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塞罗那的西南角,有一座六百英尺高的小山,名叫蒙特惠奇山。山顶上的蒙特惠奇城堡是十七世纪规模庞大的军事要塞,坐落在悬崖峭壁之上,将巴利阿里海的美景尽收眼底。山上还有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国家宫,这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巨大宫殿是1929年巴塞罗那国际博览会的主场馆。
罗伯特·兰登坐在已经升到半山腰的单人缆车里,眺望脚下郁郁葱葱的树林。想到终于出了城,他心里如释重负。我必须换个视角。他在尽情享受安宁的环境和正午温暖的阳光时,心里同时在嘀咕着。
上午十点左右,兰登在索菲亚格兰港大酒店醒来,美美地冲了个热水澡并享用过鸡蛋、燕麦粥和西式小油条后,他一边喝着游牧咖啡[329],一边看电视上的早间新闻。
不出所料,埃德蒙·基尔希的新闻占据了所有的电视频道,专家们正就埃德蒙的理论和预言及其对宗教的潜在影响,展开激烈的辩论。身为教授的罗伯特·兰登对此一笑置之,因为他最喜欢的还是教书。
对话总好过盲从。
今天早上,兰登已经看到第一批颇具胆识的小贩在到处兜售个性车贴了——埃德蒙是我的“司机之友”[330]、第七界就是上帝界!还有人把圣母玛利亚的雕塑同查尔斯·达尔文的摇头娃娃摆在一起卖。
资本主义才不管什么教派不教派呢!兰登心想。他想起早上看到的最令他欢喜的一幕——一个踩滑板的人的T恤衫上手写着:
我就是[email protected]
据媒体报道,那位名噪一时的网络报料人的身份仍然是个谜。同样笼罩着不确定色彩的还有其他若隐若现的玩家——摄政王、已故的主教,以及帕尔马教会。
全是些无端的猜测。
幸运的是,公众对埃德蒙演讲所引发的凶杀案的兴趣,似乎正让位于演讲内容本身。埃德蒙演讲的结语——他对乌托邦式未来绘声绘色的描述——已经在数亿观众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且在一夜之间,将乐观主义的技术经典书推到了畅销书排行榜的榜首。
《富足:未来比你想象的更美好》[331]
《科技想要什么》[332]
《奇点临近》[333]
兰登不得不承认,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为科技的兴起担忧,但目前对人类的前景持更乐观的态度。新闻报道已经聚焦在未来的种种技术突破上,它们会帮助人类清理被污染的海洋、无限生产饮用水、在沙漠中种植粮食、治愈致命的疾病,甚至发射一批批“太阳能无人机”——悬停在发展中国家上空为其免费提供互联网服务,帮助“最底层的十亿人”融入世界经济体系。
兰登发现,尽管全世界突然间对科技着了魔,却几乎没有人知道温斯顿的存在,这简直难以想象。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埃德蒙对他的发明创造一直讳莫如深。毫无疑问,全世界都已听说埃德蒙设计的双层超级计算机E波已经留在巴塞罗那的超级计算中心了。兰登不知道还要多久程序员才能用埃德蒙的工具组建出全新的温斯顿。
兰登在缆车里已经感觉到热了,他真想走出去呼吸清新的空气,去参观城堡、国家宫,还有声名远扬的“魔幻喷泉”。他巴不得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不去想埃德蒙,而是去饱览风景。
好奇心使兰登想更多地了解蒙特惠奇的历史,于是他把视线定格在缆车里内容翔实的公告牌上。他开始浏览公告牌,但只读了第一句话。
蒙特惠奇这个名字,要么源于中世纪加泰罗尼亚语的“蒙特犹克”(“犹太山”),要么源于拉丁语的“约维奇山”(“朱庇特山”)。[334]
兰登读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意外地发现了其中的关联。
这不可能是巧合!
他越想越糊涂。最后他掏出埃德蒙的手机,把屏幕上温斯顿·丘吉尔关于留下自己遗产的那句话又读了一遍。
历史不会亏待我,因为我就要成为历史的书写者。
兰登过了许久才按下W键,然后把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马上接通了。
“是兰登教授吧?”一个熟悉的英国口音说道,“您打的正是时候,我很快就要隐退了。”
兰登开门见山地说道:“在西班牙语中,monte就是‘山’的意思。”
温斯顿发出特有的笨拙笑声。“我想是的。”
“iglesia意思是‘教堂’。”
“教授,您说得没错。您都可以教西班牙语啦。”
“这就是说,monte@iglesia从字面上可以理解为‘山上的教堂’。”
温斯顿停顿了一下。“又说对了。”
“考虑到你的名字是温斯顿,同时埃德蒙又非常喜欢温斯顿·丘吉尔,我发现‘山上的教堂’这个地址有点……”
“巧合?”
“对。”
“呃,”温斯顿听上去很开心,“从统计学上说我不得不同意。我觉得您可以把它们放在一起看。”[335]
兰登难以置信地盯着缆车的窗外。“[email protected]……就是你。”
“是的。毕竟需要有人帮埃德蒙煽风点火。有谁能比我更好地做到这一点呢?于是我创建了[email protected]这个地址,为在线解密网站喂料。如您所知,解密网站有自己的优势,我估计Monte的在线活动会把埃德蒙的收视率提高五倍。实际上,最后的结果是提高了六倍多。就像您早些时候说过的,我想埃德蒙会感到骄傲的。”
虽然缆车在风中摇曳不定,但兰登仍然专心致志地听着温斯顿的解释。“温斯顿……是埃德蒙让你这样做的?”
