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号这天,是妈妈的生日。
头天晚上,沈灵珊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
因为上次妈妈叮嘱她暂时不要给她打电话,所以电话通后,她不自觉地感到紧张,以至于没敢先出声。
夏清漾问道:“是珊珊吗?”
“是。”
沈灵珊这才敢出声,说:“妈妈,是我。您最近好吗?”
夏清漾笑着道:“挺好的,你呢珊珊?前几天我看新闻,好像钟家被查了是吗?”
沈灵珊点点头,说:“是的,他们家做很多非法生意,搞地下赌博这些,这次警方端了他们很多窝点,相关人员全都被判刑了。”
“活该!”夏清漾气愤道:“沈诚越那个畜生,居然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还差点把你给害了。”
沈灵珊听见妈妈为她生气,心里感到幸福,脸上也不自觉地有了笑容,说:“我没事妈妈。”
夏清漾道:“也幸好你机灵,要不是那天晚上你及时逃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沈灵珊微微笑了下。
她不想再回忆一次那天晚上所经受的恐惧,跳进海里的时候她其实是抱着宁愿死掉也不愿被人侮辱的决心。
也幸好她水性好,再加上当时钟符受伤,船上一片混乱,她才能趁乱游上岸逃走。
她转移话题地说:“妈妈,明天是你的生日,我给您买了生日礼物,您明天在家里吗?”
“在家呢。”
夏清漾听见女儿给她买了生日礼物还挺高兴,但嘴上还是客气地笑着说:“不过你明天过来吃饭就行了,还买什么礼物这么破费。”
“不破费。”沈灵珊笑着说:“您一年才过一次生日呢,给您买个生日礼物是应该的。”
“行吧。”夏清漾道:“那你明天早点过来吧,中午在家里吃,晚上估计在外面吃。”
沈灵珊问道:“晚上的位置还没有定吗?”
“没有呢。”夏清漾道:“本来我想定南山上的那个凤梧餐厅,听人家说晚上的景观特别美,谁知道前几天打电话去订位置,人家说上个月就订满了。别的地方我又不太喜欢,就想着实在不行,明天晚上随便找个餐厅将就吃了算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生。”
沈灵珊闻言,问道:“南山观景楼那个凤梧餐厅吗?我来订吧。”
“算了。”夏清漾道:“人家都说上个月就订满了,你打电话过去不也一样。”
沈灵珊道:“没事,那个餐厅正好我朋友占了一点股份,我问问她。”
“真的?”夏清漾惊喜地问:“哪个朋友呀?真的能订到吗?你弟弟妹妹惦记好久了,一直想去那个观景餐厅坐月亮船照相。”
沈灵珊道:“我问问,订好我跟您说。”
挂了电话,沈灵珊就给好友拨了电话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了,南希的声音传过来,笑着打趣她,“哎哟,这都几点了,你今晚没跟陆行洲床上交流感情吗?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沈灵珊不禁有点脸红,说:“谁闲着没事天天上床啊,再说陆行洲出差了没在家。”
南希笑道:“我说你今晚怎么这么有空。不过大晚上的,找我有事?”
“嗯。”
沈灵珊道:“我妈妈不是明天过生日吗,她想订凤梧餐厅的位置,但是打电话订位置,那边的人说好像上个月就已经订满了。你不是有那间餐厅的股份吗,能不能帮我留几桌。”
“姑奶奶,我就是个小股东,再说位置都订满了,就算我是大老板也总不能逼着人家取消吧。”
“不行啊。”
“当然不行。”
“那我加钱行吗?或者我能不能跟已经订了位置的客人谈一下,如果他们愿意取消,我可以给他们钱做补偿。”
南希沉默了会儿,忍不住开口,“灵珊……”
“嗯?”
