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前两年,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他写的文章、一些手稿以及笔记本。他像往常开玩笑那样,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要我在他走后读一读,他所说的走后,是指离开人世。
“就随便看看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你能用得上。也许在我走后,你可以挑一些发表。”
我们在我的书房里,周围全是书。父亲想找个地方把手提箱放下,他在屋内转来转去,就像一个急于卸掉痛苦包袱的人。最后,他把箱子悄悄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是一个尴尬的时刻,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但等这阵尴尬一过,我们随即又恢复了常态,轻松地面对生活。那好开玩笑、爱嘲讽的自我又再次回来。我们又轻松了起来,像往常那样聊天,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悲哀。我们开始谈谈日常琐事,聊聊土耳其没完没了的政治麻烦,还有父亲那几乎完全失败的商业投资。
我记得,父亲离开之后的好几天内,我曾来来回回经过这个手提箱数次,但却碰都没碰它一下。我太熟悉这个小巧的黑色皮质手提箱了,熟悉它的锁,它的圆形箱角。短途旅行的时候,父亲常常带着它,有时还用它装着文件去上班。记得我小时候,父亲旅行归来时,我总是会打开这个小手提箱,翻腾他的东西,闻着那古龙香水和异国他乡的味道。这个箱子对我来说是个老朋友,是件能强烈唤起我童年和过往记忆的纪念品,而现在我甚至不敢碰它。为什么?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它里面的东西有着神秘的分量。
此刻,我想谈谈这分量的含义。这是一个人把自己闷在屋里,坐在书桌前创造出的东西,是躲在角落里表达他的思绪——而这,正是文学的意义。
有时,我也的确触碰过这个箱子,但仍没有勇气去打开它。对于里面有些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我再清楚不过。我曾见过父亲在这些笔记本上写过东西。而对于这些东西沉甸甸的分量,我也并非初次觉察。父亲曾有一间很大的书房,上个世纪40年代末,他还年轻的时候,曾梦想成为一名伊斯坦布尔诗人,并把瓦莱里的诗译成土耳其语。但是,他从未真想过那种生活:在一个贫穷的国度里,以写诗为生,守着寥寥无几的读者。我的祖父——父亲的父亲——是个富有的商人。富有,使父亲在幼年和青年时代都过着舒适的生活,他不想为文学,为写作而忍受艰辛。他热爱生活中的一切美好——这我理解。
我和父亲的手提箱里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这首先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不喜欢读到的东西。也许正因为父亲早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故意表现出对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很在意。在从事了二十五年的写作之后,看到这点我很难过。但对他没有足够认真地对待文学,我并不生气……我真正担心的、最不想知道或发现的是,父亲可能是一位优秀的作家。惟其如此,我才不敢打开父亲的手提箱。更糟糕的是,我甚至拒绝承认这一点。如果真实而伟大的文学从父亲的手提箱内喷涌而出,那我就不得不承认,在父亲体内存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这种可能性令人恐惧,因为即使已步入中年,我仍然渴望父亲仅只是我的父亲而已,并非作家。
