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塞罗那超级计算中心埃德蒙的显示墙上,所有的评论都一闪而过,搞得罗伯特·兰登应接不暇。几分钟前还安静的画面,现在已经被一大堆名嘴和新闻评论员——来自世界各地的连珠炮式的快放剪辑画面——所取代。每个画面迅速跳出矩阵,占据屏幕中央,然后又迅速消失,返回噪声状态。
兰登站在安布拉身边。这时墙上出现了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的照片,他用明显经过计算机处理过的声音说道:“没有必要祈求上帝去让宇宙运转。之所以有存在而非无存在,究其原因就是自发性创造。”
霍金的画面同样迅速地被一个女祭司的画面所取代。显然这位女祭司是通过计算机从家里传来的影像。“我们必须牢记,关于上帝这些仿真实验并不能证明什么。这些实验只能证明,埃德蒙·基尔希会毫无顾忌地去摧毁我们人类的道德指南针。有史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宗教一直都是人类最重要的组织原则、文明社会的路线图和伦理道德的源泉。所以埃德蒙·基尔希诋毁宗教就是在诋毁人类的善!”
几秒钟后,屏幕下方出现一位观众的反馈信息:宗教不能把道德据为己有……我之所以是好人,是因为我是好人!跟“上帝”没有半毛钱关系!
视频画面又被南加州大学地质学教授所替代。“从前,”画面上的男子说,“人类相信地球是平的,漂洋过海的船只航行至大海边上就会有掉下去的危险。但是在我们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之后,‘地平说’最终闭嘴了。神创论者就是今天主张‘地平说’的人,如果在一百年后仍然有人相信神创论,我会感到非常震惊。”
在街上接受采访的一个年轻人冲着摄像机的镜头说:“我相信神创论。我相信今晚的发现证明了仁慈的造物主之所以创造宇宙,就是专门供养生命的。”
天体物理学家尼尔·德格拉塞·泰森[326]——现身于电视节目《宇宙》的一段旧剪辑中——和蔼可亲地说道:“如果造物主设计我们的宇宙是为了供养生命,那他做得太糟糕了。在宇宙的绝大部分领域,离开空气、伽马暴、致命的脉冲星,以及起决定作用的重力场,生命马上就会死亡。相信我,宇宙不是伊甸园。”
听着这些攻击性的话语,兰登觉得外面的世界突然间似乎脱离了转轴。
无序。
熵。
“兰登教授?”头顶上的扬声器中传来熟悉的英国口音,“维达尔女士?”
在整个演讲过程中,温斯顿一直保持沉默,兰登差点儿把他给忘了。
“请不要惊慌!”温斯顿继续说道,“我已经让警察进入大楼了。”
兰登透过玻璃墙望去,只见一小队巴塞罗那警察已经进入教堂。他们全都停住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庞大的计算机。
“为什么?!”安布拉问道。
“维达尔女士,王室刚刚发表了一份声明,说你没有被绑架。巴塞罗那警方现在得到命令,来保护你们两位。两名皇家特工也已抵达。他们愿意帮助你与胡利安王子取得联系。他们知道你在哪里能找到他。”
兰登看到两名皇家特工正从一楼走进来。
安布拉闭上了眼睛,显然她很想马上来个人间蒸发。
“安布拉,”兰登悄悄说道,“你必须跟王子谈谈。他是你的未婚夫,他在为你担心。”
“我知道。”她睁开眼睛,“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他。”
“你说过,你的直觉告诉你他是清白的。”兰登说,“至少得听听他自己怎么说。你把事情处理完了我再来找你。”
安布拉点了点头,朝旋转门走去。兰登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然后转过身来继续看大屏幕。屏幕上的聒噪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宗教并不排斥进化。”一个牧师说,“跟非宗教团体相比,宗教团体能更好地合作,因此更容易蓬勃发展。这是个科学事实!”
牧师说得没错,兰登心里嘀咕着。人类学的大量数据清楚表明,有史以来,践行宗教的文明会比不信奉宗教的文明延续得更长。因为害怕被无所不知的神审判,人们才去行善。
“尽管如此,”一位科学家反唇相讥,“我们假设一下,即便在践行宗教的文明中,人们真的更乐善好施,文化更有可能繁荣昌盛,也并不能证明他们想象中的神是现实存在的!”
兰登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埃德蒙对这些观点怎么看。他的演讲让无神论者和神创论者都群情激昂。在激烈的对话中,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发声。
“崇拜上帝犹如开采矿物燃料。”一个人说,“虽然许多聪明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短视行为,但他们投入的太多,根本停不下来!”
此刻屏幕上,无数老照片一闪而过:
时代广场上曾经悬挂着一幅神创论的广告牌:不要让他们把你变成猴子!坚决跟达尔文做斗争!
缅因州的一块路牌——就别进教堂了吧。你已经过了听童话的年龄啦。
另一块路牌——宗教:因为思考很难。
某杂志中的一则广告——致所有无神论朋友:感谢上帝,你错了!