南希是沈灵珊最好的朋友,两人小时候在舞蹈班上认识的。
只不过南希学跳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嫌压腿太辛苦就不学了。
她父母宠她,几颗金豆子一掉,她爸妈心疼坏了,赶紧把她接回家去,再也不送她去舞蹈班受罪。
可灵珊不一样,小时候她明明也不喜欢跳舞,也经常一边练一边哭,可就因为她妈妈对她寄予厚望,她就一直坚持跳,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她能一个人在舞蹈室里跳十几个小时,就这样坚持跳了十几年,除了受伤几乎从来没有主动休息过。
她作为朋友,看到灵珊跳舞跳出一身伤病都觉得很心疼,可她妈妈却好像从来没有心疼过她。
小时候她练习转圈,常常摔倒,摔得一身都是伤,她坐在地上哭,可她妈妈永远都是远远的,冷漠地看着,从来没有去抱过她。
她有时候觉得沈灵珊太缺爱了。
从小被父亲家暴长大,和她妈妈一起被她父亲家暴那几年,她将自己的命运和她妈妈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一起。
她拼命努力,不仅仅是为了救她自己,更是为了救她妈妈。
所以当她发现她妈妈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她明知道自己被抛弃了,可心里却一直不肯接受。
她没有发现她一直在讨好她的妈妈,仿佛这样做,她就不用面对现实——曾经相依为命,她拼命为之努力的妈妈早已经彻底丢下了她。
她没法接受妈妈不要她,所以即使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仍然要把她妈妈抓得紧紧的,不肯放手。
因为她知道,一旦她放手,她就真的没什么至亲的人了。
南希本来想劝一劝沈灵珊,别对她妈妈太上心,她不会感恩,只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
可她又觉得,这些话真的说出来,对沈灵珊太过残忍。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心说,开口变成了,“我打个电话问问吧,你妈妈想订几桌?”
沈灵珊道:“三桌应该差不多了,主要是叔叔家里那边的亲戚,我妈妈那边的亲戚都不在北城。”
“行,我订好给你发消息。”
“好。”沈灵珊高兴道:“谢谢你南希,回头我请你吃饭。”
“行了。”南希道:“只要你开心就好。”
南希办事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给沈灵珊发了微信,给她留了三桌视野最好的观景位置。
沈灵珊一收到微信就立刻高兴地给南希发了好几个“爱你爱你爱你”的表情包。
南希回她一个肉麻的表情。
沈灵珊高兴地给妈妈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开心地说:“妈妈,位置已经订好了,明天晚上六点。”
“真的吗?”夏清漾惊喜地道:“太好了,那我一会儿就跟你叔叔说,让他别去外面订位置了。”
“好。”沈灵珊笑道:“那妈妈你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诶,明天见。”
沈灵珊有电话进来,挂了电话她就切过去,心情很愉快地问:“陆行洲,你忙完了?”
陆行洲嗯一声,说:“刚回酒店。”
“跟谁打电话呢刚才?”
沈灵珊心情很好,坐在床上开心地说:“跟我妈妈呢,她明天不是过生日吗,本来想订南山上的景观餐厅,但前几天打电话去订的时候,人家说上个月就已经订满了,不过我刚才帮她订到了。”
陆行洲勾唇笑了笑,夸她,“这么有本事?”
沈灵珊笑道:“也不是我有本事,主要是南希正好在那间餐厅有点股份,是她帮我搞定的。”
陆行洲其实很烦沈灵珊的妈妈。
他撞见沈灵珊哭的几次,每次都是因为她妈妈。
他不太放心她明天过去会不会发生什么,叮嘱她说:“明天有什么事情记得给我打电话。”
沈灵珊笑道:“我就去我妈妈那边吃个饭,能有什么事情。”
陆行洲道:“没事当然最好,不过有事记得打给我。”
“好。”
陆行洲道:“挂了,我去洗澡。”
“去吧,晚安陆行洲。”
“晚安。”
第二天上午,沈灵珊早饭都没吃,早早就拎着生日礼物到妈妈那边去。
自从前阵子出事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
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很热闹,周叔叔家里的亲戚们全都已经来了,大家正在吃汤圆。
她进屋看到大家已经在吃早饭,不禁微微愣了一下。
大门开着,还是周叔叔先看到她,惊讶地喊道:“珊珊来了。”
夏清漾闻言,这才回头往门口看去。
她明显有点惊讶,说:“珊珊,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说:“你也没说要过来吃早饭呀,我还以为你中午才会过来。”
沈灵珊已经调整好情绪,微微笑了下,说:“我今天起得早,也没什么事做,就先过来了。”
她把手里拎着的礼物递给妈妈,说:“这是给您买的礼物,祝您生日快乐。”
夏清漾看到是个爱马仕的袋子,高兴地接过来,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破费,沈诚越又不给你钱,你自己那点钱得省着点用。”
沈灵珊淡淡笑了笑,说:“没事,我上半年巡回演出赚了不少。”
夏清漾一边给沈灵珊拿鞋套,一边笑道:“所以我以前监督你练舞还是很有用吧,要不是从小基础打得牢,你也不会这么快跳到首席。”
沈灵珊看到妈妈给她拿鞋套,不禁又愣了下。
她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问:“妈,我的拖鞋呢?”
