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视上看到发现尸体的新闻是第二天,星期六晚上。
这天晚上,我从音像店借了两卷外国片录像带,都是以前看得捧腹大笑的喜剧片,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只能从演员们卖力的表演中感站到空虚。我还是笑了,看到该笑的场面就放声笑给自己听,这比画面中的演员更加滑稽和空虚。看了三十分钟,我开始强烈地厌恶自己,把录像带停了。刚想把遥控器扔向画面,电视上插播了新闻。
“今天中午,在琦玉县秩父市的深山里,发现了像是女子的碎尸……”
我拿着遥控器的手停住了。
一脸若无其事的播音员说,发现尸体的是现场附近的本地人,他隔几天便去山里转转,看到树林里有汽车闯入的痕迹,觉得奇怪,巡视一圈后发现有个可疑的土堆,在下面挖出了尸体。电视画面上还有一幅显示事发地点的简易图,无疑就是我埋了直子的地方。
尸体身份尚未辨明,但死亡日期居然已经确定,身份识别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觉得来得有些快,但并没失望,甚至还有些放心下来的感觉——不用再为尸体的下落伤脑筋了。
单纯的好奇心冒了出来:堂元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怀疑是我杀了橘直子,但若尸体不被发现,那只不过是想象,现在他们不能不采取措施了吧,假如撒手不管,警察一定会找上我。
我暗笑,事情变得好玩了,世界首倒脑移植患者因脑袋发疯杀了人——媒体要是知道了岂不蜂拥而至?我倒要看看堂元他们怎么收场。
星期一中午,有人往车间打电话找我。上班时间没有特殊情况是不给转电话的,对方像是说有急事。我停住机器站起来。一会儿等我回来时,货盘大概要堆积如山了。
我拿起听筒,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干得真好。”我马上明白是若生,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尸体的身份。他呻吟似的接着说:“我要杀了你!”
“不是说让你放马过来吗?”
他一听像野兽般咆哮起来:“啊,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你等着!”
放下电话,我跟正在一旁算加班时间的业事务员打了声招呼。她放下圆珠笔,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说:‘给我张辞职表。”
笨头笨脑的她好像听不懂似的,“啊”地半张着嘴没有反应。
“辞职表。要辞职总得写点什么吧?”
“哦……知道了。”她终于站起来。
大概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班长走了过来:“喂,你想干吗?”
我觉得麻烦,就没理他。可他不依不饶:“你说话啊!”我用拳头顶着他的胸口:“不想干就不干了,少啰嗦。”
当个班长就得意忘形的中年男人明白过来,他那点小权力在我这儿已行不通,一下子气短了,不再开口。
我从事务员那儿拿过辞职表,当场就在“必要事项”一栏写上“出于个人原因”,再交给她:“这样行了吧?”
“你还得去底下一拦的部门,分别盖上章……”
辞职表下面有几个隔开的栏目,要盖所属部门主管、健康保险部门、福利科之类的章。真是无聊。我推给事务员:“我没工夫去转,你替我办吧。”
“啊?这我可办不了。”
“那就这样直接送到人事部去,过两天我会把保险证、工作证寄过来。”说完,我快步离开。
一旦尸体身份被辩明,就远走高飞——我从昨天开始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反正我已时日无多,不是被警察抓走,就是完全发狂。既然如此,我想在合适的地方度过最后的时光,在那儿像过去的成濑纯一那样画画,不管多痛苦都要画到了无论如何也画不了的时候,只好自行了断——这是成濑纯一对京极的最后抵抗。
我换上便装,赶紧回家。其实行李早已准备好,我想过大概离真相大白已经不远,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走到门前,拧开锁,刚跨进一步,就“啊”了一声。
阿惠坐在屋里。
“啊……回来啦。”她像是也有些吃惊,“怎么了?回来得这么早?”
“你在干吗?”我问,“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回来了,就刚才。在这儿等你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该说些什么,摇摇晃晃地进屋,坐在她对面。我无法和她对视,脑子陷入停滞。
“你准备去旅行?”她看着背包,“去哪儿?山里?”
“不是旅行。”我用虚无的眼神看着她的脸。还是一样的雀斑。“是消失。”
“消失?消失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大叫。
她身子一颤。沉默如围墙般把两个人挡开片刻。“这是为什么?”她眼中满是悲伤,“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不是说好有一天会告诉我的吗?”
看着她的表情,我开始头痛,坐着不动也变得很艰难。“我……杀了人。”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像坏了的布娃娃似的全身僵硬,表情凝固。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依然呆滞,只有脖子像上了发条般开始摇动:“你骗我!”
“没骗你。还记得那个叫橘直子的女人吧?我杀了她,杀了之后用锯子锯开,埋到山里了。你没听新闻吗,在秩父发现了碎尸,尸体的身份今天弄清了,警察也会到这儿来。我不想给你惹麻烦,赶紧离开这儿。”
她堵上耳朵,拼命摇头:“不要,我不要听!阿纯……阿纯你不可能干那种事!”
