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写另一部小说的过程中开始写《新人生》的,这种方式令我始料未及。当时,我正在写一部小说,也就是后来的《我的名字叫红》。在应邀去澳大利亚参加一个庆祝活动时,经过长时间的飞机旅行,我终于抵达澳大利亚。他们将我和其他一些作家接至一家汽车旅馆。我们三个人(另外两位是神经学专家奥利佛·萨克斯[Oliver Sacks]、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Miroslav Holub])去海滨散步。海滨一望无际,天空灰蒙蒙的,平静的海面几近灰白色,空气沉闷凝滞。我站在澳洲大陆的边缘。小时候,我觉得这块大陆长得像马头。萨克斯带着调色板向海边走去。赫鲁伯则去拣些石头、贝壳,他很快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剩下我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海岸。那是一个神秘的时刻。“我是个作家!”我莫名其妙地鼓励自己说。我很高兴自己还活着,能站在这样的地方,活在这样的世界。那晚,他们为我们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晚会,我因为疲惫没能参加。从酒店的阳台上观看着晚会,远处花园的声光从树木枝丫里透了过来。对我而言,从远处观看晚会,表明了一个作家对生活的态度。就在那时,奥利佛·萨克斯从隔壁走了出来。我对他抱怨说,长时间的旅行之后,我总是难以入眠。他从自己房间里拿了些安眠药给我。“我也睡不着,试试这个吧。”他说。“我从不吃安眠药。”我说。那口气就像是在说,我从不吸毒。“我也从来不吃的,”萨克斯说,“但它是对付时差的惟一良药。”
他是我很欣赏的一位神经学专家和作家。于是我从他手上接过药,并道了谢,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吞下药片,躺在床上。我充满希望地等待药物产生作用。结果仍然睡意全无。之前的“我是个作家”那个想法,又回到了我的脑海,并掺杂了些对“纯粹”和真理的渴望。我在一片黑暗中躺着,回想着自己的生活,觉得仿佛只有快乐以及写出好文章,才会给我带来平静。在空旷的房间里,我像一个梦游者一样,起了床,坐到桌子边,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开始写道:某天,我读了一本书,我的一生从此改变。这句话在我脑海里已经酝酿了很多年。很久以来,我一直渴望写一部小说,以这句话开头。主人公会和我很相似。读者对主人公所读的书一无所知,他只能看到主人公在读完此书后,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到这时,读者可以借此猜出,那个年轻人究竟读了什么样的书。我以这种方式开始写《新人生》的第一段,没多久我就完全融入其中了。对此,我非常高兴。我先把《红》搁置下来,在两年的间隙里完成了这部小说。对该小说所达到的完美形式和诗意,我做到了一以贯之。
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常常到距离伊斯坦布尔不远的小镇旅游(《寂静的房子》中马尔马拉地区的小镇)。事实上,土耳其所有的大城市已经开始越来越像偏远的城镇了——这城镇是相对于大村庄而言。在这种意义上,伊斯坦布尔也成了一座小镇。土耳其的偏远城镇所反映的,不同于老雷萨·努里·古恩塔琴在其乡村小说中描述的景象:“一名公务员,一名登记处的主管,几位体面的公民,一个大地主,一名凯末尔主义教师,一位阿訇。”今天的安纳托利亚城镇,到处都是阿尔奇立克和阿伊盖兹的连锁店、赌场,随处可见有机玻璃家具、电视(而且都是同一品牌)、各式药房、画廊、邮局,以及门口排着长队的破旧医院,等等。也许是我过于执着,但我还是必须提到兹雅·古卡勒普,这位建筑师和土耳其民族主义倡导者。他认为,民族的界定主要依据公众文化、公众语言、共同的历史,以及诸如此类的元素。他一直在寻找并渴望建立一套统一的现代土耳其准则。但是,今天使土耳其统一的,已经不是语言、历史或文化,而是阿尔奇立克和阿伊盖兹连锁店、足球场、邮局,还有蝴蝶牌家具店。这些通过网络使人们关注的焦点,迅速遍及全国,它所体现的统一性远远胜过兹雅·古卡勒普的准则。
事实上,我们在某些地方都见过大卖场,很多还是在五星级饭店里。只要我们去这类酒店,总会遇到熙攘的人群。他们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游客,寻寻开心。或许是某个大清早,他们还喝了点酒,变得有些孩子气,就像一个人服兵役时常有的状况。这些推销员每年总会有两到三天在大卖场度过。他们彼此相见,打打招呼,一同接受公司就产品特点对他们所做的培训。这使他们像孩子一样亢奋,感觉如同亲兄弟一般。在这样一个国家里,我们太了解这种男人间的友谊了。通常情况下,夫妻是绝不会来这类卖场的。
公司企图通过“促销”和形象更新来让每个顾客熟识其产品。因此,如果有一个电视制造商,卖场的电视就会堆成塔状。如果有一个制药公司,药品就会堆成小山或用药片盒堆成纪念碑。如同在一些秘密社团里,身份的创建——“我们”的感觉——极其重要。因此,你会看到公司的名称,被刻在钥匙链上以及各式各样的笔记本上、信封上、铅笔上、手电筒上,他们免费向大众赠送这些礼物。它们带着符号和标识,在顾客心目中产生身份认同,即某种“我们”的意识。
我在书中描写的新人生牌奶糖实有其物,那是我孩童时代的一种品牌。许多其他公司也都仿制这种奶糖,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细节。因为《新人生》与但丁的一部作品同名。但丁在那本书中渲染的氛围,在我的书里也多少感受得到。换句话说,《新人生》指20世纪50年代风行于土耳其的那种奶糖,但同时也指向但丁的同名作品。
子夜时分,当你昏昏欲睡,乘坐巴士驶进了一座小镇。小镇灯光黯淡,楼房破旧。街上空无一人。透过巴士的窗户,你能看到某间房屋正窗帘大开。也许巴士就在那儿停下来等待绿灯。在所有这些活动当中,你会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凝视着这座完全陌生的小镇,凝视着街边那座房屋里敞开的窗帘。你看见屋内人们穿着睡衣在抽烟、看报,或在关电视前看看晚间新闻。每一个乘坐夜班车穿越土耳其的人,都有相同的经历。有时候,我们也许会和那些坐在家里的陌生人目光相对。而你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奔波至此,顷刻间戛然而止,只是为了看看这些人最困窘、私密、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细节。这个时刻是多么奇异,生活以如此神秘的方式告诉你,世界是由众多各不相同的生活,各不相同的人构成的。当我们打开冰箱,看到罐头和西红柿,或许我们会忌妒过着同样生活的其他人。我们拿自己和他人作比较。我们热衷于选择这样、那样的雷同之物,借以觉得自己也因此而拥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梦想和那些人相似,甚至梦想成为他们。被他人的生活所吸引,是为了了解所有人的生活都彼此关联,却又各不相同。
我对苏菲思想很感兴趣,并将它视为文学源泉之一。作为一种修炼术,它通过姿势和动作来训练人的心灵;这方面我不敢完全苟同。但我仍视苏菲文学为文学珍宝。我坐在桌边,作为共和国家庭里的一个孩子,过着在N个层面上效仿西方笛卡尔式理性主义的生活。理性居于我存在的中心。但同时我尽可能地敞开心扉,接纳众多其他书籍、其他文本。我欣然阅读这些文本,却并不把它们当素材。它们给我带来快乐。这种快乐使我的心灵得以提升。不论它抵达哪里,都会认认真真地对付另一个理性的自我。也许,它们正是引发我的书的两极——互相吸引,又相互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