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如此无精打采地在街上漫步——也许他是在打发约会前的时光,也许他是不急着赶路而提前一站下了车,也许他只是以前没见过这个地方而对眼前这个地段感到好奇。这个人在街上漫步,陷入了思考当中。不过,他对周围的环境仍抱有一丝兴趣,他凝视着布店、药房的橱窗、拥挤的咖啡屋、墙上挂着的杂志和报纸,却碰巧看到这么一副招牌:禁止入内。这招牌跟他没关系。招牌不是在对他说话。就算那里没有招牌,那扇门对他也毫无吸引力。他在忙自己的事情,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没有兴趣要穿过那扇门。
但是,那个告示还是提醒了他:无目的的漫步也有它的界限。刚开始,它可能并没有给人这种感觉。然而现在,原来对漫步者毫无意义的那扇门,此刻却成了一种粗暴的提示:有些界限是他的想像无法逾越的。那个想像世界,一直如此幸福地遨游其中,此刻却被阴影笼罩了。也许他把这件事忘了就行。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写?毕竟那是一扇门,门是让人进的。而那个告示却在提醒他,这扇门有些人可以通过,有些人则不行。这就是说,“禁止入内”的牌子是在撒谎。实际上,牌子上应该这么写:“并非所有想从此门通过者,都能从这里通过。”通过这样的暗示,只有某些有特权的人才可以从此门穿过。如此,其他所有不具备特权的人就被排除在外,哪怕这些人想进去也不行。同时,这使那些不想进门的人和想进去的人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通过这一番思索,街上的那个人逻辑地推导出了结论。而后,他不禁想知道,那些想通过那扇门,却又被挡在门外的人是谁?究竟是什么人,可以获准进入那扇门?是什么让有些人可以通过这扇门?是什么可以把特权给予某些人,而拒绝其他人?到这里,漫步者提醒自己:也许进入那扇门,并不取决于特权。出入这扇门的,可能是平庸之辈。他们不愿别人到里面观看,知道他们的生活有多么悲惨。但是,漫步者此时已从白日梦里醒过来,他想起大多数人给家里的门都配有钥匙,这的确事出有因。于是,他又回到了先前的想法:门,是保持特权的一种秘密方式。有特权的主人,并未给所有可以进门的人都配备好钥匙,让他们可以像其他公民一样,在离开之前,把钥匙放入口袋,并锁好门。这样,主人就等于写了“禁止入内”那几个字。
如果说,这个白日梦者仅往前走了两步,就想到了这一切的话,那么,在门上挂那种牌示的人,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也许有些人会说,“不要挂‘禁止入内’的牌示,给我们所有人都来把钥匙!”但那些偏爱牌示的人,一定会坚持认为,这个问题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什么?因为问题太复杂,不是凭几把钥匙就可以解决的。可能很多人不会遵守“禁止入内”的牌示。很多人知道,这个牌示的禁止对象不是他们,只是因为他们人太多但钥匙不够而已。于是,最合逻辑的结论就此出现:有一天,里面的人会坐下来进行内部讨论,一大群人里哪些可以放进来,哪些该关在外面。“从外面进来的人太多了,”他们可能会说,“我们不能把他们都放进来!我们应该把哪些人关在外面?”然后他们跷着二郎腿,品着咖啡,开始争论哪些外人准许进入,哪些外人则不行。里面的人有些被这种讨论弄得迷惑不已;也许当讨论结束的时候,他们也被排除在外了。
外面有个人在看着那扇门,他以前见识过类似的紧张场合,所以他可以想像得到,这块牌示是什么样的人钉上去的,他也可以猜到,这种讨论会如何进展。在讨论中,最先处于支配地位的,是那些激动的灵魂,那些想保护他们的财产、享乐和特权的人。但是,因为他们的焦虑实在是令人乏味,所以讨论的语言很快就会发生变化。“当你谈到我们的财产、享乐和习惯时,你是什么意思?”问这种问题的人,自己也会受到别人的质问,“你所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这种简单的问题会立即引起骚动。这些人发现,假装不知自己是谁,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里还有人会觉得这种讨论令人困惑,还有人会反对外来的四五个人加入他们。在他们的引导下,这场讨论变成了一个谜,变成了身份的问题。这才是最有趣的事情。他们都乐于找到独创性的方式,一一列举自己的特点,从而把自己和所有其他人区分开来,却无需直接说他们和别人不一样。这是如此有趣,以至于他们都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不早点挂上“禁止入内”的牌示呢。很快,门对面的那条街,变成了对他们的那些自闭特点持反对态度者的聚集区。然而,他们却这样定义自己:外面的人是他们的反对者。甚至可以说,他们只能这样定义自我:门外的人不具备的特点,就是他们的特点。很多痴人从门前未加思考地走过,不能意识到这层意思。有人对这些痴人心存感激。于是他们想,从这些白痴里挑些人出来,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这可能会成为一种教导他们的方式,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怎样成为现在这种人的。而且,当他们也变得像我们时,我们也许会更强大。
到这里,有些人会认识到,挂牌示的目的,就是让外面的白痴把注意力集中到里面的人所享受的特权上去。这个牌示所起的作用就是要让所有在门前走过的人觉得自己是外人,如同它对我们那位行路人所起的作用。甚至有些不想穿门而入的人,也会产生这种感觉。只要看见那块牌示就够了。
