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勒迪克爱上了多洛莱!
亚森·罗平心如刀割,十分痛苦,好像他的生活原则受到了破坏。他这是第一次觉得这样痛苦,以致一下看清了多洛莱慢慢地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他的敌人。
皮埃尔·勒迪克爱多洛莱。他以看自己爱人的目光看她。
亚森·罗平这时失去了头脑,变得疯狂,感到内心起了杀机。这两道目光,射在少妇身上的爱情的目光让他发狂。他感到了包围着少妇和那年轻男子的静默。在那静默中,在那一动不动的神态中,只有这两道爱情的目光是活的,只有这快乐而无声的赞歌是活的。眼睛就是用这种语言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欲望、全部热情和激情。
他也看到了克塞尔巴赫夫人。多洛莱的眼皮垂着,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皮细润、睫毛又黑又长。不过她感觉得到那寻找她目光的爱情的注目!
她在那不可触摸的爱抚下颤抖!
“她爱他……她爱他。”亚森·罗平充满嫉妒地想道。
这时,皮埃尔的手动了动。亚森·罗平暗想:“啊!鬼东西,他要敢碰她,我就宰了他。”
他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理智,就努力抑制住自己,想道:“我真蠢!怎么,亚森·罗平,你竟听凭自己变得这么糊涂!……她爱他是很自然的嘛……是啊,你认为你走近她时,看出她有几分激动……几分慌乱……你真是个大傻瓜!你只是个强盗,一个窃贼……而他呢,他是大公,人又年轻……”皮埃尔身子没有再动,但嘴唇却在翕动。多洛莱好像醒来了。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转了转头,两眼盯住了年轻男人的眼睛。四目相视,脉脉含情,比最深情的亲吻还要情深。
突然,亚森·罗平像晴空霹雳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客厅,朝年轻男子扑过去,把他打翻在地,用一只膝头顶住他的胸部,一边怒不可遏地面对克塞尔巴赫夫人叫道:“这么说您不知道?这骗子没有告诉您?……您爱他,是吗?他真有个当大公的脑子吗?啊!真是怪事!……”
他疯狂地冷笑着。多洛莱不解地望着他。
“他,一个大公!赫尔曼四世,德—篷—韦尔登兹公爵,摄政王!选帝侯!可是这要把人笑死。他这个家伙!他叫博普莱,热拉尔·博普莱,最下作的无赖……一个叫化子,我在烂泥坑里捡来的。大公?是我叫他当大公的!哈哈!这事儿真滑稽!……您要是看见他怎样剁自己的指头就好了……三次昏了过去,……一个地道的胆小鬼……哼!你竟敢抬起眼睛窥伺贵妇人,……竟敢反抗主人……等着吧,德—篷—韦尔登兹大公。”
他把年轻人像包裹似地抱在手上,摇了几摇,从敞开的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公,当心玫瑰有刺。”
他回过身来,发现多洛莱紧挨着自己,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他从没见过那种眼神。那是女人怒火中烧,满腔仇恨的眼睛。这难道是多洛莱,柔弱多病的多洛莱吗?
她断断续续地问:“您干了什么?……您竟敢……他呢?……这么说,是真的?……他向我撒了谎?”
“他是否撤了谎?”亚森·罗平明白她受了侮辱,叫道,“……他是否撤了谎?他,大公!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小丑;只是一件由我调好音来演奏奇想曲的乐器!哼!那个傻瓜!那个傻瓜!”
他按捺不住怒火,使劲跺脚,朝打开的窗户挥着拳头,又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吼出一些话,把内心思想和盘托出。
“傻爪!他难道不明白我对他寄予希望么?难道没看出他这个角色是多么重要么?啊!这个角色,我硬塞进了他的脑瓜子。抬起头,白痴!你将是由我的意志扶植起来的大公!而且是摄政王!享有国家元首年俸,还可搜刮民财!查理曼大帝还要为你重建一座宫殿!可你有一个主子,就是我亚森·罗平!明白吗,傻瓜?抬起头,妈的,抬高一点儿!看看天,想一想,还在复位掌权的问题提出来之前,德—篷家族一个人就因为偷窃吊死了。你就是德—篷家族中的一个,一点也错不了。而我在这里,亚森·罗平!我跟你说,你将当大公。一个有名无实的大公?就算是吧,可终究还是个大公,是个仰我鼻息承我旨意的大公。是一个傀儡?就算是吧。是个代我发言,代我行事,执行我的意志,实现我的梦想的傀儡……是啊……实现我的梦想……”
他不再动了,仿佛被他宏伟的梦想迷住了。
接着他走近多洛莱,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神秘的狂热说:“我左边,是阿尔萨斯—洛林省……右边,是巴登、符腾堡、巴维埃尔……南德意志这些心怀不满,团结不紧,遭到普鲁士的查理曼践踏,随时准备争取自由的州……我这样的人能在他们中间干什么事情,您明白吗?我可以唤醒他们的希望,可以挑起他们的仇恨,可以激起他们愤怒和反抗!”