作家,意味着耗费经年累月的耐心,去挖掘自己内在的第二自我,去认识塑造了他的那个世界。谈到写作,首先浮现在我脑海的,不是一部小说、一篇诗歌,或者某个文学传统,而是这样一个人: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坐在桌前,独自审视自己的内心;他在一片阴暗之中,用语言建构起一个新世界。这个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或许会用打字机,会利用电脑之便,抑或只是用笔在纸上书写,一如这么做了三十年的我。写作的时候,他也许会喝点茶或咖啡,或者抽根烟,还时不时会从桌边站起,透过窗户望着街上玩耍的孩子。如果幸运的话,他会看到树林,看到风景。而运气不好的话,他就只能看到外面一堵黑漆漆的墙。如我一般,他会写诗,写剧本或是小说。等到他坐在桌边,耐心地凝视内心,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此开始,于是,一切因此变得不同。写作,就是要将这种凝视内心的眼光化为语言,去探讨一个人幽居独处时所进入的那个世界。而且,他要怀着极大的耐心、执着和愉悦之情来做这一切。一连数日、数月、数年,我坐在桌前,慢慢将新的词句写到空白的纸上,我感到自己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正在我内心分娩另一个自我,就像有些人建造桥梁或是穹顶那样,他也要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往上砌。而作家使用的石头,就是词语。我们将它们放在手心,感知它们彼此衔接的方式:有时,我们站在远处观察,有时又恨不能用手指或是笔尖去抚摸它们,掂量它们的分量,改变它们的位置。如此一年到头,带着耐心而又满怀希望,我们就创造出了新的世界。
作家的秘密并非灵感——灵感从何而来并不清楚。作家的秘密是执着,是耐心。在我看来,人们当初创造“以针挖井”这句可爱的土耳其谚语时,他们的脑中所想的,大概就是作家。在一些古老的故事中,我非常欣赏法赫特的耐心。他为了自己的爱情,要将山体凿通——对此我非常理解。在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中,我描写了一群年迈的波斯细密画家。他们经年累月以永恒不变的激情去描摹同样一匹马,记住每一笔画,直至闭着眼睛也能再现那匹俊美的马。我知道这时,我其实是在谈论写作这个职业,在谈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一个作家想讲述自己的故事,那他就得慢慢地讲,就仿佛他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如果他想感知故事的魔力正自他体内升腾,如果他想要坐到桌前耐心地投入这门艺术,这种技艺之中,那他首先就要心怀希望。灵感的天使有时会定期拜访某些人,而对另一些人则鲜有光顾。他总是偏爱那些信赖他的人。在作家感到最为孤独,对自己的努力、梦想和创作价值最为怀疑的时刻,当他觉得自己的故事仅只是自己的故事时,就恰在此时,天使会向他昭显一些故事、意象和梦想,帮他草绘出渴望建构的世界。假若回顾一下那些我为之献出了整个生命的作品,我会吃惊地发现,似乎那些令我痴醉狂喜的语句、梦境、篇章,并非源于我自己的想像,而是另一种力量发现了它们,将之慷慨地呈现给我。
我害怕打开父亲的手提箱,阅读他的笔记本,因为我知道他不堪承受我所忍受的苦楚,因为我知道他喜爱的不是孤独,而是呼朋唤友,聚会调侃,与朋友为伍,有人相伴。但后来我的想法有了转变。我的想法,这些弃世与忍耐的梦想,都只是从自己的生活以及作家经历中得来的偏见。许多才华横溢的作家,都是在呼朋唤友与家庭生活中,在友人陪伴与轻松闲聊的氛围下写作的。此外,父亲在我们年幼时,曾厌倦了单调的家庭生活,抛下我们只身前往巴黎。在那里,他就像许多作家一样,坐在旅馆里,在本子上涂写。我也明白,那些笔记本有些就在这个手提箱里。几年前,在把箱子交给我之前,父亲就对我谈起过那个时期的生活,谈起过我孩提时代那些年头的生活。但他从不提及他的弱点、他想成为作家的梦想,或是他在旅店房间里思索着的令他苦恼不堪的身份问题。相反,他总是兴高采烈、无比真诚地对我讲,他是如何在巴黎的人行道上邂逅萨特,并读了哪些书,看过什么电影。他谈话的神情,就好像某人正在透露什么重大新闻。成为作家后,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之所以如此,一定程度上要感谢这一事实:我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喜欢对我谈论许多世界作家,这种兴趣远胜于谈论那些高贵的帕夏或是伟大的宗教领袖。因此,我或许应该心存此念来读读父亲的笔记本,并谨记我是如何受益于他的大藏书室。同时,我也不应太过在意他的文学水准,而是应该时刻铭记,父亲在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曾如我一般,喜欢独自沉浸在书本和思绪之中。
