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时近傍晚。十八点钟的黄昏,靠近火车站。”
“人行道上,高个子,双颊绯红,穿一件冬天的红色大衣,微微战栗。”
“她生硬地说起话来:
“我们在这里等等,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来。”
“她的女伴,双颊苍白,穿一条可怜巴巴的短裙,用来自她心里的阴郁、伤感的回答打断最后一个音符:‘这对我无所谓。’”
“而且她一动不动,半是反抗,半是等待。”
雅那切克在一家捷克报纸上定期发表的文章其中一篇就是这样开始的,文中带有他的记谱。
我们想象一下那一句“我们在这里等等,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来”是一位演员在观众面前高声朗读的一个叙事中的一句对话。大概我们会从他的语调中感觉出一种虚伪。他读这一句会像是我们在记忆中可以想象的那样;或者,简单地说,为的是激动听众。但是在一种真实的境况里人们怎么说出这一句呢?这句话的真实旋律是什么?被失去的一刻的真实旋律是什么?
寻找失去的现在;寻找一刻间的真实旋律;要使人惊讶和要捕捉这一逝去的真实的欲望;因此而揭穿即刻现实中的神秘的欲望。即刻的现实在我们的生命中不断地落荒逃去,我们的生命因此而变成世上最不为人知的事物。我以为,对口语的研究的本体论意义,以及,可能是,雅那切克全部音乐的本体论意义,正在于这里。
《杰努发》的第二幕:在数天的产褥热之后,杰努发下了床并得知她的新生婴儿已死去。她的反应令人意外:“那么,他死了。那么,他成了一个小天使。”然后,她平静地,在令人奇怪的诧异中,唱出这几句,仿佛人已瘫痪,没有叫喊,没有手势。旋律的曲线几次重新上升又立即下落,仿佛它自己也被击瘫;它是美的,令人感动,并不因此而不再准确。
诺瓦克(NOVAK),当时最有影响的捷克作曲家,曾嘲笑这一场面:“好像杰努发惋惜她的鹦鹉的死亡。”一切正在这里,在这个愚蠢的挖苦中。当然,人们不这么想象一个女人是在听说她的孩子死去!但是一个事件,人们所想象中的,与这个事件发生时刻的在,没有什么大的关系。
雅那切克根据一些所谓现实主义的戏剧写了他的早期的歌剧。在他那个时期,这已经打乱了常规。但是由于他对具体的渴望,甚至散文式的戏剧形式,很快之间,在他看来失之于造作:于是他写了他的两部最大胆的歌剧剧本,一是《狡猾的狐狸》,根据发表在一份日报上的小说连载写成,另一个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根据一本小说(再没有比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非自然和非戏剧更大的陷阱了!)而是根据他在西伯利亚营地的“报导”《死屋手记》。
和福楼拜一样,雅那切克为一个场面中让人感动的不同内容同时存在而入迷(他了解福楼拜式“反衬主题”的迷人之处);所以在他那里,乐队并不去强调,而是相反,经常与歌中的激动性主题唱反调。《狡猾的狐狸》中有一个场面始终使我特别地感动:在森林中的一个小客栈里,一个看林人,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和客栈老板的妻子在聊天;他们回忆起他们的不在场的朋友,客栈老板,他那一天在城里,想起牧师,他已搬了家,回忆一个女人,小学教师爱上她,她刚结了婚。谈话很寻常(在雅那切克之前,人们从未见过在一场歌剧中这样缺少戏剧性和这样平凡的场面),但是乐队充满几乎不能支持的怀旧,使得这一场戏成为从未有过的、对于时间短暂的最美的哀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