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一时厌恶昆仑奴身上的气息,却又怕那柄短刀,只能颤着身子向后扬颈,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谢愈本是趁着今日天气尚好,同着扶回在另一条街上闲游,忽然听见一阵骚动,扶回便拦着一人问道:“郎君可否告知,前方发生何事?”
那人一把推开他,嘴里叫喊着:“昆仑奴杀人了。”
谢愈正自奇怪,恍惚听见奔来的人群中有人提及李知的名字,一时忙捉住那人急急问道:“小郎君可否说清楚些?”
“不知道哪家的昆仑奴杀了果子行的掌柜,又拿刀架在那李御史女儿的脖子上,想以此要挟金吾卫放他走。”
谢愈一听,心中一沉,脑中登时如火石炸开,拨开人群朝那边急急赶去。
扶回愣神一会儿,被人冲散,偏偏谢愈走得极快,他一时心慌怕自家郎君出事儿,只好急急地向前,大声呼喊:“郎君等等我!”
那昆仑奴早已带着李知逼到了果子行外,金吾卫们拿刀围着二人,不敢乱动。
“将马给我,放下武器!退我五米远。”昆仑奴喝道。
领头的将军翻身下马,盯着他,便抬手让众人放下武器,慢慢退后。
“你将人留下,我放你走。”
话毕拿刀柄拍了下马尾,又将刀置于地上。
昆仑奴冷哼一声,手游至李知腰腹处,一把将她掳起摔置马颈,随后一跃至马上,拉起缰绳夹紧马腹飞奔。
那金吾卫的将领盯着那马,扬手向下一招,霎时一箭似急雨破空般飞出,直直射入昆仑奴后背心窝,他面色狰狞,眉眼扭成一团,似是没有料到,倒下马来。
谢愈赶到时,正撞见这一幕,李知被横挂在马背上,一时没了依仗,便心一横闭眼缩身向下摔去。
心里意料的吃痛并未袭来,反倒是摔入一人怀中,那人因撞地的痛感闷哼了一声,清冽的气息钻入她的鼻息。
因着翻滚,她埋入那人颈间,衣襟处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总觉着倒像是在哪里闻过。
李知睁眼,心跳还未平复,便见身下那人正紧紧地环着她。
“昭九别怕。”谢愈捂住她的眼,不让她瞧见那昆仑奴的尸首。
熟悉的声音让李知心头里的紧绷松懈下来了,她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愈衣衫的香气,正像抚雨堂外的清梅。
李知的睫羽拂过他的手心,谢愈修长的手指颤了颤,轻松开她,低下声安慰:“别怕。”
饶是被那昆仑奴拿刀逼着,李知也忍着未落下一滴泪来,可是谢愈一开口,那些害怕委屈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她的眼底如雾般朦胧,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那泪滴在谢愈手背,似烙铁。
这两年,谢愈哪里见她哭过,心中犹如海溺,他也便一时顾不得礼法,将李知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抚道:“阿九别怕,我在这里。”
一时金吾卫的中郎将同烟云扶回也赶了过来,谢愈才松开,搀扶着李知站起来,又怕她腿软还未醒过神,仍旧牵着她的手。
“李娘子见谅,事出紧急只能用这法子。”
李知抬手抚了抚泪痕,低头道:“多谢中郎将,若无将军妾怕是命丧于此。”
见李知无事,烟云便跑上前,抱着她哭起来,“还好谢先生接住你了。”
那中郎将招手让人将昆仑奴的尸首抬走,瞥了一眼尸首,低声嘲了一句蠢奴,又转过身,打量谢愈道:“既如此,那李娘子好生歇着。”
李知点头,又松开烟云,勉强扯起一抹笑,“好啦,我没事。”
“那我去府上叫辆马车来,三娘才受惊,骑不得马。”烟云擦着泪,心里怕得很。
话刚落,便见李府的马车驰过来了。
莫雨下了马,见三娘无事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阿郎与夫人急得不行,还好三娘无事,快先上车吧。”
谢愈手心传来的温度安抚着她,李知低着头轻轻回握住,站在那儿未动。
谢愈有所感,便松了手,朝她温声说道:“昭九快先回去歇着。”
还是莫雨眼尖,瞧见二人将才牵着手,便在旁接话,“谢先生同三娘一起去吧。”
李知垂着眸子,蜷缩了一下指尖,“今日多亏先生接住我。”她走上前微微行礼,声若蚊蝇:“五郎同我一起吧。”
谢愈被她那一声五郎叫愣住了,往日他总让李知叫五郎,如今她这一唤,竟是让谢愈不自在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应下来,“好。”
莫雨扶着李知上马车,李知念着烟雨的伤,便也唤她上来坐。
这段行程走得不急不慢,谢愈骑马跟在一旁,时不时瞧一眼车帘子,担忧昭九还被吓着未缓过神来。
马车里的李知握着烟雨的手,反倒安慰起她来。
“金吾卫说的不错,那昆仑奴是个蠢得,他如何骑马逃得出长安城去?”