“没有明说,没有。不过他的指令要求我去创造性地寻找方法,尽可能地提高他演讲的收视率。”
“如果你被抓住了呢?”兰登问,“我见过比[email protected]更神秘的化名。”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的存在。再说过了七八分钟我就会被永远抹掉,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不担心。‘Monte’只是一个为埃德蒙最佳利益服务的代理服务器。我以前说过,我的确认为看到昨晚的结局他会非常高兴的。”
“昨晚的结局?!”兰登诘问道,“结局就是埃德蒙被害了!”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温斯顿断然说道,“我指的是他的演讲的影响力。如我所说,他的演讲已经变成了一道基本指令。”
这番讲话平淡无奇的语调,让兰登想起了温斯顿虽然像人在说话,但毫无疑问它不是人。
“埃德蒙的死是一个可怕的悲剧。”温斯顿接着说道,“当然我真心希望他还活着。但是要知道,他对自己的死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点很重要。一个月前,他让我帮他寻找辅助自杀的良方。在浏览过数百起辅助自杀的案例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十克速可眠’。他搞到后就一直随身带着。”
兰登顿时同情起埃德蒙来。“他准备要自己的命?”
“是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很有幽默感。就在我们想方设法去提高他的古根海姆演讲对公众的吸引力的过程中,他曾开玩笑说,也许他应该在演讲结束时掏出速可眠,当场倒在讲台上。”
“他真的这么说过?”兰登愕然不已。
“他对死很想得开。他开玩笑说,就提高一档电视节目的收视率而言,没有什么方法比看到人死更行之有效的了。当然他说得没错。如果您分析一下世界上最受关注的媒体事件,几乎所有……”
“温斯顿,打住!这太病态了。”缆车还需要乘多久?在小小的车厢里,兰登突然感到异常拥挤。他眯起眼向明媚的正午阳光望去,但看到的只有承载塔和缆绳。都快热死了!他心想。此刻他脑海里涌现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教授,”温斯顿说,“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有!就在各种想法纷纷在他脑海里涌现出来时,他真想大吼一声。还有很多!
兰登告诉自己静下心来,深呼吸。罗伯特,要三思。你已经失控了。
但兰登的思绪又开始狂奔起来,快得根本控制不住。
他在想,如果埃德蒙真的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那么他的演讲肯定会成为全世界的头条新闻……把收视率从几百万提升到几亿。
他在想,埃德蒙长期以来一心想摧毁帕尔马教会,而如果暗杀他的真是帕尔马教会的某个教徒,那么他的心愿就彻底实现了。
埃德蒙长期以来一直蔑视他最无情的敌人——那些宗教狂热分子,如果他死于癌症,宗教狂热分子就会沾沾自喜地到处去说,他的死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就像宗教狂热分子在无神论作家克里斯托弗·希钦斯[336]死后的所作所为一样,简直令人无法接受。而现在,公众的一致看法是埃德蒙死于宗教狂热分子的枪口之下。
埃德蒙·基尔希——被宗教谋杀——科学的殉道者。
兰登突然站起身来,车厢左右摇晃起来,他赶紧抓住车窗保持平衡。车厢吱吱作响,兰登仿佛听到了温斯顿昨晚说过的话。
埃德蒙曾想建立一个新的宗教……在科学的基础之上。
读过宗教史的人都知道,没有什么比一个人为事业而死更能让人们坚定信念的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犹太教中的“圣者”,伊斯兰教的“舍赫德”[337]。
殉教是一切宗教的核心命题。
兰登心中的想法时时刻刻都在加速把他推下“兔子洞”。
新的宗教都为生命的重大问题提供新的答案。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
新的宗教鄙视宗教之间的竞争。
就在昨晚,埃德蒙还在诋毁世界上的所有宗教呢。
新的宗教让人对未来寄予更美好的希望,在那里等待人们的只有天堂。
富足:未来比你想象的更美好。
看样子埃德蒙已经把所有问题都理清了。
“温斯顿?”兰登声音颤抖着小声问道,“是谁雇刺客杀害了埃德蒙?”
“摄政王。”
“是的。”此刻兰登说话的口气更有力了,“可谁是摄政王呢?谁会雇用一个帕尔马教徒在埃德蒙做演讲时当场射杀他呢?”
温斯顿停顿了一下。“教授,您的声音告诉我,您仍心存疑虑。不过别着急。我的程序是用来保护埃德蒙的。我把他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他又停顿了一下。“作为学者,您肯定读过《人鼠之间》[338]吧。”
温斯顿的话似乎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
“当然,但那又……”
兰登的话突然卡在嗓子眼里。刹那间他以为缆车脱轨了。地平线向一侧倾斜,兰登不得不抓住车厢的两边以免摔倒。
忠诚、无畏、慈悲。这些都是兰登在中学为小说中表达友谊的最著名方法——《人鼠之间》震撼人心的结局——选择的词语,一个人仁慈地杀害了他的挚友,为的就是使其免遭悲惨的结局。
“温斯顿,”兰登小声说道,“请……不……”
“相信我。”温斯顿说,“埃德蒙要的就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