然而,当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父亲交给我的手提箱时,我还是感到要打开它是如此之难。父亲有时候会躺在沙发里,面前堆着他的书,手里的书或是杂志也被丢到一边。他恍恍惚惚做起梦来,长久地沉浸在遐思之中。这个时候我从他脸上会看到另一种表情,与他开玩笑、调侃、唠叨家常时完全不同,那时我看到了一种凝视内心的最初征兆。我此刻总是战战兢兢,这种感觉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尤为强烈,因为我知道他有不满意的事。现在,许多年过去后,我明白了,这种不满是使人成为作家的基本特质。要成为作家,只有耐心与勤苦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强迫自己远离人群的喧闹,远离朋友的陪伴,远离琐碎的日常生活,而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我们渴望有耐心和希望,这样才可以用写作来构建一个深刻的世界。而且,我们将自己关在房中的欲望,正是促使我们行动的力量。现代文学发轫期的作家蒙田,无疑是这类特立独行的作家之先驱。他总是要审阅自己的作品,直至心满意足。他只倾听自己良知的声音,勇于质疑他人的语言。他总是通过与作品交谈,来树立自身的思想,自己的世界。父亲经常翻阅蒙田的作品,向我推荐他。我自己也渴望跻身这类作家之列:不论身在何处,东方或是西方,他们都将自己与世界隔开,将自己与书籍关在房中。真正的文学,始于一个人将自身与作品关在房中之际。
一旦把自己关起来,我们很快会发现自己并不似想像的那般孤单。我们有前人的话语相伴,还有他人的故事、书籍、言语,以及被我们称为传统的东西。我相信,文学是人类为认识自身而收藏的最有价值的宝库。社会、部落、民族,一旦他们关注作家那些复杂的文字,就会变得更智慧,更富有,更文明。而且,正如我们知道的,焚烧书籍、贬斥作家正是黑暗与邪恶时代降临的征兆。文学关注的,从来都不仅仅是民族问题。一个把自己关在房中的作家,首先开始的是他的内心旅程。多年之后,他才会发现文学的永恒规律,即他必须具有如此的艺术才能:如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讲述自己的故事,如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般讲述别人的故事,因为,这就是文学。而首先,我们需要从别人的故事与作品开始自己的旅行。
父亲有一个很好的书房,共有1500册书籍,这对一个作家来说已经绰绰有余。我二十二岁时,尽管还没把这些书都看完,但对每本书,我都十分熟悉。我知道哪些书重要;哪些书浅显易懂;哪些书是经典著作;哪些书对任何教育来说都属于基础读物;哪些书是不必记诵,却饶有兴趣的地方史志;哪些法国作家受到父亲的高度评价。有时候,我从远处望着这个书房,梦想着有一天,我会在另一所房子里建立自己的书房,比这个更好的书房,以此为我自己建造一个世界。从远处望着父亲的书房,我觉得它好像是一个真实世界的缩影。但这是我们在自身所处的角落,从伊斯坦布尔观看到的世界。书房对此就是证明。通过一次次的国外旅行,我父亲建立起了自己的书房,大部分书籍来自巴黎和美国。当然,也有些书是从书店买来的,那些书店在1940到50年代主要出售一些外文书籍。另外还有些书,是父亲从伊斯坦布尔新老书商那里买的,这些书商我也认识。我的世界是本土——民族的——和西方的混合体。70年代,我也开始带着雄心壮志来建立自己的书房。那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作家。就像在《伊斯坦布尔》中提到的,尽管那时我已经渐渐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成为画家,但对今后生活要走上什么道路,我仍未完全明确。我内心总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一种对读书与学习满怀希望的饥渴。但同时,我也感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的生活是有缺憾的,我不可能像其他人那般活着。