我把她的双手从耳边拽开:“你听着,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以前的阿纯!站在这儿的人只有成濑纯一的外壳,里面已经变成别人了!”
“你胡说,胡说!我不信!”她拼命摇头,头发乱成一团。
“你必须信!我的脑正在被移植的京极的脑取代!”
“京极?”她看着我,满眼惊恐。
“堂元他们骗了我,移植给我的脑来自京极,那个杀人狂。我的脑也开始发狂了,杀人就是证据。明白了吧?!”我把她推到一边,她双手撑在地板上。
我站起来,从壁拒里拿出锯子,上面沾着的一看便知是人血。“看看这个!”我把它放在她面前,“就是用它割的那女人,在浴室!”
一看到锯齿,她痛苦地皱紧眉头,右手捂住了嘴,全身痉挛,像是在忍住呕吐。
“你信了?”我平静地说,“明白了就走吧。这事跟你没关系。”
她垂着头,摇了摇。我问“为什么”,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我:“因为我喜欢你,爱着你。是病总能治,我治给你看,我会把你变回原来的阿纯。”
“已经回不去了,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反正我已经没有未来,不久警察就会来抓我。你不走我走,本来我也要走。”
我伸手去拿背包,阿惠抱住我的腿:“你去哪儿?带我走吧。”
别说蠢话,我想一个人度过自己的最后时光,不想被女人打搅。”
我扯她的头发,他不松手。我受不了,开始踢她。她一边抽泣,一边抱住我的腰,不管我踢她还是打她的脸都不撒手。
大概因为动作太过剧烈,我的意识迷糊起来,于是放下全身力气,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背起伏着。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走?”
她抬起头,脸已变得红肿,大概是被我刚才打的。
“你要死的话……死在我面前吧。”
“你说什么?”
“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的爱。要死的话就死给我看,求你了。”她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已经疯了,跟着我很危险。”
“可能会杀了我?”她说着点点头,“想杀你就杀吧。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看着她的脖子。我会不会像掐死直子一样去掐她的脖子?
刚想象去杀阿惠的瞬间,剧烈的头痛袭来,像是从内到外被挤压。我抱着头蹲下。
“怎么啦?没事吧?”她俯身看我。
我一动不动地等着头痛离开,过了一会儿,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站起来看着她:“就算要走,今晚进不知道住哪儿,你跟着我只会添乱。”
“去我那儿吧。我租了短期公寓,谁也不会找到那儿,可以随便住。”
我警惕地去读她的表情,但有种预感:要是进一步去猜疑她,刚才那种头痛会再次发生。
“离这儿近吗?”我问。
“坐电车一会儿就到。”
“好,你带路。你绝不要出卖我。”
她垂下眉梢,摇摇头:“刚才说过了,要是我出卖你,就杀了我好了。”
头隐隐作痛。“好了,不说了。”
我背上背包,她拿起她那点行李走出房门。如果警察来了发现我已出逃,就会确定我是杀死橘直子的凶手。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只需要不被任何事打扰的自由时间,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点点。
我们朝着车站默默前行,只要到了车站、坐上电车,就赢了。
走了一会儿,刚到走路上,我发觉背后有汽车声逼近。一回头一辆白色箱式货车朝我们直冲过来。
“危险!”阿惠扑向我,我俩倒在路边。货车开过去十米左右停了一下,司机没有下车,扬长而去。
“怎么开的车,也不道个歉。”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嘟嚷道。
“这会儿他大概正懊丧不已吧。”我也站起来,“就差一点没得手。”
“得手?”
“刚才是想撞死我。开车的大概是若生。”
“他为什么要杀你?”
“想报仇。”我说着继续向车站走去。
她租了一居室,卧室还算大,从阳台看出去全是建筑物。我已经没有能力判断在这儿画画是否理想,暂且把风景写生当成第一目标吧。
“这个房间我用,不要随便进来,明白了?”我把行李放进卧室吩咐她。
“明白了。”她回答。
电话安在卧室,正合我意。我马上拿起电话,打给东和大学找若生。等了会儿,他接听了电话。
“真可惜呀。”我径直这么说。
他立刻意识到是我。“你在哪儿?”
“我倒是想告诉你,但不想被打搅。给不了你来杀我的机会,真是遗憾。”
他挤出一声怪笑:“别得意得太早。我这边不是一个人,而且都是专业的。”
“专业?”
“具体消息我还不知道,好像已经有人下令杀你了,要布置成意外事故。试验失败的怪物得在失败暴露之前暗地里灭掉。警察也已经插手,一切会以一场事故来结束,就算情形有些不自然。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但一定会找到!”
“但愿你还赶得上。”
“赶得上什么?”
“我的消失。”
“别想逃走,逃到哪儿我都会去追。”
“我等着。”我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