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很安静,是那种连呼吸都听不到的安静。
周粥上车后,还没能找到机会说句话,她取消了网约车订单,按灭屏幕,将手机拢到掌心,攥紧,似不经意地往旁边抬了一眼。
后座的位置很宽敞,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着,隔着泾渭分明的距离,他仰靠着椅背,双眸微阖,眉间有浅浅的川字,即使闭着眼睛,身上也散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在他身边工作的人压力应该会很大。
他眉心的川字越来越深,周粥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和驾驶座的吴杭在后视镜里对上目光,周粥对他展颜笑了笑,吴杭压下满肚子的好奇心和激动,一咧嘴,露出八颗白亮的牙齿,回给周粥一个大大的笑容,他要是没看错,这姑娘就是在那晚栽到他三哥怀里的那姑娘。
这辆车的后座什么时候坐上过女人,今天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听刚才三哥说话的语气,这两个人似乎是有前缘,吴杭敲着方向盘的手欢快得都要谱成一首曲子了。
周粥看吴杭的第一感觉以为他会很凶,没想到他笑起来自有一种憨憨的可爱,她往前凑了凑,悄声对吴杭说,“麻烦您把我放到前面的路口就行。”
吴杭眼睛眨了一下,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向后座的另一位,周粥明白了,他在等他老板的指示。
但他老板似乎是睡着了,车里又回到最初的安静。
周粥想试着开口,提了几次气,路口过了两个,她都没能说出一个字,车没有减速地继续往前开着。
静谧的空间里响起了“嗡嗡”的震动,是余兮打来的电话,周粥按了挂断,马上给她回过信息去,说车上有人,她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她已经在路上了,让她不用担心,等到家给她信儿。
余兮以为她打了个拼车回去,她自责把周粥给叫过来了,却没能好好陪她,等回头得请她吃一顿大餐好好赔罪。
周粥回,【要请也是我请,我今天玩得很开心,还喝了不少好酒,之前一个多月都窝在公司加班,今天是最放松的一天了】
旁边的人动了动,周粥打字的速度慢慢缓下来,到最后,完全停了下来,背不由地绷得有些紧。
苏柏熠拿起手机,看一眼亮起的屏幕,滑动按了接通,“说。”
顾靖川问,“你干什么呢,怎么不回我信息?”
苏柏熠屈指揉着太阳穴,“我能干什么?”
顾靖川压着声音道,“那姑娘还在你车上?”
苏柏熠没功夫和他闲扯,“有事儿就说事儿,没事儿我撂了。”
这是还在呢,顾靖川问,“你之前认识那姑娘?”
苏柏熠耐下性子,“不认识。”
顾靖川笑,“那你今天这是纯属善心大发,路见不平,想当一回好人?”
苏柏熠反问,“不行?”
不是不行,是纯属瞎扯,苏柏熠什么时候让女人上过他的车,顾靖川眼睛一转,声音放得更小,“我跟你说,刚才我那么回头看过去,那姑娘站在路灯下,我去,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乌发雪肤红颜,我都感觉我怦然心动了,你要是对人姑娘真没那心思,那我可就去追了。”
苏柏熠不多的耐心已经快要消失殆尽,“随便你。”
顾靖川摩拳擦掌地问,“那你有她联系方式吗?”
他等了半天没回复,拿开手机一看,电话已经被挂断了,顾靖川一双狐狸眼闪出了精光。
周粥看他撂了电话,手不自觉抠着手链上的平安扣,试着开口道,“苏先生,谢谢您载我一程,我在前面下车就行。”
苏柏熠对吴杭道,“前面路口给她停。”
吴杭回,“好的,三哥。”
车在路边缓缓停下,周粥拿好包,手握上门把,再礼貌道一句,“那我就走了,今天的事情多谢您,苏先生再见。”
苏柏熠在回复手机上的信息,看都不看她一眼,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前排的吴杭悄悄对周粥挥挥手,周粥对他笑笑。
苏柏熠视线转过来,眼神有些冷,周粥的笑容凝在唇角,她推门下车,又关上门,外面寒风凛冽,和车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温度,周粥等车走远了,才从包里扯出一条围巾绕到脖子上,缠到只剩半张脸,才觉得没那么冷。
这里已经进到市区,不像刚才的郊区大马路上,人都没有一个,路边人来人往,也好打车,她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就是睡不着,她干脆起身,拿过笔电,整理一下明天的工作安排。
同样没睡觉的还有吴杭,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夜空中的星星,愁眉苦脸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本来车都快开到三哥家了,夫人的一个电话,他们又来到了城南,夫人轻易不会主动联系三哥一次,但每次把三哥叫过来,肯定也不是因为想他了,三哥已经进去了两个多小时,吴杭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三哥来一趟城南,至少一个星期都会是连续的低气压,吴杭已经可以预想到接下来提心吊胆的艰苦日子了。
吴杭口中的夫人是苏柏熠的母亲柏书音。
苏家是北城四大家族之一,柏家是香江豪门之首,苏锦生和柏书音当年的那场婚礼被媒体称为“世纪联姻”,两人这些年对外营造的形象一直是恩爱夫妻,其实早已分居多年,一个住在城南,一个住在城北,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勉强凑在一桌上吃一顿饭,这还是在没人掀桌的前提下。
苏柏熠从屋里出来已经将近凌晨,他将手里的信封递给迎上来的吴杭,黑沉的眸子压着平日里少有的疲乏,“去联系,尽快处理掉。”
“是。”吴杭双手接过信封,不用看他也大概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老苏总和夫人身边都有人,就算被拍到了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花些钱,很容易就能摆平。
吴杭看一眼信封背后留下的电话号码,觉得有些熟悉,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见,不过他暂时没说,没有把握的事情汇报给三哥也没用,他还是先调查清楚再说,吴杭收好信封,转去车旁,打开后座的车门。
苏柏熠躬身上车,眼睛落到座椅边沿上那圈断掉的红绳,眉心蹙起,心里堆积的厌烦达到顶点,他抄起手链,叫吴杭去扔到垃圾桶。
吴杭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悦,忙凑过来,“扔什么,三哥?”
