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斯科里亚尔医院,胡利安王子轻轻拉了拉被子,在父亲的肩上掖好以免他夜里受凉。尽管医生强烈要求,国王还是婉言拒绝了进一步的治疗——停止了常规的心脏监护仪,拔掉了输入营养液和止痛药的静脉输液管。
胡利安隐约感觉到父亲快不行了。
“父王,”他小声说道,“您很疼吗?”医生在床头留下了一瓶口服吗啡,还有一个小小的涂药器以防不测。
“恰恰相反。”国王有气无力地冲王子笑了笑,“我很好。你让我说出了心里埋藏已久的秘密。所以,我应该谢谢你。”
胡利安拉着父亲的手,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握住父亲的手。“没事了,父王。睡吧。”
国王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闭上双眼,几秒钟后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胡利安站起身来,把房间的灯光调暗。这时他才发现巴尔德斯皮诺主教正从走廊里偷偷往里看,一脸关切的表情。
“他睡了,”胡利安安慰他说,“你跟他单独待会儿吧。”
“谢谢你!”巴尔德斯皮诺边说边走了进来。透过窗户流泻进来的月光把他憔悴的面孔照得像幽灵一样。“胡利安,”他小声说道,“你父亲今晚告诉你的……对他来说,很不容易。”
“我想,对你也是。”
主教点了点头。“对我来说也许更不易。谢谢你的理解。”他轻轻拍了拍胡利安的肩膀。
“我想我应该感谢你。”胡利安说,“母后去世这么多年父王没有再婚……我觉得他太孤单了。”
“你父亲从来不孤单,你也从来不孤单。”巴尔德斯皮诺说,“我们俩都很爱你。”他难过地笑了笑。“说来好笑,你父母的婚姻完全是包办的。在你母亲去世前,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她走后,我觉得你父亲多少还是感到自己终于可以追随内心了。”
胡利安心想,他没有再婚是因为他已经心有所依了。
“按照你信奉的天主教教义,”胡利安说,“难道你不觉得……矛盾吗?”
“很矛盾。”主教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信仰是从来不动摇的。年轻的时候我备受折磨。当我意识到自己有这个‘倾向’时——当时别人是这么说的,我非常沮丧,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是一个修女救了我。她告诉我,《圣经》颂扬各种各样的爱,但有一个附加条件:爱必须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所以我发誓终身不娶。这样我才能在上帝眼中保持纯洁的同时,深爱你的父亲。我们的爱完全是柏拉图式的,但又能完全得到满足。为了待在他身边,我拒绝了红衣主教的职位。”
此时胡利安想起了很久以前父亲跟他说过的话。
爱来自另一个世界。没有爱时我们不能去强求,但当爱来临时我们也不能排斥它。在爱面前我们是没有选择的。
这时胡利安突然想起安布拉,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痛。
“她会打电话给你的。”巴尔德斯皮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说道。
主教似乎总能不动声色地看出他的心思,这让胡利安感到惊讶不已。“也许会,”他回答道,“也许不会。她这个人很有主见。”
“这也是你爱她的一个原因。”巴尔德斯皮诺微笑着说,“当国王是一件非常寂寞的事,有个有主见的伴侣理应值得珍惜。”
胡利安感觉到主教是在暗指他自己与父亲之间的伴侣关系……他还感觉到这个老人已经把他的祝福默默地送给了安布拉。
“今天晚上在英灵谷,”胡利安说,“父王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要求。他的愿望你感到惊讶吗?”
