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哉一出门,立刻开始打量周遭。地上躺着好几辆脚踏车,他扶起其中一辆。但在跨上车之前,某样东西吸引他的目光。数公尺外躺着一辆摩托车。
他走过去,慎重观察车身。是川崎牌的二五○CC。看起来应该不用担心机油或汽油外漏。车上还插着钥匙,车主大概和其他的汽车的驾驶一样,都是突然消失的。幸好,当时骑士似乎正在等红绿灯,所以车子倒下时大概熄火了。汽油也还剩下很多。
但是扶起摩托车坐上去之后,才感到有点不对劲。少了一部份坐垫。正好是屁股和双腿接触车身的部份。不是被削去或磨掉的,而像是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消失无踪。
机车龙头也有同样的情形,他一握才发现,握把的部份有凹陷,形状和手掌形状相符,有时长年使用,的确会造成磨损,但这和那种情况显然不同。
他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试着发动车子。坐起来虽然不舒服,但并无异状。他做出判断后,就这么骑了出去。马路被出车祸的车子堵塞了,他只能走菜菜美骑脚踏车走过的人行道。
但要走人行道并不容易。地震和车祸在上头留下无数障碍:有商店的招牌掉在地上,也有倒下的脚踏车。当然,也有失去驾驶的汽车冲上人行道,狠狠撞上店铺。
诚哉沿路闪躲障碍物,不时还得下摩托车移除障碍,再继续追赶菜菜美。他心里忐忑不安,有点怀疑这样拖拖拉拉的能否追上人,但另一方面,他也猜测这种路况对她来说应该同样不好走。
不久,他便证实自己的推测无误。摩托车车灯照亮的前方,出现了菜菜美的背影。她正推着脚踏车,试图越过某个东西。
她的动作忽然停止了,似乎是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她朝诚哉这边转身,呆然伫立。
诚哉缓缓靠近。旁边的大楼倾颓,满地瓦砾挡住人行道。车道上又有卡车和自用汽车连环相撞,毫无缝隙可过。
“要骑脚踏车过去,恐怕很困难吧。”诚哉下了摩托车,走近她说。
“为甚么?”菜菜美含泪问道。
“甚么为甚么?”
“为甚么非要追上来?你根本用不着管我。”
“那怎么行。你自己也没有对那个婴儿见死不救,不是吗?”
“这是两回事。我是依自己的意志采取行动的。”
“那么,至少把你的目的地告诉我。不然其他人会担心,对吧?”
菜菜美握紧脚踏车把手,垂下头。
“我想去看看医院的情况。”
“医院?你任职的帝都医院吗?”
她点点头。
“我想知道那边变成怎样了……还有好多住院病人需要照顾。”
“那些人,现在也消失了──我认为这是唯一的可能。”
“可是,为甚么会那样……”菜菜美仰起脸,用愤怒的眼神凝视诚哉后,无力地摇头。“久我先生也一样不明白是吧。对不起。”
“迟早总会找到答案的。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出那个答案,而是努力设法活下去。独自行动很危险的。拜托,请你跟我们一起行动。”
但菜菜美没有点头。
“请你别担心我,让我去医院。”
“那里想必没有任何人。纵使有我们这样的生存者,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医院吧。”
“就算是那样……就算那样我还是想去。”
“为甚么?”
菜菜美咬唇,再度低头。
“我一定得告诉你吗?”
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诚哉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他想到自己并没有权利限制她的行动,更没有侵犯她个人隐私的正当理由。
“我知道了,那好,我也一起去。”他看着惊讶抬头的菜菜美,继续说道:“饭田桥并不远,但要骑脚踏车去会很辛苦,而且你不清楚路该怎么走。如果你知道,就不会在这种地方磨蹭,早就已经钻进障碍物较少的小巷了,不是吗?”
她摇摇头。
“我不能给久我先生添麻烦。”
“你擅自离开才麻烦。大家都很担心你,所以我们还是快去快回吧。”诚哉跨上摩托车。“你坐后面。”
可是──菜菜美的嘴唇如此无声嗫嚅。
“快呀。”诚哉对她一笑,催她上车。“快点。”
菜菜美认命地点点头,放开脚踏车龙头。她走近摩托车,坐在诚哉后面。
“抱紧我的身体。路不好走,我想应该会很颠簸。”
小声答了一句“好”后,菜菜美用双臂环抱诚哉的身体。他确定她抱好后,才发动引擎。
诚哉一边挑选障碍物较少的路径一边行驶。幸好,大部份的地方都还亮着路灯。
载着菜菜美骑了约二十分钟后,诚哉的摩托车驶入帝都大学校园。医院似乎没发生明显的事故,还有一些房间的窗口透出灯光。
“简直像甚么事也没发生。”菜菜美下车后说。“夜间的医院总是散发出这种感觉。除非有急诊病人送来,否则非常安静。”
“进去看看吧。”诚哉朝正面玄关走去。
他们穿过正面玻璃门。室内昏暗,但开着灯。只不过候诊室和挂号处窗口里面,都不见人影。服务台前放了一辆轮椅,上面铺着用旧的椅垫,椅背上挂着拐杖。
“就好像前一秒还有人坐在上头。”菜菜美看着轮椅说。
“你的工作地点在哪?”诚哉问。
“三楼的护理站。我可以上去一下吗?”
