怀崇敬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起双手,“皇上一声召唤,臣谭嗣同来了!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国,我愿洒尽这一腔热血!”
易君恕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灵魂震撼,处于政治漩涡之外的这位布衣书生简直难以想象,风起云涌的维新变法原来如此艰难,大清国的前途如此险恶!猛然之间,他想起谭嗣同在菜市口凝视着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的肃穆神情,想起谭嗣同的那句喃喃自语:“下一个流血的不知是谁?”啊,复生兄,您风尘仆仆进京辅佐皇上,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与您相比,我所遭受的那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空夕照如血,沉沉暮色充盈于莽苍苍斋。
随着轻快的得得蹄声,“山西较子摈榔杆儿”的骡车沿着北半截胡同,来到了浏阳会馆门前。车把式一声“吁……”车就稳稳当当地停住了,站在车尾的仆人跳下来,搀着林若翰下车。
胡理臣和罗升早已在门前迎候,连忙上前,打了招呼,罗升便飞跑进去,通报主人。
谭嗣同迎了出来,朝林若翰拱手道:“欢迎翰翁大驾光临!”
“谭大人,别来无恙?”林若翰满面春风地拱手问候,娴熟的官场礼仪,一口流利的汉语,把“别来无恙?”说得和“How are
you?”一样得心应口。他称谭嗣同“大人”,是出于对谭嗣同的官衔的尊重,而且可以预见,这位奉诏进京的新贵很快还要高升。谭嗣同则称他“翰翁”。西方人最忌讳被视为老人,但林若翰是个“中国通”,他知道这个“翁”字的分量,这是对他的年龄和学问的尊重。
“别来无恙,托翰翁的福!”谭嗣同随口说,其实院子里的炉子上正熬着中药,“翰翁请!”
两人并肩跨进院子,穿过雨路,步入莽苍苍斋的客厅。
易君恕见客人到了,礼貌地站起身来。谭嗣同连忙介绍说:“翰翁,这位是我久别重逢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