夏清漾小声道:“你的拖鞋我刚才给媛媛穿了,今天家里亲戚多,拖鞋不够用,穿鞋套也是一样的。”
沈灵珊看着妈妈递过来那双鞋套,觉得很刺眼。
这个家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她的,只有那双拖鞋。
每次过来,只有穿上那双独属于她的拖鞋时,她才会觉得这里也算她的家。
毕竟她的妈妈在这里。
可妈妈现在就这样随便地把她的拖鞋给了别人。
她看着那双鞋套真的很不想穿,甚至很想掉头走掉。
可长久以来的懂事提醒她,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能破坏妈妈的生日。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把鞋套接了过来,弯身把那双塑料鞋套套进了她的鞋子里。
她像一个疏远的客人,穿着鞋套走进屋里。
夏清漾很高兴地把爱马仕拎到茶几上去放着,打算待会儿再拆开看。
她笑着问沈灵珊,“珊珊,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锅里还有几个汤圆,妈妈去给你盛过来。”
沈灵珊坐在沙发上,淡淡地笑了下,摇头说:“不用了妈妈,我已经在家吃过了。”
“那行,那你自己先坐一会儿,我们吃完早饭就过来。”
沈灵珊微笑着看向她妈妈,点了下头,说:“好,您快去吃吧。”
早饭并没有吃太久。
亲戚们在餐厅吃完早餐陆陆续续都走了过来。
沈灵珊跟她继父家里的亲戚不熟,大家也不怎么跟她说话。
她独自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很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过了一会儿,妈妈和继父把碗筷收拾好了,也过来客厅坐。
妈妈和继父一过来,客厅就更热闹了。
亲戚们讨论着家里的事,沈灵珊跟周家人不熟,对他们家事也完全不了解。
她坐在旁边听着,完全插不上话。
她觉得太无聊了,无聊到想要离开这里。
早知道她今天就不该过来,直接把礼物寄过来,或许更好一些。
就在她无聊到几乎放空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妹妹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说:“妈妈,我也有生日礼物要送给你。”
夏清漾把小女儿抱在腿上坐着,听见宝贝女儿也有礼物要送给她,笑着捏下她的小鼻子,说:“欣欣要送什么生日礼物给妈妈呀?”
