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以后,在我的祖国进行共产主义革命的年代,我懂得了这一时期抒情的盲目性所起的杰出作用,这一时期对于我是个“诗人与刽子手一起统治”的时代(《生活在别处》)。我那时想到了马雅可夫斯基;对于俄国革命,他的天才曾和捷尔仁斯基(DZERJINSKI)一样是不可或缺的。抒情主义,抒情化,抒情式报告,抒情的狂热都是人们所称为专制世界的组成部分;这个世界,它不是古拉格,它是有着外墙的古拉格,墙上爬满虫子,人们在墙的前面跳舞。
甚于大恐怖本身,对大恐怖的抒情化对于我是一种精神上的强烈震动。永远地,我被注射了抵抗一切抒情企图的疫苗。那时候我唯一深深地、贪婪地欲望的东西,就是一个清醒的、看破世事的目光。我终于在小说的艺术中找到了它。这也是为什么对于我,作为小说家,不仅是实践“一种文学的”形式;它是一种态度,一种智慧,一种立场;一种排斥与任何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道德和集体相认同的立场;一种有清醒觉悟的不屈不挠的、满腔愤怒的非—认同化(NON-IDENTIFICATION),它的构成不是作为逃避或被动,而是作为抵抗,挑战,反抗。后来我有过这些奇怪的对话:“您是共产主义者吗?昆德拉先生?——不是,我是小说家。”
“您是不同政见者吗?——不是,我是小说家。”“您是左翼还是右翼?——哪个都不是。我是小说家。”
从我早期年青时代起,我就爱上了现代艺术,它的绘画,它的音乐,它的诗。但是现代艺术那时由于对进步的幻想,和它的美学的与政治的双重革命的意识形态,而带有它的“抒情精神”的烙印。所有这些,一点点地,我都像患流行感冒一样接受过。但是我对前卫精神的怀疑主义,却丝毫没有改变对于那些现代艺术作品的爱。我爱它们,我之爱它们还因为它们是斯大林式的迫害的首当其冲的受害者;《玩笑》中的切纳克(CENEK)被送到一个惩戒军团因为他喜欢立体派绘画;就这样,革命决定现代艺术是它的头号意识形态敌人,即使可怜的现代派仅仅想歌颂和庆祝革命;我永远不会忘记康斯坦丁·毕德尔(KONSTANTINBIEDL):一位出色的诗人(啊!我曾熟记多少他的诗!)、热情的共产主义者,在1948年以后,他开始写宣传诗,其平庸让人吃惊而且心碎,不久以后,他从一个窗户跳到了布拉格大街的石板上而自毙;在这个敏感的人身上,我看到了现代艺术被欺骗,被戴绿帽子,被牺牲,被谋杀,自杀。
我对现代艺术的忠诚因而与我对小说的反抒情主义的热爱有着同样的激情。普洛东所珍爱的,全部现代艺术所珍爱的诗一般的价值(激烈性、浓度、想象、解脱、对“生命中无价值时刻”的蔑视)我都曾专门在梦幻的小说的领地寻找过它们。它们对于我因此而更加重要。这也许说明为什么我尤其过敏的是使德彪西害怕的、听勃拉姆斯或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时的那种烦恼;对勤劳的蜘蛛的悉悉声过敏。这也许说明,为什么我长久时间对巴尔扎克的艺术充耳不闻,为什么我特别喜爱的小说家是拉伯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