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前,祖父母和叔叔们、我的父母亲,以及这个大家族的其他人,共同居住在一栋石造豪宅中。后来,它被租给了一家私立小学,再后来,它就被拆毁了。我就读的小学,位于另一栋大宅之中,后来也毁于火灾。中学的时候,我们常在一座旧宅邸的花园里踢球;它也同样遭受了火灾,不久就毁坏一空,如同幼年时代许许多多的店铺和楼宇。
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就是火灾与废墟的历史。自16世纪中期木质房屋开始流行起,直到20世纪头二十五年里——共有三百五十多年的时间——正是火灾造就了城市和它街巷的容貌(不包括那些大清真寺)。我儿时的热门话题,是谈论发生火灾的房屋地点,它总带着一丝霉运的气息。房屋的底层通常是砖石建造的,因此火灾后还会保留下来一些被烧过,但并未毁坏的墙体、底层楼梯(大理石台阶往往会被摧毁或是偷走)、瓷砖、碎玻璃、花瓶等;有的无花果树生长在这片残骸之上,孩子们在其间嬉戏。
我还不够年长到足以见证四周邻里房屋的燃烧及毁灭历程。但我见到的,是那些摧毁了最后一批木质宅邸的火灾。它们大多在午夜,在某些神秘的情形下发生。消防队到达之时,所有周围邻里的孩子和年轻人们,都会聚集在这座空屋的花园内,彼此窃窃低语,一面看着那狂怒的火焰,而他们曾经玩耍于此。
“他们烧毁了那栋美丽的宅邸。”事后,我叔叔会在家里说。
那时候,拆毁自己的旧房屋,建造新式公寓楼,向世界展示你有多富有和现代,这是违法的。于是人们就会搬出去住。等到木头由于年久失修而日渐腐朽,宅邸不再适合居住的时候,人们也会获准将其拆毁。有人为了加快这一过程,便将砖瓦撬开,任木头曝露在雨雪之中。还有更快、更大胆的选择,那就是在无人察觉的一夜之间,将其一把火烧毁。因此,一度曾有传闻说,那些火灾都是留下看管这些宅邸的园丁们干的。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它们在烧毁之前,被卖给了一些建筑商,是他们指使人将其烧毁的。
这些人,是我们家族所蔑视的。这些有钱人,烧掉了三代人曾经居住于此的房屋,这些房屋充满了回忆,却被他们在夜半时分,毁于一旦。而乍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些普通的犯罪分子所为。但我的家族,终于也做了和他们一样骇人听闻、令人倍感屈辱的事情:他们如此冷漠无情,卖掉了那栋装饰华美的三层宅邸,父亲、叔叔和祖母曾一度居住于此。最后,他们在它的地基之上,建立了丑陋不堪的公寓楼。后来,因为父亲的工作原因,我们搬到安卡拉。他为了使我相信,他最初并未参与这一谋划,也从未“真正”希望那座宅邸被摧毁,曾多次建议我们搬回伊斯坦布尔。而回来之后,看到旧宅邸在大铁锤之下已经变得粉碎,他静静地站在花园门口,流下了眼泪。
一如我所经历的那样,许多拥有这些宅邸的伊斯坦布尔旧家族都曾因“迁居公寓”陷入过激烈的争吵。原则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这些古老的房屋被摧毁,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平息家族纷争、不和,以及根深蒂固的敌意。以至于,很多家庭甚至因为财产纠纷而对簿公堂。其最终的结果,就是拆毁成为争论焦点的宅邸,在其原址上建造起簇新而丑陋的公寓楼,而当初大家却都说不喜欢公寓楼。事后,所有人又都会悲伤、难过地谈起那座已被拆毁的旧宅邸。当然,他们掩藏了内心那不可告人的愿望,渴望通过新公寓楼带来的收入,来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此外,他们都不愿意承受良心受到谴责的悲痛,对这一可耻交易负责,而是决心把它推诿给家族的其他成员。
伊斯坦布尔的人口在很短时期内,就从一百万激增到了一千万,如果从上空望下去,你立刻就会明白,为什么家族冲突、贪婪、过失以及自责之情都没起到什么好作用。你会看到下面的鳞次栉比的水泥军团,就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中的军队那样,一路掠劫所有宅邸、树木、花园,连动物也不放过,如此强硬、无法遏止;你会看到这支大军身后,留下的痕迹就是一条条沥青马路。这马路一步步逼近你曾经居住的地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而你曾在那里度过仿佛永恒的、天堂般的岁月。如果有谁在研究过地图或是统计数字之后,在看到这支威武之师的行进轨迹之后,还期待会有某个人物能解决家族纠纷,那就真该看看托尔斯泰,他对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持有怎样的悲观态度。倘若我们不幸生活在一个急剧扩张的无情城市中,那么我们生活在此的房屋、花园以及街巷,那些塑造了我们记忆和自身灵魂的墙垣,就注定会被毁灭。