我们这位行路人开始觉得,自己在门前伫立的时间有点长了。但他却认识到,那牌示不知怎么的,已经把世界一分为二。那些可以进来的,那些不能进来的。世界上满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分类。很多过路人都没觉得这种牌示有什么特别的重要性,但是实际情况是,仍然有人不嫌麻烦地要在门上钉这么个牌示,他们觉得这样做很重要。到此时,已经完全从白日梦里清醒过来的行路人断定,所有这一切的身份之谈,都是真正可耻的吹嘘和自我膨胀。他的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怒火。门后面的人是谁——他可能是谁?他第一次感到了想进去的渴望。但是,这样做除了让那洋洋得意的家伙占尽便宜,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他用了不到两三秒钟的时间,就预测出那些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同时,他觉得打开那扇门,应该是容易的事。两三个人就可以轻而易举踢门而入,或者用肩膀将门撞开。如果不想这种情况出现,他们就不该先张贴那样的牌示。要是有人想进去,他要做的,就是找一两个兄弟,请他们帮忙就行。他不是得感谢这块牌示,认为他和所有外面的人有着共同的命运吗?因此站在门外的这个人,开始想像着在他面前展开的新世界。如果愿意,他可以找出那些和他命运与共的人,让大家一起来谈论性格特征的问题。现在对他来说,要弄清楚他是谁、是什么,成了重要的大事。他必须要建立一种身份,以摒弃里面的傲慢者所代表的一切特征。
因此行路人开始考虑他自己特有的德行、快乐、所有物和各种关系。他一件接一件,把这一切都变成了自己的东西,并且骄傲地宣称要保护它们。他非常执着地赞美自己的性格特征,对那些没有同样特征、跟他不像的人开始感到愤怒。在同一时刻,他认识到,门里面的人似乎已经预料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但是,他仍不想放弃所有让他之所以成为他的那些特点。因为那样的话,他正好中了门内人的游戏圈套。他可以采取行动,用一种受刺激后引发的行为来反对那些门内人。在他有所举动之前,他最好问一下自己目的何在。“进入门内是我的目标吗?”这个人问道。而几分钟前,他还在街道上漫步,陷入沉思之中。“或者说,我的目的是想发现,我和所有其他不许入内者具有的共同特点?”但是他不想为如此冷血、过于注重分析的想法所困扰。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发泄自己内心深处涌起的愤怒。如果这么做了,他就会平静下来,甚至可能忘了那块牌示,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发泄愤怒。因此,他反而变得更加躁动不安。随着被人排除在外的痛苦逐渐加剧,他终于变得怒火中烧。也许他的痛苦来源于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他和所有其他的门外人属于同一阶层。这种痛苦由同一个事物造成,具有相同的本质。这样的现实,是他的思想和心灵都不愿接受的,它会让人感觉有点受到轻视。
现在,站在门外的这个人注视着那块牌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只能听任自己被那扇门侮辱。而不久前,他沿着街道愉快地漫步时,那扇门还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几乎要嘲笑自己的脆弱,嘲笑自己这么容易生气。他有足够的幽默感来自我解嘲,但是,他仍然觉得必须要指出,这种毫不必要的小小侮辱,这种令人难受的禁令,实在是毫无根据。那些悬挂“禁止入内”牌示的人是否认识到,他们在着手维护自己的安全、德行和独特性时,其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侮辱,造成麻烦?凝视着牌示的这个人现在断定,那些挂这个牌子的人脑袋里就是有这种不良目的。他们在门前挂上“禁止入内”的牌示,就是想让像他这样的人心里不安。他们达到了目的:在门的对面,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然后,他马上又看到一幅更大的图景。是的,挂这块牌子的人可能没有预见到会造成这种不安情绪,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把自己和外面的人区分开来。但是,他们一定知道这样会让人伤心,让人非常心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该做法实在有一点残酷,这些人太为自己着想,对于他们的行为可能引起的不安情绪和痛苦,一点都未加考虑。
行路人仍然为这块牌示感到困惑不已。他想,首要的一点是,我讨厌只为自己着想的人。我们可能会说,行路人与其说是为那块牌示所困惑,不如说是为自己的本质、为隐藏在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所困惑。如果我们能接受这样的想法,那么他也应该能接受。也许此刻,他正是这么想呢。但是,面对这种想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它会让人觉得,你心里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你不如别人,是因为你有缺点。现在,门外的那个人在想,挂牌示的人其实已经预见到,把像他这样的行路人阻止在门外,确实是很侮辱人的事。想到这里,行路人内心的愤怒越发强烈。但是他也仍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并不完全合乎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