欣欣道:“我给妈妈跳一支舞。”
她说着就从妈妈腿上爬了下去。
周振海笑道:“好,正好珊珊姐姐今天也在,珊珊姐姐可是国内目前最年轻的芭蕾首席,你好好跳,让珊珊姐姐给你指点一下。”
沈灵珊看向她的小妹妹。
她的小妹妹今年八岁,听妈妈说最近也在学跳舞。
但她显然刚学不久,转圈都还没学好,换上芭蕾舞鞋,踮起脚尖才转了两个圈就摔倒了。
摔倒的瞬间,她就看到妈妈健步冲了过去,一把将欣欣抱了起来。
妈妈心疼极了,把欣欣抱到沙发上坐,一边脱掉她的芭蕾舞鞋检查她的脚有没有受伤,一边皱着眉心疼地问:“摔疼了没有啊宝贝?哪里疼跟妈妈说。”
欣欣小手指指膝盖,说:“妈妈,膝盖疼。”
夏清漾赶紧小心翼翼地把欣欣的裤腿撩起来,一看都摔红了,顿时更心疼了,说:“我看这舞干脆别学了,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回头咱们干脆学画画好了。”
欣欣道:“妈妈,我什么都不想学了。”
“行行行。”夏清漾道:“不想学咱们就不学,只要我们家欣欣宝贝开心就行。”
夏清漾一边说着,一边拿着药油心疼地给女儿擦膝盖上的伤。
沈灵珊看着这母慈女孝的一幕,不知怎么忽然很想笑。
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离开了,可不知怎么她竟然还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晚上甚至还鬼使神差地跟他们一起到南山去吃饭。
人或许要攒够很多的失望,最后才会彻底地断掉念想。
晚饭吃到了十点钟,南山忽然下起了雨。
她到前台去结账,本来想跟妈妈他们坐一辆车下山。
可因为周叔叔的一个侄女是晚上放学后直接来的南山,妈妈就把侄女安排坐他们的车。
这样一来,她就没有车坐了。
当她看到侄女坐进车里时,她终于忍不住看向她妈妈,问了句,“那我坐哪里?”
夏清漾把丈夫那边的亲戚都安排好后,才发现车里已经没有空位了。
她盯着车座愣了一下,最后看向沈灵珊说:“珊珊,要不然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打车的钱妈妈给你出。”
沈灵珊很想说,这是在晚上十点钟的南山上,又下着雨,她到哪里去打车。
可她看着妈妈的这张脸,这个在她心里最亲最亲的人,这个她十几年来拼命为之努力,想让她过好日子的妈妈——
她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她的面目变得很模糊,模糊到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她。
她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淡淡笑了下,看着她陌生的妈妈,应了声,“好。”
“那我们就先走了珊珊,弟弟妹妹明天还要上学,得让他们早点回家睡觉,你到家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啊。”
沈灵珊淡淡笑了下,没应声。
她站在餐厅门口,看着周家的车陆续开走。
她觉得疲倦,靠在餐厅门边的柱子旁,看着夜色中的瓢泼大雨发呆。
孟梁今晚在南山上有个牌局,开车下山时,远远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
他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毕竟他听陆行洲说,沈灵珊妈妈今天过生日,她跟她妈妈这边的亲戚一起出门吃饭。
但她身后的餐厅都在打烊了,店里也已经没有客人,她一个人待在外面做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于是开车经过沈灵珊的时候,抬手拍了一张她的照片,顺手给陆行洲微信上发过去。
下一秒,他的手机就响起来。
他接起电话,陆行洲问:“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啊。”孟梁道:“我今晚在南山上有个牌局,刚才开车下山时就看到她站在人家餐厅门口看雨发呆。”
“她一个人吗?”陆行洲皱着眉问。
“应该是吧。”孟梁道:“我看餐厅都在打烊了,没看到她周围有别的人,诶?”
他话还没有说完,陆行洲就把他的电话给挂了。
沈灵珊靠在餐厅外面的柱子旁看了很久的雨,手机打车软件上一直没有人接单。
她的思绪随着这场瓢泼大雨飘得很远,却始终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她低头看打车软件,正准备再加钱时,陆行洲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接起电话,嗓音有点沙哑,“喂。”
陆行洲道:“沈灵珊,你听着,我让孟梁回来接你,他两分钟到,车牌号是京A66318。我现在在来南山的路上,你先上孟梁的车,我到路上来接你。”
沈灵珊刚刚被妈妈丢下时都没有哭,却在听见陆行洲声音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点点头,哽咽地道:“陆行洲,我想你。”
“嗯。”陆行洲听见沈灵珊哭,喉咙更加闷涩。
他开车冒雨上山,英俊的脸上布满阴冷的怒意,轻声和沈灵珊说:“别怕沈灵珊,我很快就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