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了进来,沙都子明明还觉得睡得很香,眼睛却已经睁开了。昨天晚上喝的白兰地似乎还在发挥威力,脑子沉沉的。她把头缩进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偷了父亲那瓶人头马,本是想借酒引来一些睡意,结果却是愁上加愁。因为朋友的死,她喝酒宿醉,这实在悲凉。而这个早晨,天气又非常晴朗,似乎要一扫她积郁的伤痛。
沙都子从床上伸出一只手,准备拉好略有缝隙的窗帘,这时敲门的声音响了。沙都子哑着嗓子回应,门稍稍打开了一条缝,伸进一只黝黑的手臂,将一份报纸随手扔了进来。
“报纸。”
一个低沉又毫无起伏的声音传了进来。达也似乎认为这已经是对姐姐的最大关怀了。在这样一个早晨,他这种态度确实让沙都子感到舒心。
“达也!”
正要被关上的门停住了。“什么事?”达也问。
“能帮我拉好窗帘吗?”
达也沉默了几秒,好像犹豫了一下,接着他高大的身形出现在屋里。他在家中也穿着运动服,一身汗臭味。他走到床边拉上窗帘,接着又从门口拿过报纸递给沙都子。
“谢谢。”
“那早饭呢?”达也握着门把手问道,“三明治行吧?”
“可以。”
“饮料呢?”
“红茶。”
“只有锡兰红茶。”
“那更好。”
达也没再说什么,从门口消失了。达也何时变得如此成熟了?沙都子边想边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
本来打算继续睡一会儿,但报纸到手了又想看看。明明已经特意把窗帘拉上了——沙都子自嘲着打开了枕边的台灯。
最先看到的是日期:十一月三日,文化节。难怪,沙都子暗想。南泽雅子常说明治节的天气总是很好。
她翻到社会版。一幅四格漫画旁边赫然出现了“茶会中服毒身亡”的标题。报纸的标题怎么会写成这样?难道这样读者更容易看懂吗?
报道与事实大致相符,唯一的不实之处是把昨天的茶会说成了“茶道社举办的茶会”,还用大量篇幅胡乱介绍了雪月花之式,或许写报道的人并不了解雪月花之式。
报道并没有判断波香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只是感觉上倾向于自杀说,里面也没提到祥子的事。
“金井波香小姐(二十二岁)。”
在这行字上面,是一张波香的肖像照。他们究竟从哪儿弄来这样一张照片呢?照片上波香的脸阴影出奇的重,表情极不自然,简直就像是用蒙太奇手法做出来的。看到波香被弄成这个样子,沙都子一阵心酸,一种跟昨天全然不同的悲伤涌上心头。
她把脸埋进枕头。波香不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她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这些事实她还未能充分消化。她觉得这不是真的,但这确实是事实。她必须接受现实,但现在是接受现实的时候吗?
电话响了,平时在这样的早晨本应该是波香或祥子打电话约她出去,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在了……
“你的电话。”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谁?”沙都子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达也顿了顿,说:“一个男的。”
“男的?”
“姓加贺……”
“哦,”沙都子下了床,披上外衣,“我马上就来。”
二楼走廊的一端有一部分机。只要躲在那里接电话,就不会被人看见。在这样一个早上,分机的存在真是帮了大忙。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听上去有些难为情,“你看到了吗?”
沙都子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报纸。“看到了。”
“哦。”加贺沉默了,他一直在犹豫。沙都子觉得他这样实在少见。
“还有精神出去走走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
沙都子说没问题。加贺便接着问:“能见个面吗?”
这样的事也很少见,沙都子答应了。两人约好在S车站前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S站前的那条街是市中心的一个繁华地段。那家咖啡馆则因年轻人常在那里约会而小有名气。加贺口中居然说出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这让沙都子感到很意外。
她放回话筒,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恢复精神,这多少是听到了加贺声音的缘故。她也明白现在绝不是消沉的时候。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振奋起来。
波香,我会为了你拼上毕业前的这段时间!
