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一扇对面的窗户。傍晚时分,灯亮了。一个男人走进房间。低头在房里踱步;不时把手伸进头发里。突然,他发觉房间亮着灯,别人可以看见他。他用突然的动作,拉上窗帘。然而他并不是正在做伪钞票;他所要隐藏的除去他自己没有任何别的什么,他在房里走路的姿式,他的不修边幅的衣着,他的捋头发的姿式。他的舒适取决于他不被人看见的自由。
害羞是现代时代的一个关键—定义。这个个人主义时代今天正以不被人察觉的方式远离我们;害羞,为保护私生活的表皮反射;为了在一个窗户上有一幅窗帘;为了强调写给A的信不让B看到。向成年过渡的一种基本情况,与家长的第一次冲突,是要求有一个抽屉保存自己的信和笔记本,要求有一个带钥匙的抽屉,通过羞怯的反抗,人们进入成年。
古老的革命的乌托邦,法西斯的或共产主义的:没有秘密的生活,其中公共生活与私生活混为一体。普洛东珍爱的超现实主义梦想:玻璃房子,没有窗帘的房子,人们在众人眼皮底下生活。啊!透明的美!这一梦想唯一的成功实现:一个完全由警察控制的社会。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我讲到了这些:普罗扎卡(JANPROCHAZKA),布拉格之春的重要人物,在1968年俄国入侵之后,变成一个受高度监视的人。他那时经常与另一个知名反对派雪尼(VACLAVCERNY)教授往来,喜欢和他喝酒聊天。他们所有的谈话都被秘密录音,我怀疑两个朋友知道此事但毫不在乎。可是有一天,在1970年或是1971年,警察想破坏普罗扎卡的名声,把这些谈话用连播形式在电台上披露。从警察方面这是一个大胆的前所未有的举动。而且事实令人吃惊:它差一点儿成功;一下子,普罗扎卡已经名声败坏:因为,在知己之间,人们什么都说,说朋友坏话,说粗话,不正经,开低级玩笑,重复,用极端的东西震惊对方来开心,表露公开场合不能承认的异端思想,等等。当然,我们都有像普罗扎卡一样的行为,和知己在一起时,我们诋毁我们的朋友,说粗话;在私下与在公共场合表现不同是每一个人的最明显不过的经验,正是在这一经验上建立着个人的生活;奇怪的是,这种显而易见却仍然好像不被意识、不被承认,不断地被对玻璃房子的抒情梦遮住,它很少作为一种应该被捍卫的价值而被理解。所以人们只是逐渐地(因而以更大的愤怒)意识到真正令人发指的并不是普罗扎卡放肆的话,而是对他的生活的强奸;他们意识到(仿佛是受到震惊)私生活与公共生活是本质上不同的两个世界,尊重这一不同是人作为自由人生活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分离这两个世界的帷幕不可触摸,摘去帷幕的人是罪犯。由于摘帷幕者服务于一个被憎恨的制度,这些人便一致被视为尤其令人鄙视的罪犯。
从这个布满麦克风的捷克斯洛伐克到了法国,我在一本杂志的头版看到了布莱尔(JACQUESBREL)的一幅大照片,那时他的癌症已经恶化,在治病的医院门口他受到摄影记者的追逐,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脸。突然间,我感到碰见了同样的恶,使我逃离自己国家的正是这个恶,普罗扎卡的谈话用广播发表与一个即将死去的歌手遮掩自己的面孔,这在我看来属于同一世界;我想,透露他人的隐私,一旦成为习惯与规则,便使我们进入了一个时代,它的最大的赌注∶个人或脱生或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