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的一间清冷的酒吧里,坐着海军上将路易斯·阿维拉。在刚刚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他飞了几千英里,办完差事后,又一路奔波来到这座城市。第二杯汤力水[33]他喝了一小口后,便开始端详起酒吧后面那排五颜六色的瓶子来。
任何人在沙漠里都能保持清醒,他心里念叨着,但只有忠实的信徒哪怕身处瑶池也能滴酒不沾。
近一年来,阿维拉滴酒未沾。他看着酒吧镜子里的自己,当镜中的影子和自己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感到难得的片刻满足。
阿维拉是一个幸运的地中海男子,因为年岁的增长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优势而不是负担。这些年来,他硬硬的黑胡茬变软了,黑白相间,显得与众不同。他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也沉淀下来,透出平静和自信。昔日紧致的橄榄色皮肤如今虽满是皱纹,却被阳光晒成了透着沧桑感的古铜色,显示出一种常年在海上劈波斩浪的气质。
虽然已经六十三岁了,但他依然瘦削健美,加上一身裁剪考究的制服,身材更加骄人。此刻阿维拉身上穿的正是这么一套气度非凡的白色海军制服——一件双排扣的白色外套,上面挂着一排威武的勋章;一件硬挺的白色立领衬衫和一条真丝边的白色休闲裤。
西班牙无敌舰队已经不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了,但我们依然熟谙一名军官该如何着装才更显英姿。
阿维拉已经有些年头没穿这套制服了——但是,今晚很特别。当他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时,已经享受过女人们青睐的目光和男人们敬畏的眼神。
生活中信奉某种准则的人会被所有人尊重。
“再来一杯?”[34]漂亮的酒吧女招待三十多岁,身材丰满,脸上挂着俏皮的笑。
阿维拉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35]
酒吧里空无一人,阿维拉能感觉到女招待的眼神里透出对他的崇拜。再次被人关注,这种感觉真好。我已经在地狱走过一遭了。
阿维拉永远不会忘记五年前把他的生活完全摧毁的那次恐怖袭击——震耳欲聋的那一刻,大地撕裂,吞噬了他的一切。
塞维利亚大教堂[36]。
复活节的早晨。
安达卢西亚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倾泻而下,光芒四射的万般色彩映在教堂内壁上。管风琴响亮地奏着喜庆的乐章,成千上万的信徒都在庆祝耶稣基督奇迹般的复活。
阿维拉跪在圣餐台围栏旁心潮澎湃,万分感恩。虽然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海军,但也幸运地享受着上帝最伟大的恩宠——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笑容满面的阿维拉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年轻的妻子玛利亚。虽然她怀孕挺着大肚子,不方便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他身边,但依然远远地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在她的身旁,他们三岁的儿子佩佩正在兴奋地朝父亲挥手。阿维拉对儿子眨了眨眼睛,玛利亚则亲切地冲着丈夫微笑。
感谢上帝!阿维拉心里念叨着转过身准备接受圣杯。
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这座古老的教堂支离破碎。
在火光冲天的一瞬间,他的整个世界也跟着四分五裂。
爆炸的巨大冲击波将阿维拉猛地抛向身前的圣餐台围栏,他的身上满是灼热的爆炸残片和死伤者血肉模糊的尸体碎片。阿维拉苏醒过来时,滚滚浓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一时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着,伴着嗡嗡作响的耳鸣,他听到了痛苦的尖叫声。阿维拉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了。他告诉自己这完全是一场噩梦。他趔趔趄趄地穿过烟雾弥漫的教堂过道,经过缺胳膊少腿、呻吟不止的受害者身边,在绝望中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刚刚还在欢笑的妻儿待的大概位置。
可是什么也没有。
没有长椅,没有人。
只有烧焦的石材地板上血肉模糊的尸体碎片。
阿维拉恐怖的回忆被酒吧刺耳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猛地端起汤力水,喝了一大口,像以前的千百次一样努力摆脱那段阴暗的记忆。
酒吧门被一下子撞开了,阿维拉转身看见两个魁梧的家伙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他们穿着绿色的足球球衣,肚皮袒露在外,荒腔走调地唱着爱尔兰战歌。显然今天下午的比赛爱尔兰客场赢了。
我也该走了。阿维拉心想,然后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要买单,但酒吧女招待向他使了个眼色把单免了。阿维拉对她表示了感谢,然后转身要走。
“我的天哪!”刚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盯着阿维拉气度不凡的制服大声嚷道,“这是西班牙国王呀!”
两人大笑不止,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
阿维拉想从他们旁边绕过去,但被块头大一点儿的家伙一把揪住了胳膊,拉回到凳子上。“等一等,国王阁下!我们大老远跑到西班牙;我们要跟国王好好干上几杯!”