苏柏熠触到红绳上的纹路,靠回椅背,黑眸阖起,掩住所有不明的情绪,淡声道,“没什么,开车吧。”
周粥是在周一晨会上发现自己手链不见的,她想事情或者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摸那个手链,很普通的一根红绳手链,中间系着个平安扣,她戴了好多年,她开始以为是昨晚洗澡摘下来,忘记戴上了,等她下班回到家,浴室、洗手间、客厅,甚至厨房她都翻了,就是没找到。
她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况,她记得她在苏柏熠的车上的时候,还摸到来着,大概率是手链断了,落在了哪儿,之前已经断过一次。
她联系到了她坐的那辆出租车,司机师傅给她找了找,说没有。那很有可能是落在了苏柏熠的车上。
一连几天周粥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想着要不要通过余兮那边要一下苏柏熠司机的联系方式,有没有至少要问一下,但这里面的事情和余兮解释起来又有点儿复杂,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一转眼又到了周末,周粥这周加班,她一个客户要举行个小型的产品发布会,在靖川酒店,发布会的时间是周日上午,所以场地要在周六晚上搭出来,周粥留在在现场盯进度,她已经做好了通宵的准备。
到后面,周粥有些熬不住,她去酒店外面找了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些咖啡,又给干活的师傅们打包了些吃的,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突然被身后快步走过来的一个人给拦住。
顾靖川这两天躲他们家老太太,所以住到了酒店,听酒店名字就知道,这酒店是顾家名下的,今天他打牌回来晚了,一下车就看到周粥进酒店大堂,顾靖川对周粥印象太深刻,刚看背影就觉得像,追上来一看,果然是。
周粥警惕地看着顾靖川,酒店大堂两旁就是保安,她倒也不怕他是喝醉酒闹事的那种。
顾靖川问周粥,“你记得我吗?”
周粥不记得她有见过这张脸,她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摇头,“抱歉,我没什么印象。”
顾靖川帮她回想,“就上周,在曲溪苑,我给苏柏熠送手机,后来你上了他的车。”
周粥想起来了,她对顾靖川微点一下头,“您好。”
顾靖川问,“你怎么在会这儿?”
周粥简单地回,“我在这边有工作。”
顾靖川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戒备,他摸一下兜,今天没带名片出来,直接打了个响指,把大堂经理给招来了,“跟这位小姐说我是谁。”
周粥这一晚上进进出出的,已经和大堂经理混了个脸熟,大堂经理摆出最标准的笑容,对周粥道,“这是我们酒店的总经理,顾总。”
顾靖川紧接着大堂经理的话,做自我介绍,“我叫顾靖川,就是靖川酒店的那个靖川,我和苏柏熠是发小。”
他的语气里完全是那种相交多年老友的熟稔,都不给周粥说话的机会,“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工作,是在加班吗?还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周粥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顾靖川就是个自来熟,和苏柏熠是完全相反的性子,那应该比苏柏熠要好说话,既然碰到了,周粥还真有件事情想让他帮忙,“顾总,您有苏先生司机的联系方式吗?”
“你找他司机干什么?”
“我可能有东西落苏先生车上了。”
“你没苏柏熠电话吗?直接找他不就好了。”
周粥看顾靖川掏出了手机,忙道,“您要是没司机的电话就算了,不用惊动苏先生。”
但她这话说迟了,顾靖川已经拨出电话拨去了,他对着那头神神秘秘地说,“欸,你猜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顾靖川直接把手机贴到周粥耳边,用眼神示意她说话。
周粥犹豫一下,从顾靖川手里接过手机,清了清有些干的嗓子,才开口,“苏先生,您好,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是上周在曲--” 周粥怕他不记得她,准备了很长一段的前缀,想和他解释清楚她是谁。
苏柏熠马上要登机,没时间听她的废话,“我知道你是谁。”
他看了一下表,现在国内时间快凌晨一点了,“你怎么会和顾靖川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