“请便。不过,最好不要搭电梯。”
我知道,菜菜美说完便迈开脚步。
诚哉环视四周。不管往哪看,都留有其他人待过的浓厚气息,就像菜菜美说的一样。挂号处的柜台上,甚至还放着写到一半的门诊挂号单。
原子笔放置一旁。诚哉拿起笔,不解地歪了歪头。纸上面到处都有轻微的凹陷,不像是被物理压力压出来的,倒像是只有那个部份消失。他把笔拿在手中,不断变换各种握笔姿势。最后他发现,只有手碰到的部份才会消失,和刚才的摩托车一样。
诚哉走近被孤伶伶丢下的轮椅。他拿起椅垫,发现中央出现一个大洞。那正好是坐着时,屁股会接触的部份。不只是椅垫,轮椅的椅背,也只有背部可能接触到的那一块不见了,彷佛是被人工整地割掉了。
看着这一切,诚哉忽然心生一念。他走向楼梯。
二楼以上是病房区,他从走廊走进最近的病房检视。那是六人房,每张病床各以帘幕区隔。
诚哉走近一张病床。床上当然没人,但掀开被子一看,床上留有明确的异状。床单有个洞,而且是人侧躺时的形状。病床本身也出现同样的凹陷形状,像是被人挖出来的。被子内侧的中央部份也消失了。
诚哉又去检查其他病床,每张都有相似的状况。唯有一张病床没有异状,但那张床上的被子是掀开的。想必那张床的使用者,当时正好下床上厕所或干别的去了。
诚哉这时深信:消失的,不只是人类与动物,他们当时接触的物质也消失了。
为何会有这种情形,诚哉当然毫无头绪。但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其他人显然是“消失了”。他们不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去了某处,这是意外。
这个超自然现象的发生范围不知道有多大,但似乎不可能只发生在东京或日本这么小的范围内。连一点点异常气象都会波及整个世界,这么严重的超自然现象就更不可能只发生在局部地区了。
诚哉来到走廊。他拾级而上,前往三楼。
护理站不见菜菜美的身影。诚哉来到走廊上,一一检视病房,因为他想到之前她很担心病人。但他在每间病房里都没看到她。
说不定她已经下去一楼了,诚哉心想。就在他准备正要走向楼梯时,某种细微声响传来了。
诚哉立封回头,缓缓迈开步伐。面向走廊的门有一扇是开着的,里头透出灯光,门口挂着医疗谘商室的牌子。
他悄悄探头窥视,发现菜菜美的背影。她跪在地上,正在啜泣。旁边有张小桌子,周遭围了一圈椅子。
“菜菜美小姐。”诚哉向她喊话。
她停止背部的颤抖,微微扭过头。
“你怎么了?”诚哉问。
菜菜美一再深呼吸,像是要把心静下来。
“没甚么。对不起。”
诚哉发现她手上拿着东西,仔细一看是褐色拖鞋。
“那只拖鞋有甚么问题吗?”诚哉问。
菜菜美略显迟疑,然后才小声说:“是他的拖鞋。”
“他的……”
“他每次说明病情时,总是习惯脱掉一只拖鞋。我已经提醒过他很多次,说那样看起来很不正经,应该要改掉。”
诚哉走进室内,他把桌上放的病历表拿起来看。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内容,但是至少知道主治医师是松崎和彦。诚哉大概明白菜菜美是怎么了。
“那只拖鞋,是松崎医师的吗?”
菜菜美点点头。
看来松崎医师对她来说,肯定是特别的存在。诚哉终于理解她为何想来医院了,原来她是想知道男友的下落。
“有个罹患胰脏炎的病人状况很严重,他说必须尽快将真实病况转述给病人听,我想他当时应该就是在对病人说明。”
“你是说,他在解说病情的时候消失了?”
“不是消失,是死掉了对吧。”菜菜美泣不成声地说。“就像你弟弟说的。”
“现在还不能断言,因为我们连发生了甚么事都不知道。”
“可是,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已不存在的事实吧。那岂不是跟死掉一样吗?”
“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回答。”
菜菜美抱紧怀中的拖鞋。她的背又开始抖动了,她也开始发出呜咽。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诚哉说。“既然已来到医院,我想带一套急救医疗用品回去以防万一。能不能请你准备一些普通药局难入手的药品?”
但她缓缓摇头。
“就算做那种事又能怎样?反正我们这几个人也不可能存活吧?”
“为甚么不可能?现在我们不就这样活得好好的吗?”
“现在是这样没错,但世上已没有其他人在了,城市又渐渐毁灭。在这种状况下要怎么活下去?你倒是说说看啊。”
“这一点还不清楚,重要的是努力活下去。只要这么做,我想迟早一定能打开生路。”
“谁稀罕甚么生路……”她发出呻吟般的低喃。“他都不在了……”
“算我求你,请你帮帮我。”诚哉低头行礼。“现在绝望还太早。你男友究竟怎么了,这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你们还有重逢的一天。他既然突然消失了,说不定也有可能突然出现。拜托,请你不要放弃希望。”
“突然出现……”菜菜美终于转过头来了,她的眼眶无比红肿。“会吗?”
“我们必须相信,别无选择。”诚哉用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