望着父亲的书房,我不禁在想,我的生活远离了世界的中心,似乎生活在偏远的地方。那时,所有我们这些居住在伊斯坦布尔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我的不安、对生活多少有缺憾所感到的担忧,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生活在一个对自己的艺术家了无兴趣的国家,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不论是画家还是作家,他们都毫无生活希望。70年代,我用父亲给我的钱,贪婪地从伊斯坦布尔旧书商那里购买那些褪色发黄、布满尘土、褶皱不堪的书籍。一方面,我是被这些书吸引,另一方面,我是同情这些二手书摊的可怜经营状况,同情那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穷苦旧书贩们——他们就在路边、清真寺广场里、坍塌墙体的小块空地里摆开了货摊。
至于我在世界和生活中的位置,都和在文学中的位置一样,我的基本感觉是,我没有处在中心。在世界的中心,有种人生比我们的生活更加丰富,更加刺激。而对整个伊斯坦布尔,整个土耳其而言,我也同样游离其外。如今我相信,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有着与我相同的感受。同样,对那个文学世界而言,它的中心也离我很远。事实上,我所指的是西方文学,而不是世界文学。对它来说,我们土耳其人也是身处其外。父亲的书房就证明了这一点。书房一头摆着伊斯坦布尔的书籍——这是我们的文学,我们本地的世界,一切令人欢喜不尽的细节这里应有尽有。而另一头摆放的书,则来自陌生的西方世界——它和我们的世界迥然不同,这不同既给我们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希望。写作,读书,就像离开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的别样、奇异和神妙里去寻求安慰。我觉得,父亲读小说就是为了逃避自己的生活,逃到西方世界中去,一如后来我的所为。或者,对我来说,那时候我们读那些书,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文化,它是那样残缺和匮乏。我们不仅仅通过读书,同样也通过写作来抛离伊斯坦布尔的生活、踏上西方之旅。为了把笔记本填满文字,父亲去了巴黎,将自己关在房中,后来又把他写的文字带回了土耳其。我凝视着父亲的手提箱,感到这就是让我不安的原因。我在一个房间内工作了二十五年,才能作为作家在土耳其生存下来。我看到父亲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埋藏在这个手提箱里,仿佛写作只能是偷偷从事的工作,只能远离社会、国家、人民的注视,这让我感到哀痛。也许,这就是我对父亲感到生气的原因,我认为他没有像我一样严肃地对待文学。
事实上,我生父亲的气,是因为他没有过我这样的生活。他从不对自己的生活质疑,只是喜欢与朋友们或是亲爱的人开开心心地笑度人生。同时,我心里也知道,我的这种情绪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更多的却是忌妒。而且说是忌妒往往更为精确,但这也令我感到不安。这时候,我就会用一贯自嘲、愤怒的口气扪心自问:什么是幸福?渴望自己孤独地在房间内过着深刻的人生,就是幸福吗?或是在社会上享受着安适的日子,和大家一样相信,或假装相信同样的事情,就是幸福吗?隐秘地写作度日,却装出和周围所有人都和谐相处的模样,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这些问题都令人极度烦躁不安。但我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观点,认为衡量美好生活的尺度就是幸福?人类、报刊,每个人似乎都相信,生活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幸福。难道这不意味着我们该有必要去研究一下,是否恰好相反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因为毕竟,父亲离家出走了这么多次,我究竟了解他多少?抚心而思,对他的忧虑,自己又究竟明白多少?