沙都子暗下决心。
咖啡馆名叫“记忆”,客人很多,但气氛沉闷。也不知为什么,咖啡馆里有很多柱子,上面都挂着各种年代久远的挂钟,而每一个挂钟都走得分秒不差。桌子与其说是餐桌,倒不如说是书桌,旁边整齐地摆着木椅。这些椅子坐上三十分钟就会让人痛苦难耐。
“打电话我可真不在行,”挂钟下面,加贺吃着吐司面包说道,“我会紧张。”
沙都子不知道他吃的是不是早饭,但已经过了十一点,或许是午饭。
“说起来,你还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呢。”
“又没什么事。”
加贺把面包切成厚厚一片,似乎是靠着咖啡咽下去的。他在学校食堂也是如此,沙都子见此,不知怎么心情安定了下来。
“平静下来了吗?”加贺问道。
沙都子说:“嗯,算是吧。”
“那就好。”加贺像长辈似的点点头。“我看的那份报纸上说,”他吃完面包,喝了一口水,“茶碗上检测到了氰化钾,而抹茶粉里没有发现毒物。”
“我看的那份报纸上也是这么写的。”不知为何,沙都子的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能这样。
“这就意味着若生提出的无差别杀人的假设不成立,毒药是在雪月花之式进行途中被放进去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说……看法?”沙都子像是得了热病一样,说话有气无力的,就像在发现祥子尸体时一般,鼻子也像那时一样呼吸困难。“我什么也不知道。从现在的情况看,只能认为是波香自己服毒,但我完全找不到她自杀的动机。”
这样的话,她也曾在祥子死后说过。当时大家也是从祥子自杀的动机开始入手思考。只是那时跟沙都子一起苦恼的波香,这次倒成了出难题的人。
“这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加贺语气微妙,“犯下罪行的人,往往会因为悔恨而自寻死路。”
沙都子吃惊地望着加贺。“你是说波香杀了祥子?”
“你还记得祥子被杀时的情景吗?白鹭庄可是除了里面的住户,外人一律进不去的。这样看来,她的确更加可疑。”
“可是,杀人时间推定在十点左右,那时候波香跟我在一起呀,都在Bourbon。”
“推定出来的时间并不绝对准确。可能就像管理员推测的那样,祥子那时真的在睡觉,波香跟你分别后,回到公寓杀了祥子,这也不是毫无可能,而且反倒更有说服力。”
“你说波香杀了……”沙都子开始感到一阵头痛,脸颊的肌肉也僵硬起来,“你太过分了,又没有证据。波香可是我们的朋友啊!”
“但不能说她没有动机。”加贺依旧面色不改。就算明白道理,却无法承认也无法说出口,这是人们常有的情况,但加贺没有被软弱打败。他说:“我说的只是以波香自杀为前提做出的想象罢了。事实上,没有认定她是自杀的根据。之所以假设她是自杀,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情况。”
“当时的情况?”
“就是她死在雪月花之式中途这一情况。谁喝茶是由牌决定的,谁都无法提前预测,因此不可能有人算计好了让波香服下毒药。”
“确实不能,但有一个人除外。”
“对,你除外,”加贺毫不在意地说,“在得知波香抽到‘月’时立刻下毒,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沙都子深深地感到加贺确实是个做事客观、头脑冷静的人。
“你怀疑我?”
“警察要怀疑的话,首先肯定是你。说不定现在还在跟踪你呢。”
沙都子不由得看了看周围。从家到这儿,她根本就没有被跟踪的感觉。可如果跟踪的人是个行家,她察觉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即便你真的想杀波香,也肯定不会用这种一眼就能被人识破的方法。也可以认为你是考虑到警察的逻辑,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但这样做风险很大,你办不到。警察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排除了你沏茶时下毒的假设。而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加贺看着沙都子又补充道,“当然,我一开始就相信不是你干的。”
太冷静了!沙都子想道。她原本设想,当她问加贺是否怀疑自己时,他会断然否定。然而他没有,他无论何时都以理服人,所以没有丝毫犹豫。而他最后补充的那句话,应该只是对沙都子的体贴。在真正的推理中,是没有“相信”或“不相信”之类的话的。
“所以就现阶段来说,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波香被人预谋毒杀是不可能的。但她也不是死于意外,排除下来,也只能推测她死于自杀了。”
“还有一个依据支持自杀的说法,”沙都子直视着加贺,“在场的人都是我们最知心的朋友,你能想象是其中的谁杀了波香吗?”
加贺不安地转起眼珠,显然乱了方寸,这对他来说可是少有的事。他将目光从沙都子脸上移开。似乎是想稍作休息,他向走过来的服务员要了热牛奶。
“最近很冷啊。”加贺露齿笑了,只是眼睛中看不出任何笑意。他立刻感到气氛只是更加沉重,便收起了不自然的谄笑。然后,他像是做好了什么准备一样,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说到底,我们究竟对别人了解多少呢?事实上我们什么也不了解,不是吗?”
沙都子猜不透他想说什么,一语不发。
加贺接着说:“波香或许是自杀的。不,应该说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自杀最有可能。可是她自杀的动机,我们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们应该算是她的好朋友了,但对真正的她一点也不了解。祥子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又能说对藤堂和华江他们了解多少呢?”
沙都子咬了咬牙,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加贺,你是……”
“我叫你来这里,就是想和你一起寻找真相,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还有一点,我对波香也抱有信心,我相信她绝不是那种会自寻短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