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我们搬到了安卡拉,在这座城市最漂亮的公园对面昂贵的公寓里安了家。公园里有一个人造湖,两只疲倦的天鹅以此为家。公寓顶层住着一家美国人。有时,他们开着那辆蓝色的雪佛兰驶进车库,我们能听到车子嘎啦嘎啦的声音。我们非常留意他们的举动。
我们的兴趣不是美国文化,而是美国人。当我们和一大群小孩坐在安卡拉电影院,看星期日打折的午场电影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看的是美国电影还是法国电影。翻译字幕告诉了我们想知道的一切:我们看的东西来自西方文明。
当时,有很多美国人生活在这个昂贵的新住区,因此我们到处都能看到美国人。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他们消费和丢弃的东西。可口可乐罐子最让人着迷,我们都收集这种罐子,有些人还从垃圾箱里把它捡回来,然后又使劲在上面踩,把它踩平。我们玩的这些罐子,有时也包括啤酒罐,还有其他牌子的一些东西。起先,我们用这些东西来玩一种叫“找罐子”的游戏。有时我们还把罐子割开,做成金属标牌,把易拉罐的拉环当钱用。但我一生中从未喝过可乐,事实上,我从未喝过这种罐装的东西。
我们在这类新公寓的大垃圾箱里捡过罐子。其中一栋公寓里,住着位年轻漂亮的美国女人,她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关注。有一天,她丈夫开车出库,慢慢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打断了我们的足球比赛。丈夫看着她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正向他飞吻。这时,我们都沉默了好一阵。不管他们彼此如何相爱,我们认识的成人从未以如此自由自在的方式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幸福。
说到美国人拥有的东西,以及与美国人有交往的人能接触的东西,那可都是经过美国军中福利社或称PX,即我们所知道的皮耶克斯(Piyeks)运进来的。这地方我从未见过,因为只有美国军人和领事馆工作人员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这里。蓝色牛仔裤、口香糖、匡威All-Star系列运动鞋、最新的美国唱片集、又甜又咸让我肠胃不适的巧克力、各种颜色的发夹、婴儿食品、玩具……有些物品未经皮耶克斯渠道运进来,从而得以在安卡拉某些商店的柜台上以昂贵价格出售。我的哥哥非常喜欢弹球,他会把钱省下来,去商店买弹球,然后把他们摆在土耳其产的云母和玻璃弹球旁边。这些精美的美国弹球看起来像珠宝一样。
有一天,我们从一个和家人同住在三楼的小男孩那里知道了美国弹球这东西。这个男孩每天早上乘一辆橘黄色的大校车去上学,后来我在关于美国生活的电影里看到过那种车子。他只是个小孩,和我们年龄相仿,没有朋友,剪着美国式的水兵头。他可能看到我们在花园里和朋友们玩弹球,而他自己却有数百颗通过皮耶克斯运来的弹球。我们觉得仿佛他有好几千颗弹球,而我们却只有一小把似的。每当他从袋子里把弹球倒出时,数百颗弹球滚落地面,弹出巨大的声响,惹得我们心烦意乱。
这男孩有很多弹球的消息很快传到住区里所有的小朋友那里。我们会三三两两走到后花园,站在那家美国人的窗下大声喊,“嗨,小孩!”在一阵长长的寂静之后,他会突然出现在阳台上,生气地扔下一把弹球。他看到我的朋友们跑去捡弹球,就开始用弹球砸他们。随后,他就会突然消失掉。当我的朋友们低声围着园子跑动时,他不再一把一把地扔弹球,而是一颗一颗地扔。
有天下午,这个小国王开始向我们家阳台扔弹球。弹球像雨一样猛烈,有些从我们阳台上弹起,落到下面的园子里去了。我哥哥和我没有躲起来;我们冲到阳台上去拾弹球。弹球雨下得越发猛烈,我们开始低声说:“这颗是我的,这颗是你的!”
“发生什么了?”我母亲大声说,“回屋里来吧。”
我们关了通往阳台的门,羞愧地从屋里看着弹球雨落下;这场倾盆大雨总算缓下来了。小孩意识到我们不会回到阳台上了,就回到自己屋里,把数百颗弹球倒在地上。等危险过后,我和哥哥又回到阳台上羞愧、无声地捡起剩下的弹球,然后毫无乐趣地把弹球分了。
第二天,我们听从了妈妈的意见,等他在阳台上出现时,我们从下面喊道:“嗨,小孩,想和我们换东西吗?”
我们站在阳台上,给他看我们的玻璃弹球和云母。五分钟后,我们的门铃响了。我们给了他一些云母和玻璃弹球,他则给了我们一把昂贵的美国弹球。我们默默地完成了交易。然后,互相交换了姓名。
这件事情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不是交换价值的多少,而在于知道他的名字叫鲍比,知道他那双斜视的眼睛是蓝色的,知道他的膝盖处也因在外玩耍给弄脏了。他在一阵慌乱中,跑回自己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