就是这些想法,驱使我最终打开了父亲的手提箱。是否父亲的生活中,有我所不知的秘密和痛苦,他只能通过写作来宣泄?一打开手提箱,它的旅行回忆即刻就浮现在我的脑海。我认出了父亲多年前曾给我看过的几个笔记本,但他对这些笔记本并未给予多久的关注。此刻在我手里的笔记本,大部分是他青年时代离开我们去巴黎后写的。我曾读过很多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传记,如他们一般,我也渴望知道,父亲在我这个年纪时,都写过什么,想过什么。但我很快就发现,手提箱里并没有我想要找的东西。最令我不安的是,在父亲的笔记本里,我随处可以听到一个作家的声音。我对自己说,这并非父亲的声音。它并不真实,或者至少说,这声音并不属于是我父亲的那个人。我担心,父亲在写作时就不再是我的父亲了。在这种担心之下,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我担心自己的内心也不够真实,我担心在父亲的写作中找不到任何可圈可点之处。在发现父亲明显受到其他作家的影响后,这使我尤为恐惧,甚至陷入了绝望。这绝望让我在青年时期痛苦不堪,使我对生活、对自身的存在、对写作的欲望,对我的工作都产生了困惑。在从事写作的头十年内,我对这种焦虑的感受越发深切。甚至在和这种焦虑抗争时,我有时仍然会担心,总有一天我将不得不承认失败——就像以前我对待绘画那样。并且,我担心自己会屈服于这种焦虑,终究也会放弃小说写作。
正如之前所说,我关上父亲的手提箱,将其搁置一边,主要是出于两种内心感受:被放逐到偏远地方的感觉,以及缺乏真实性所产生的恐惧感。当然,我并非第一次有如此感觉。在多年的读写生涯中,我总是不停地对其进行剖析、挖掘、深化,并了解其各种变化、意外后果、它们焦虑的末梢、触角,以及其多样的色彩。当然,我的灵魂,一直处在生活与书籍所带来的混乱、敏感问题和短暂痛苦的刺激之中,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而只有通过写作,我才能更充分地理解有关真实性的问题(如在《我的名字叫红》和《黑书》中),以及生活边缘化的问题(如在《雪》和《伊斯坦布尔》中)。对我来说,作为作家,就意味着要承认我们内心隐秘的伤痕。这伤痕如此隐秘,以至于自己都几乎无法察觉。作家,就意味着要对这些伤痕进行耐心挖掘,了解它们,阐释它们;意味着要拥有这些痛苦与伤痕,并使其成为我们灵魂和创作中有意识的一部分。
作家谈论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知道。发掘这种认识,观其成长,是件非常愉悦的事情,也使读者能够在一个既熟悉又神奇的世界中漫游。一个作家把自己关在房中多年,不停地打磨他的艺术品,创造一个世界。这时,如果他能以自己的隐秘伤痛为出发点,那么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对人类都赋予了极大的信任。我的信心出自于这样的信念,即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彼此相似,其他人也有与我类似的伤痛,因此他们终究会达成共鸣。所有真正的文学,都源自这种童真的、充满希望的信念,即人人彼此相似。一个作家持续多年将自己关在屋中,他正是以这样的姿态来暗指那单一的人性,一个不设置中心的世界。
但是,正如从父亲的手提箱中,从伊斯坦布尔色彩苍白的生活中可以看到的那样,这世界的确有一个中心,它离我们非常遥远。在我的书中,我曾在某些细节里描述过这一情形,描述过它如何带给我契诃夫式乡下人的感觉,又如何通过另一途径引发了我对真实性的质疑。经验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这种相同的感受中,很多人遭受的不满足感、缺乏安全感以及堕落感比我还要深切。是的,人类罹患的困境依然是没有土地、没有家园、忍受饥饿……但是,如今的电视和报刊能更迅速、更简单地将这些基本问题告诉我们,而文学却从来不能。今天,文学最需要讲述和剖析的,是人类的基本恐惧:担心被弃于其外,找不到自身价值所在,以及由此恐惧所衍生的自认无能之感;还有群体的羞辱感,劣根性、卑微感、蒙冤感、神经质、幻象中的侮辱感,以及连带而产生的民族主义膨胀和自我吹嘘……每当我直面这些情绪,直面人们表达这些情绪的那些非理性、夸张过激的言辞,我就知道,它们触及到了我内心的黑暗面。我们经常目睹许多西方世界以外的民族、社会和国家屈服于这样的恐惧,要认同他们的立场,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恐惧有时甚至会导致他们犯下愚蠢的罪行。所有这些只是因为他们脆弱敏感,担心遭受屈辱。我还知道西方世界的国家和人们为自己的富足,为给我们带来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及现代主义感到无比骄傲,他们常常沉溺于近乎愚蠢的自我满足之中。要认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同样并非难题。