“不。他一直希望能看到你对西班牙有所作为。当然对他来说,这件事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政治因素。但对你来说,毕竟已经远离佛朗哥时代,这件事做起来可能会更容易些。”
想到将来要用这种方式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胡利安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不到一小时前,就在佛朗哥的圣堂里,国王在轮椅上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儿子,你登基后每天都会有人向你请愿,请求你把这个可耻的地方炸掉,让它永远埋葬在这个山里。”他父亲仔细看着他的反应,“我请求你千万不要屈服于压力。”
这番话让胡利安非常吃惊。父亲对佛朗哥时代的独裁专制一直持鄙视态度,而且一直认为这座圣堂是国家的耻辱。
“拆除这座教堂,”国王说,“就是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从来没有过这段历史。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可以让我们快乐前进,告诉自己另一个‘佛朗哥’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当然这个‘佛朗哥’也可能会出现,如果我们不提高警惕,这个‘佛朗哥’一定会出现。你要牢记我们的同胞豪尔赫·桑塔亚纳[328]说过的话……”
“‘忘记过去,必会重蹈覆辙。’”胡利安像上小学时背诵警世格言一样说道。
“没错。”父亲说,“历史已经多次证明,狂人能够踏着激进民族主义和不容异己的浪潮,一次又一次登上权力的巅峰。尽管有些地方看起来不可理喻,但终究是发生了。”国王朝儿子倾了倾身,郑重其事地说,“胡利安,你很快就会坐上这个美丽国家的宝座。跟许多国家一样,我们的国家是现代的、不断进步的,虽然经历过黑暗,但已经进入民主、包容和爱的光明时代。如果我们不去用光明照亮子孙后代的心灵,光明也会黯然失色。”
国王微微一笑,眼中意外地闪现出一丝活力。
“胡利安,希望你登基后能说服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把这里变成更有意义的地方,而不仅仅是一个饱受争议的圣堂和旅游胜地。这座建筑应该成为活生生的博物馆,应该成为包容的象征。学校的孩子们可以聚集在这里,了解专制的种种恐怖和压迫的种种残忍。这样他们才永远不会志骄意满。”
国王接着说下去,就好像这些话他等了一辈子似的。
“最重要的是,”他说,“这个博物馆必须让我们牢记另一个历史教训,那就是暴政和压迫永远无法胜过悲悯……在这个世界上,恶徒的狂吠最终都会被奋起迎之、宽容和气的团结之声所淹没。但愿有朝一日,从这个山顶诵唱出去的是这样的声音——和谐、宽容和悲悯的合唱。”
此刻就在父亲的临终愿望在胡利安脑海里回荡之际,他借着月光扫了一眼病房,只见父亲安静地睡着了。在胡利安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心满意足过。
胡利安抬头看了一眼巴尔德斯皮诺主教,示意他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陪父王坐会儿吧。他会很开心的。我会告诉护士不要打扰你们。一小时后我再回来。”
巴尔德斯皮诺冲他笑了笑,走上前来,伸出双臂热情拥抱王子。自胡利安小时候接受坚信礼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主教拥抱。在主教拥抱自己的时候,王子惊讶地感觉到了罩在长袍下面的那把瘦骨头,年迈的主教甚至比国王还要瘦弱。这让胡利安忍不住想,两人相聚天堂的日子会不会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我真为你骄傲。”拥抱之后主教说道,“我知道你会是一个慈悲的领袖。你父亲把你培养得很好。”
“谢谢你!”胡利安笑着说道,“他的确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胡利安离开父亲和主教,顺着医院的长廊走去,途中停下脚步,透过落地窗眺望山上灯火辉煌的修道院。
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
西班牙王室的神圣寝宫。
胡利安脑海里闪现出小时候跟父亲参观王室地下墓室的情景。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镀金棺材时,心里曾产生过一种奇怪的预感:将来我决不葬在这里。
那一刻的反应,跟胡利安经历过的任何事情一样让他记忆犹新。虽然那段记忆从未从脑海里消失,但他一直告诫自己那种预感毫无意义,只不过是充满恐惧的孩子在面对死亡时的本能反应罢了。但今晚,在即将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时刻,他却产生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想法。
也许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宿命。
也许我从小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国王。
无论是西班牙还是这个世界,都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古老的方式正在消亡,崭新的方式正在诞生。也许现在是永远废除君主制的时候了。突然间胡利安想象着自己正在宣读一份史无前例的王室公告。
我是西班牙的最后一位国王。
这种想法把他吓了一大跳。
幸好他从皇家特工那里借来的手机震动起来,这才打断了他的沉思。看到打进来的电话头两位数是93,王子的心跳加快了。
巴塞罗那。
“我是胡利安。”他迫不及待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既轻柔又疲惫。“胡利安,是我……”
王子激动地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亲爱的,”他小声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