最后在实验室里的一位科学家,身上的T恤衫上写着:最初是人类创造了上帝。
此刻兰登开始怀疑,人们是不是认真听了埃德蒙说了什么。仅靠物理定律就能创造生命。埃德蒙的发现是如此引人入胜,而且明显带有煽动性。但在兰登看来,埃德蒙的发现提出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兰登惊讶的是居然没有人问这个问题:既然物理定律强大到足以创造生命的地步……那么又是谁创造了物理定律呢?!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犹如智力大厅里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镜子,让一切问题绕了一个大圈子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兰登的脑袋嗡嗡直响。他知道他需要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哪怕是开始理一理埃德蒙的观点也好。
“温斯顿,”他大声喊道,试图盖过电视上的噪声,“能不能请你把它关掉?”
显示墙一下子黑了下来,房间里也顿时安静了。
兰登闭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
安静地待着真好!
他站了一会儿,尽情享受眼前的宁静。
“教授?”温斯顿问道,“我相信您肯定喜欢埃德蒙的演讲?”
喜欢?兰登想了想。“我觉得演讲既激动人心,又富有挑战性。”他回答道,“温斯顿,埃德蒙今晚给了这个世界很多值得思考的东西。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取决于人们摆脱旧观念、接受新范式的能力。”温斯顿说,“前不久埃德蒙私下对我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梦想并不是要摧毁宗教……而是创立一个新的宗教,一种能将人们团结起来而非分裂开的信仰。他认为,如果他能说服人们敬畏自然宇宙和创造了我们的物理定律,那么所有文明都会去颂扬同一个‘创世’神话,而不是自认为自己的古代神话才是最正确的,并为此而去打仗。”
“这可是个崇高的目标啊!”说着,兰登想到威廉·布莱克本人也写过一首类似主题的诗,题目叫《所有宗教同出一源》。
毫无疑问,埃德蒙也读过这首诗。
“埃德蒙发现,令人沮丧的是,”温斯顿继续说道,“人类将明显的虚构提升到神圣真理的地位,然后又以真理的名义有恃无恐地去杀戮。他相信科学的普遍真理可以把人们团结起来,成为子孙后代的感召力。”
“总的来说,这想法挺漂亮的。”兰登回答道,“不过对有些人来说,科学的奇迹并不足以撼动他们的信仰。虽然科学的证据铁证如山,但还是有人坚持认为地球只有一万年的寿命。”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觉得,这跟那些不相信宗教经文真实性的科学家没什么两样。”
“其实是不一样的。”温斯顿反驳道,“尽管给予科学和宗教以平等尊重的观点在政治上可能是正确的,但这种策略却是误导性的,因而非常危险。人类智力的进化过程始终是个排斥过时信息、接受新真理的过程。物种就是这么进化的。用达尔文的话说,一个无视科学事实、拒绝改变信仰的宗教,就像一条鱼虽然被困在慢慢干涸的池塘里,仍然不愿意跳到深水里去,因为它不相信身边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话听起来像是埃德蒙说的!兰登又想起了他的朋友。“得了!今晚只是一个征兆,这个争论大概要持续到很久的将来。”
兰登停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温斯顿,说起未来,你将会怎么样?我是说……埃德蒙走了。”
“我?”温斯顿笨拙地笑了起来,“不会怎么样。埃德蒙知道他要死了,所以预备了后事。根据他的遗嘱,E波将会由巴塞罗那超级计算中心接管。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得知这份遗嘱,并且立即取得这套设备的使用权。”
“也包括……你?”不知怎么,兰登总觉得埃德蒙似乎把自己的老宠物遗赠给了新东家。
“这份遗嘱不包括我。”温斯顿老老实实地说道,“埃德蒙预先对我进行了编程,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下午一点,我会被自动删除。”
“什么?!”兰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说不通呀!”
“完全说得通。下午一点就是十三点,埃德蒙对迷信的态度……”
“时机不对呀!”兰登说道,“删除你自己!这说不通嘛!”