对那些反对毁灭的人,倘使他们想推迟这无可避免的最终打击,等待他们的就是征收。我幼年时代,很多伊斯坦布尔狭小的奥斯曼巷道都被扫荡一空,等待扩建成大街。被征收就意味着被驱逐,意味着无家可归,毫无公平可言。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伊斯坦布尔经历了两次大的道路扩建,或者说,经历了两次征收和驱逐运动。头一次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我记得,1950年代,我和母亲曾惊慌失措地走在金角湾对面,置身于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之中。毁坏的地区,就像是战后废墟;每片空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着它们的新生活。这生活充满了永无休止的恐惧和各种传闻。有些传闻说,某些土地主会比其他的人幸运些,能得到政府补偿;有的传闻是关于某些额外的征收,讨论土地规划图;有些传闻则说,某个强权政客想尽办法要保留某处街道,或者对规划图进行调整等等。只要看到沿着博斯普鲁斯和金角湾的道路,拐向了经过村落市集的乡村小道,人们就会知道,那里一定住着某个富豪或是权贵,这条道路才因他们的居住而改道。谈论这些事情的,往往都是共乘出租车里的老女人,给人理发的年迈理发师,还有那些总是喜欢宽阔路面的出租车司机——这些人狂热地痴迷破坏,特别是后者,总是抱怨路面远不够宽畅而认为破坏还不够彻底。伊斯坦布尔的新人对城市旧貌和其文化感到恼火,他们渴望的,还不仅仅是宽敞的巴黎林荫大道,他们拒绝一切先于他们之物。因此,共和国企图抹去城市内的基督教和世界化的建筑、拜占庭乃至奥斯曼的遗迹。1970年代,国内汽车制造厂开始运营,使得中产阶级也能买得起汽车,对高速公路的需求最终预示着,过去很快就会被淹埋在水泥与沥青之下。
观察城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游客或是新到不久的外乡人,以外在的眼光,来观察其楼房、古迹、街道以及天际线。另一种是内在观察,这座城市有我们熟睡于此的房屋,有回廊、电影院以及教室,城市的各种气息、光线还有色彩构成,这些都是我们最珍贵的回忆。对那些仅从外在来观察的人来说,一座城市也许会与下一座城市极其相似,但城市的多样回忆才是它的灵魂,它的废墟便是其最有力的证词。
在1980年代那次涉及面最广的拆迁、驱逐中,我凑巧在塔尔拉巴什大街(Tarlabaşi)漫步。推土机一路推进,一部分人围在那里观看。工程自那以后,持续了好几个月。每个人都逐渐习惯了,愤怒和反抗开始渐渐消逝。尽管下着绵绵细雨,墙垣还是坍塌下来,在倒地的瞬间变为灰烬。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此时,对我来说,更让我忧虑的,不是看到别人的房屋和回忆被摧毁一空,而是看到伊斯坦布尔在诸如此类的扭曲之中,改变了形貌;意识到我们的生活与之相比,是如何的短暂和脆弱。孩子们在断壁残垣间玩闹,拾着门窗和木头碎片。此刻,我深深地明白,这些碎片代表了多少失落的记忆,在某些时刻,这记忆甚至就是我们的第二本性。
几年前,我去看过一栋空荡荡的,即将被拆毁的楼房,它是希什利塔拉基公立中学的旧址。在那儿,我曾度过了小学的最后几年和中学时光。这些相同的道路,我走了四十多年。旧学校所在之地,如今是一片停车场。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忆起在学校读书的那些岁月,还有最后一次,我在那些空荡荡教室中徘徊的情形。最初,它的毁灭像刀刃一样将我刺穿,但如今,我已对此渐渐习惯。城市的废墟有助于遗忘。开始,我们失去的是记忆,但还知道我们失去了它,并渴望唤回它。后来,我们会连忘记本身也已经忘却,城市也不再记得自己的过往。废墟会引起我们如是的哀伤,最后打开忘却之路,使他人可以在此编织新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