这些都意味着,我父亲并不是个特例。我们所有人都过分相信,世界有一个中心。然而,有一种相反的信仰,驱使我们将自己关在屋中从事写作多年。那就是,我们相信终有一天,我们的作品会有人阅读,被人理解。因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但透过自己和父亲的写作,我也明白,这只是一种给人带来困惑的乐观想法,它会被一种挤至边缘、弃于其外的愤怒所伤害。在许多场合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对西方世界的爱与恨,我都感同身受。不过,也正是因为我曾陪同这位伟大作家,穿行于他对西方的爱恨之中,看到了他站在另一对立面构建起来的别样世界,所以,如今我才可以说,自己掌握了基本的真理,有了足够乐观的理由。
所有为这一使命奉献一生的作家,都明了这一现实:不论初衷如何,我们经过多年写作,满怀希望创造出来的世界,最终会抵达一个迥然不同的境地。它会带我们远离自己曾经满怀哀伤、愤怒而伏案写作的书桌,带我们行至与这种情绪相反的另一端,进入另一个世界。也许父亲从未能将自己带至那里?仿佛一方慢慢形成的陆地,如同岛屿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流,逐渐透过迷雾展现出其五彩斑斓的景致,这别样的世界令我们沉醉。我们就像从南而来的西方旅行者一样,看到伊斯坦布尔在迷雾中浮现,并被眼前景象迷惑。在始自于憧憬与好奇的旅行尽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清真寺与宣礼塔之城,一个混杂着房屋、街巷、山丘、桥梁、坡道的世界,这简直就是整个世界。看见它,我们就渴望进入这个世界,忘却我们自身的存在,就像读一本书时那样。因为,我们觉得自己粗鄙如乡下人、受到排挤、被置于边缘,感到愤怒和深切的悲痛,我们就在桌边坐下看书,这时,我们就会发现一个超越这些情愫的完整世界。
我现在的感觉,与孩提和青年时代恰恰相反。如今对我而言,世界的中心在伊斯坦布尔。这不仅是因为我一生都居住在那里,而且是因为,在过去的三十三年里,我一直在描绘它的街巷、它的桥梁、它的人民、它的狗、它的屋舍、它的清真寺、它的喷泉、它神奇的英雄人物、店铺、知名人士、阴暗之处、它的白天与黑夜。这使它们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拥抱着所有这一切。当我亲手创造的世界,这个只在我脑海中存在的世界,比我真正生活其中的城市还更为真实的时候,作品的意义就由此诞生。所有这些居民和街道、物体和建筑都似乎开始与自己交谈,开始以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方式发生互动关系,仿佛它们并非仅仅生活在我的脑海和作品中,它们存在更是为了其自身。我像一个用针挖井的人,创造了这个世界,它比其他一切更为真实。
写作了多年之后,父亲或许也发现了这种愉快。凝视着他的手提箱,我想:我不该对他抱有成见。毕竟,我是如此感激他:作为父亲,他从不像一般父亲那样苛求、强迫、压制、惩罚孩子,而总是给我自由,给我最大的尊重。我常常想,如果我总是能够从想像中汲取营养,不管它是出于自由还是出于孩子气,那都是因为,我和童年以及青年时代的许多朋友不同,从来不害怕我的父亲。有时我深信,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正是因为父亲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愿望。因此,我必须宽容地去读他的东西,并试图去理解他曾在那些旅馆房间中所写的一切。
我正是带着如此充满希望的想法,走向他的手提箱。它依旧待在原处。我怀着极大的决心,阅读了其中一些手稿、笔记本。父亲都写了些什么呢?我记得,它们有些是从巴黎旅店的窗边望出去的风景,有些是诗歌、前后矛盾的呓语、剖析……写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就像某个刚刚经历过交通事故的人,正竭力在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又害怕会记起太多的东西。我小时候,父母之间马上要吵架之际,他们便会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中。此时,父亲就会打开收音机,调节一下气氛。音乐会使我们很快忘掉一切。
那么,此刻让我也用甜蜜的话语来改变一下气氛吧!希望这些话能起到音乐的作用。如你们所知,人们常常最喜欢问我们作家这样一个问题,即:你为什么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天生就需要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做平常的工作。我写作,是因为我渴望读到我写的那类书。我写作,是因为我生你们所有人的气,生每个人的气。我写作,是因为我喜爱整天坐在房间内写来写去。我写作,是因为我只能靠改变来分享真实生活。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其他人、我们所有人以及整个世界都知道,我们在土耳其、在伊斯坦布尔以前是怎样生活,今后仍将怎样生活。