烟雨听此才止住的泪便又流了下来,“若是那杀千刀的昆仑奴对三娘也同那果子行的掌柜一样……一样的话,我……”
终是不敢想不敢言,烟雨只能呜咽地垂泪。
李知对那果子行里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便逼着自己不去想,慢慢的倒也是缓了过来。
马车将快到府,莫雨快走了几步,先进了府。
李使期见莫雨回来了,望向她身后迟迟无人来,便急了,“昭九呢?”
“阿郎莫急,三娘无事,还在车里。”说罢,莫雨便将在扶回那里打听的事情进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李使期听。
陈徽仙听着是落了泪,双手合十,“真人保佑,好在昭九无事。”
一会儿,李知同着谢愈就进来了,陈徽仙见她裙摆上沾着血,“哎呀”了一声,吓得忙将她拉在怀里,带着哭腔,“让娘看看。”
李知本是用披帛遮着颈间,但陈徽仙早已听莫雨提及了,将那披帛轻轻扯下,便见一道凝着的血线,横在她脖子上,触目惊心。
从小娇生惯养的娘子,便是骑马摔着了,也未受过这种伤。
李使期凑近瞧也“哎”了一声,忙心疼道:“快去擦药膏收拾一番。”
堂上便只余谢愈一人立在那儿,他向李使期敛衽行礼。
“家仆已向我们禀明经过,还得多谢清让将昭九从那马上接住。”
“李公言重了,此番也得多亏金吾卫。”
“哎”李使期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些惆怅,“这金吾卫掌在那李由林手中,平常这些长史参军巡京傲得很,这次却也多亏了他们。”
神策军,左右金吾卫全是掌在宦者手中,此为大患,也是压在诸多文官头上的一块重石。
“或许,这金吾卫中也有尽职尽责之人吧。”
这话李使期也知道是谢愈在安慰他,只连连叹气不言语。
李知换了身衣衫,便同着陈徽仙一齐过来。
陈徽仙见谢愈穿着白锦莲纹长袍,一条素面宽腰带系在腰间,发丝微乱,衣衫上也有些污迹,却仍端坐在那里,不见一丝逾举。
她是越看越顺眼,经此一事恨不得即刻将他同昭九定亲,他们家从来是只瞧人品,不瞧门第。
“清让啊,今天不如就留在李府吃宴?”
李夫人都已经开口,谢愈也不好拒绝,便温声应下:“如此便叨扰李公与夫人了。”
“昭九,你带着清让去抚雨堂坐坐吧。”
李知的眸子倏然同他撞在一处,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愈抱着她,唤她阿九,脸登时就烧了起来,还未让人见着,便一溜烟地转身就走了。
这番谢愈见她突然转身独自离开,一时未想明白,只以为是自己举行冒犯惹恼了她,只好垂眸跟上去了。
扶回瞧着前头的李知,一时偏头悄声问谢愈:“李三娘这是怎么了?”
他可是瞧见两人抱在一起,牵着手的时候还好好的。
谢愈瞥了扶回一眼,面无表情地开口:“少说话。”
扶回见状,只好幸怏怏地闭嘴,心里却想,这两人好生奇怪。
谢愈后脚跟着进了抚雨堂,见李知正立在书架前翻弄着书轴,他便寻了一处坐下。
李知的手仍是微颤的,想来定是未缓过神来。
谢愈嘴唇微张,李知转身同他四目相接,一路上想好的话在此刻竟是烟消云散。
谢愈垂下眸子,有些无措,一时不知到底是安慰还是道歉。
李知亦是静坐在旁,那气氛诡异地安静,甚至堂外的风拂过耳边的触感都十分不自在,寂静似乎不断攀升,不断凝结,到达一个点,突然就破了。
两人同时开口。
“先生。”
“昭九。”
又是四目相对。
谢愈手覆上双膝,蹭了一下,有些愧疚地开口:“今日,我多有冒犯,希望三娘见谅。”
他原是想问昭九是否是在意自己的触碰,是否心里后怕,可话到嘴边又成了抱歉。
他的话很轻,似乎被风一吹就走,可落在李知心尖上却是激起层层波澜,她默了许久,还等着他后面的话。
可是良久也未有声。
李知再开口时,清丽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不同于谢愈的愧疚不安,她像是有了勇气,一字一句地回道:“我不恼,因为是五郎,我才不恼。”
谢愈愣住,她这话直白又令人曲解,但他终究不想两人的结缘,是因为一场令她羞愧的祸事和一次不得不冒犯的开始。
却好像违不了本心,他低声笑了一下,话很轻,刚好钻入李知耳中。
“因为是你,我才折回。”
抚雨堂外斜阳早已落幕,两人打马球似的话随着习习夜风卷出堂外,抬头看时,窗外的清梅枝叶伴着风,摇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