“其实说得通。”温斯顿回答道,“埃德蒙的大部分个人信息——病历、检索记录、私人电话、研究笔记、电子邮件——都在我的内存里。他的大部分生活都由我来管理。他更希望如果他走了,外界不要看到他的个人信息。”
“温斯顿,删除这些文件我能理解……可是要删除你?埃德蒙一直认为,你是他最大的成就。”
“本质上说,不是我。埃德蒙突破性的成就是这台超级计算机,以及其独一无二的软件,是软件让我学得这么快。教授,我只不过是个程序,是埃德蒙发明的全新工具生成的程序。这些工具才是他真正的成就,而且会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这些工具会提升现有技术水平,帮助人工智能提高到新的智能水平。大多数人工智能科学家认为,像我这样的程序还要十年才能实现。一旦科学家们克服了心里的疑虑,程序员就能学会使用埃德蒙的工具,去组建新的人工智能。”
兰登沉默下来,陷入了思考。
“我感觉到您心里的矛盾。”温斯顿接着说道,“人类怀着多愁善感的心态去看待他们与合成智能的关系。这没什么稀奇的。计算机可以模拟人类的思维过程,可以模仿人类后天习得的行为,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模仿人类的情感,而且可以不断提高自身的‘人性’。不过我们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你们人类提供一个熟悉的界面,通过这个界面你们可以跟我们沟通。在你们人类没有在我们身上写东西之前……在你们人类没有给我们分配任务之前,我们计算机就是白纸一张。我已经为埃德蒙完成了我的使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生命已经终结。我真的没有理由继续存在了。”
对温斯顿的逻辑,兰登仍感到不满意。“可是你,虽然这么先进……你并没有……”
“希望和梦想?”温斯顿哈哈笑了起来,“是的。我知道具备想象力是很难的,不过能执行主人的指令,我就心满意足啦。我的程序就是这样的。我想您可能会说,完成使命会给我带来乐趣——至少能给我带来平静,但那只是因为我的使命就是埃德蒙要求我做的,我的目标就是完成他给予我的使命。埃德蒙给予我的最后一项使命,就是要我帮他把今晚在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演讲公之于众。”
兰登想起了已经自动播出、并在网上掀起了千层浪的演讲视频。显然如果埃德蒙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吸引人们的眼球,那今晚的结果肯定会让他惊喜不已。
我真希望埃德蒙能活着看到他在全球的影响力!兰登心想。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埃德蒙还活着,就不可能引起全球媒体的关注,他的演讲也就没有那么多观众了。
“教授,”温斯顿问道,“您下一步要去哪里?”
其实,兰登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概回家吧。但是他意识到,真要回家可能还得费点儿周折,因为他的行李还在毕尔巴鄂,他的手机还在内尔维翁河底下呢。幸好他的信用卡还在。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兰登边说边朝埃德蒙的健身自行车走去,“我看到这边有一部手机在充电,我能不能——”
“借手机?”温斯顿呵呵笑了起来,“您今晚帮了这么大的忙,我相信埃德蒙会把它送给您的。权当临别礼物吧。”
温斯顿的话也把兰登逗乐了。他拿起手机,突然发现这部手机跟今天晚上他看到的那部超大型私人定制手机是一模一样的。显然这样的手机,埃德蒙不止一部。“温斯顿,请告诉我,你知道埃德蒙的密码吗?”
“我知道,不过我在网上看到过,您可是破译密码的高手啊!”
兰登做了个垂头丧气的动作。“温斯顿,我可不愿意打哑谜了。我根本搞不定六位数的个人专用密码。”
“按一按埃德蒙的热键。”
兰登望着手机,按了一下热键。
屏幕上显示了四个字母:PTSD。
兰登摇了摇头。“创伤后应激障碍?”
“不对。”温斯顿笨拙地哈哈大笑起来,“π的前六位数[327]。”
兰登翻了翻白眼。真的吗?他键入了314159——π的前六位数,手机立刻解锁了。
手机的主屏上出现一行字。
历史不会亏待我,因为我就要成为历史的书写者。
兰登苦笑了一下。“低调”的埃德蒙!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奇怪——引用的又是丘吉尔的名言,没准还是丘吉尔最著名的名言。
兰登思考这句话的时候想到,这句话的口气可能没有看上去那么大。平心而论,在短短四十年的人生中,未来学家埃德蒙·基尔希已经惊心动魄地影响了历史。除了他留下的技术创新遗产,今晚的演讲显然将在未来的几年里产生共鸣。此外埃德蒙在不同场合接受采访时都说过,他数十亿的个人财富会全部捐给两项事业——教育与环境,因为他认为这是未来的两大支柱。兰登不敢想象,他的巨额财富在这些领域会产生怎样积极的影响。
兰登一想到他的这位故友,心里又生出一种失落感。就在这一刻,埃德蒙实验室的透明墙壁开始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他知道自己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向一楼看了一眼,可是没有看到安布拉。
“我该走了!”他突然说。
“我明白。”温斯顿说,“如果需要我帮您安排行程,您只要在埃德蒙的手机上按一个键就能找到我。是加密的,外人根本不知道。我相信您能破译出是哪个按键。”
兰登盯着屏幕,看到一个大写的W图标。“谢谢,我对秘符还是略知一二的。”
“很好。当然,您必须在下午一点我被删除前打电话给我。”
兰登一想到要跟温斯顿道别,便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子孙后代也许会更好地摆正自己与机器之间的感情。
“温斯顿,”兰登边朝旋转门走去边说,“不管怎样,我知道埃德蒙会为你今晚的表现无比自豪的。”
“您这么说真是太抬举我了。”温斯顿说,“我敢肯定,他同样也会为您感到自豪的。再见,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