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纸张和笔墨的气息。我写作,是因为我相信文学,相信小说的艺术,远胜过其他一切。我写作,是因为这是一种习惯,一种激情。我写作,是因为我担心被遗忘。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它为我带来的荣誉和兴趣。我为了孤独而写作。或许,我写作,还因为我希望弄清楚,为何我如此生你们众人的气,如此,如此生每个人的气。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被人阅读。我写作,是因为一旦开始写一部小说、一篇文章、一页纸,我就渴望完成它。我写作,是因为每个人都期望我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孩子气地相信图书馆的不朽,喜欢我的书被摆放在书架上的样子。我写作,是因为将所有生活的美好和丰富多彩都转化成文字,是如此令人激动。我写作,不是为了讲述故事,而是为了编造故事。我写作,是因为要摆脱一个预感,即我必须前往某处,却不能完全抵达那里,就像梦中一样。我写作,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快乐。我写作,就是为了快乐。
父亲到我办公室留下那个手提箱的一周后,他又来看我。和往常一样,他给我带来一块巧克力(他都忘记我已经四十八岁了)。亦和往常一样,我们闲聊调侃,谈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琐事,直至父亲的眼光瞥向他放下手提箱的那个角落,并发现我动过了它。我们彼此注视着,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但我没告诉他我想看看里面的内容,并已经打开过它。相反,我移开了目光。父亲明白了。我知道他明白了。他也清楚我知道他明白了。但所有这些默契,只持续了几秒钟。父亲是个非常乐观,容易相处的人,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他像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起身离开房间时,他又像一个父亲一样,给我讲那些美好、振奋人心的事情。
像往常一样,我看着父亲离开,对他的快乐、他的满不在乎和镇定自若的脾性很是忌妒。我也依然记得,那天我内心闪过的一丝快乐让我觉得羞愧。这种快乐源自于我的另一种想法,那就是,或许正是因为我的生活不像父亲那样舒适,我没过像他那样快乐或无拘无束的日子,我才把生活奉献给了写作——你们理解的……以父亲作为代价来这么想事情,让我感到羞愧。因为父亲是所有人当中,从未给我带来任何痛苦的人。他总是给我自由。所有这一切也提醒我们,写作和文学与我们生活中心的缺失有紧密的联系,与我们的幸福或负疚感紧密相连。
事情总是有对应。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它给我带来了更深的负罪感。在父亲留给我这个手提箱的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我决心成为一个小说家的第四个年头,即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其他一切,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完成了第一部小说,那就是《杰夫代特先生》。我用颤抖的双手把这部我用打字机敲出的,尚未出版的小说递给父亲,请他阅读后告诉我他的想法。这不仅是因为我对他的品位和才智怀有信心,还因为他的意见对我很重要。因为和母亲不同,他从不反对我想成为作家的梦想。那时,父亲和我们不住一起,离我们很远。我迫切地盼望他归来。两周后,他回来了。我跑着去给他开门,他什么都没有说,但立刻伸开双臂拥抱了我。他用这种方式使我明白,他非常喜欢我的小说。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那中间埋藏着深厚的感情。平静下来之后,我们聊了起来,父亲用极富感情、充满夸张的语言,表达了他对我和我的第一部小说的信心: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像此刻一样,站在这里,满怀巨大的欣喜,赢得这一奖项。
他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我相信他对我的好评,也不是要把这个奖项树立成我的目标。他说这些,就像一个普通的土耳其父亲,为支持、鼓励他的儿子而说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帕夏!”多少年来,不论他何时看到我,总用同样的话来激励我。
我的父亲过世于2002年12月。
今天,当我站在瑞典文学院,面对授予我这项伟大奖项、伟大荣誉的尊敬的院士们,面对尊敬的客人们,我深深地渴望,父亲能在我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