阿维拉看着那个人脏兮兮的手抓着自己熨烫得笔挺的衣袖。“放开!”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要走了。”
“别……你得留下陪我们喝杯啤酒,朋友[37]。”那家伙的手抓得更紧了,而他的朋友则开始用他那黑乎乎的手指头对着阿维拉胸前的勋章指指点点。“老爷子,看来你还是个英雄嘛!”他用力拽着阿维拉最宝贵的一枚勋章说,“这上面还有个中世纪的狼牙棒?那么你是身穿闪亮盔甲的骑士喽?”他发出一阵狂笑。
一定要忍!阿维拉提醒自己。这种人他碰到过不计其数——头脑简单,怨天尤人,从来就没有担当,也从不珍惜别人用鲜血和生命为他们换来的自由。
“其实,”阿维拉心平气和地回答道,“狼牙棒是西班牙海军特种部队的标志。”
“特种部队?”那家伙装作不寒而栗,“真了不起。那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呀?”他指了指阿维拉的右手说道。
阿维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他软软的掌心上有一个黑色的文身——这个文身符号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
这可是我的护身符!阿维拉看着文身,心想。不过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了。
“管他呢!”大块头说道,终于放开了阿维拉的胳膊,开始打起酒吧女招待的主意来。“你可真漂亮!”他说道,“你是纯粹的西班牙血统吗?”
“是的。”她很客气地答道。
“你身上就没有一点儿爱尔兰血统吗?”
“没有。”
“你想要一点儿吗?”他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还用力捶打着吧台。
“离她远点儿。”阿维拉厉声说道。
那人一下子转过身来怒视着阿维拉。
另一个混混狠狠地朝阿维拉胸前捅了一下说道:“你这是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阿维拉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加上这一天的长途奔波,他确实感觉很疲惫,于是指了指吧台说:“先生们,请坐。我请你们喝杯啤酒。”
幸好他没走!女招待心想。虽然她可以照顾自己,但她的膝盖还是有点儿发软,看到海军军官如此从容地应对这两个莽汉,她希望他能一直待到打烊。
军官点了两杯啤酒,又给自己点了杯汤力水,然后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两个足球流氓一边一个坐在他的两边。
“汤力水?”其中一个嘲弄地说道,“我还以为我们要一块喝啤酒呢。”
军官朝女招待疲惫地笑了笑,一口气喝掉了汤力水。
“不好意思,我还约了别人,先走一步。”军官说着站起来就要走,“两位慢慢享用。”
他一站起来,那两个人就像预先演练过似的伸手粗暴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猛地把他按回到凳子上。愤怒的神色在军官眼中一闪,随即便消失了。
“老爷子,你最好不要把女朋友一个人丢下。”那个混混看了看他,伸出舌头做了个恶心的动作。
军官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进外套。
两个家伙一把抓住他。“喂!你想干什么?!”
军官慢悠悠地掏出手机,对两个人说了句西班牙语。他们不解地看着他,他又用英语说道:“对不起,我得给我妻子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要迟到了。看样子我还得在这儿待上一会儿。”
“这才对嘛,老伙计!”大块头说完,一口气干掉了啤酒,“砰”一声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吧台上,“再来一杯!”
借着给两个混混续杯的机会,女招待从镜子里看到军官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然后把手机放到了耳边。电话通了,他用西班牙语飞快地说着。
“我在莫利马隆酒吧。”[38]他看着眼前杯托上的酒吧名字和地址说,“帕提古勒德埃斯特拉温萨街8号。”[39]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需要紧急援助。有两名男子受伤。”[40]说完挂断了电话。
两人受伤?女招待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只见白光一闪,军官飞转到右侧,向上一个肘击重重捣在大块头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大块头脸上鲜血直流,立刻倒地不起。还没等第二个人反应过来,军官再次飞转,这一次来到左边,用左肘朝第二个混混的喉管狠击一下。第二个人便四仰八叉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女招待大惊失色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一个在痛苦地尖叫,另一个则捂着喉咙上气不接下气。
军官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掏出钱包,把一百欧元放到了吧台上。
“很抱歉!”他用西班牙语对她说道,“警察马上就到。”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走出酒吧,海军上将阿维拉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沿着马扎雷多大街朝河边走去。警笛声渐渐临近,他不想引起警方的注意,便躲进了阴影里。今晚还有正事要做,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摄政王已经把今晚的任务交代得一清二楚。
对阿维拉来说,服从摄政王的命令是天经地义的。无须自作主张,无须担责,只要执行即可。在负责下达命令的军旅生涯结束后,放弃掌舵让别人运筹帷幄,也是一种解脱。
在这场战争中我只是个走卒而已。
几天前摄政王吐露了一个秘密,让阿维拉忧心忡忡。在他看来,自己除了全身投入之外已别无选择。昨晚执行的任务之残忍,依然在他心头萦绕,但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得到宽恕。
彰显正义的方式多种多样。
今晚,死神将再次降临。
阿维拉来到河边的露天广场,抬头看着眼前的这座宏伟建筑。这座以金属瓷砖作外墙的建筑起伏不定、奇形怪状、杂乱无章——仿佛两千年来的建筑成就都被抛到了窗外,只剩下一片狼藉。
有人管它叫博物馆,我倒觉得它就是个怪胎。
阿维拉收拢了一下思绪,穿过广场,从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外面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中间走过。走近大楼时,他看到几十位身着黑白搭配的正装的宾客正鱼贯而入。
这些不信神的家伙已经聚在一起了。
但他们绝对想不到会有今晚。
他整了整自己的军帽和外套,又把眼前的任务梳理了一下。今晚是正义之征——一项伟大使命的一部分。
阿维拉通过广场走向博物馆入口时,轻轻摸了摸口袋里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