他压低声音,重复道:“我左边,是阿尔萨斯—洛林省……右边,……您明白吗?这是些梦想?算了吧!这是后天,明天的现实。是啊……我希望……我希望……啊!我所希望的,所要从事的,是前所未闻的事业!……您想想,距阿尔萨斯边境只有两步远,就在古老的莱茵河畔,完全处在德国的疆域之中!只要稍微耍一个小阴谋,施展一点才华,就可以搞乱全世界。才华嘛,我不缺……绰绰有余……我将成为主宰!我将成为世界的统治者。衔头和荣誉让别人,让傀儡享受……我只要权力!我将留在暗处。什么职务也不担任:既不当大臣,也不当王室侍从!我将充任王宫的仆人,也许作一名花匠……对,花匠……啊!多么了不起的生活!一边培植花草,一边改变欧洲的版图!”
克塞尔巴赫夫人完全被这人的力量折服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中充满敬慕之情,她也并不试图掩饰。亚森·罗平把手按在少妇肩膀上,说:“这就是我的梦想。尽管它已经十分宏伟了,可是今后的事实比它还要宏伟,我可以向您发誓。德国皇帝已经看到了我的能量。有朝一日,他会发现我稳稳当当地坐在他对面。所有王牌都在我手上。瓦朗格莱会为我奔走!……英格兰也会为我效力……斗争已经开始了……这是我的梦想……还有一个……”
他突然住了嘴。多洛莱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显出无限的激动。
这位妇人在他身边感到慌乱,这一点,他不仅又一次感觉到了,而且感觉是那么清楚。从此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不再是个……窃贼,强盗,而是一个人,一个恋爱的人,一个友善的内心被爱情激起种种未曾表达的感情的人。
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对她倾诉满腔爱慕之情。他想到他们将在什么地方,在离韦尔登兹不远的地方,过默默无闻的,却又无比强大的生活。
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说话。然后,克塞尔巴赫夫人站起来,平静地吩咐:“走吧,我请求您走开……皮埃尔会娶热纳维耶芙的,这一点我答应您,但您最好走开……最好不在这儿……走吧,皮埃尔会娶热纳维耶芙的……”
他等了一会儿。也许他希望听到更具体的话,可是他不敢要求。于是他目眩神迷、飘飘然地退了出去,高高兴兴地服从了自己的命运!
在出门的路上,他碰到一把矮椅子,不得不搬开。可是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面乌木小镜子,嵌有一个金图案。
他突然打了个激灵,飞快地拾起那面镜子。
那图案是由两个交错在一起的字母组成的。一个是L,一个是M。
一个L,一个M!
“路易·德·玛尔莱舍。”他战抖着说。
他朝多洛莱转过身:“这镜子是从哪儿来的?是谁的?弄清这点很重要。”
她抢过镜子,仔细端详:“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也许是一个仆人的东西。”
“的确,是一个仆人。”他说,“只是太奇怪了……这里有个巧合……”
这时,热纳维耶芙走进客厅。亚森·罗平被一扇屏风挡住了,她没有看见。她一进门就嚷道:“哟!您的镜子,多洛莱……这么说,您找到它了?……自从您让我帮忙寻找以来,我们费了多少劲呵!……它藏在哪儿啦?”
年轻姑娘又往外边走,说:“啊!太好了!……这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立即去说一声,让大家不要找了……”
亚森·罗平没有动,完全被弄糊涂了。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做不到。多洛莱为什么不说真话?为什么不把这面镜子的情况说清楚?
他闪过一个念头,就有些随便地问:“您认识路易·德·玛尔莱舍?”
“对。”她观察他的脸色说,好像要努力猜出他的心思。
他极为不安地走过去:“您认识他?他是谁?是谁?是谁?您为什么不说?您是在哪儿认识他的?说吧……答话呀……我求您了……”
“不行。”她说。
“可是必须这样做……必须……您想想路易·德·玛尔莱舍是什么东西!杀人犯!魔鬼!……您为什么一点口风也不漏?”
这回轮到她把手按在亚森·罗平肩膀上了。她用坚定的声音表示:“听我说,您不要再问了,我绝不会说的……这是个秘密,将随我一同死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发誓,不让任何人知道……”
亚森·罗平站在她面前,惶恐不安,脑子里一片茫然。
他记起斯坦韦格的缄默,记起他要求老头说出可怕的秘密时老头的恐怖表情。多洛莱也知道,但也不说。
他一声不吭,走了出去。
外面的清新空气,广阔的空间让他觉得舒服一些了。他跨过花园围墙,在田间徘徊了好久,最后大声说:“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好几个月以来,我一边战斗,行动,一边操纵那些有助于我执行计划的人物行动,却忘记了关心他们,看看他们脑子里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了解皮埃尔·勒迪克,也不了解热纳维耶芙,更不了解多洛莱……我把他们当作傀儡,其实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今天我是碰了障碍……”
他跺了跺脚,嚷道:“碰的是并不存在的障碍!热纳维耶芙和皮埃尔的精神状态如何,我倒并不着急……等我在韦尔登兹把他们安顿好了,再来慢慢研究不迟。可是多洛莱……她认识玛尔莱舍,却什么也没说!……为什么?他们有什么关系?她难道怕他?她怕说漏了嘴,他万一逃出来,会来报复?”
晚上,他来到花园深处他下榻的小木屋,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把一肚子气都出在奥克塔夫身上,不是怪他菜上慢了,就是上快了。
“我受不了了。你让我独自待着……你今天老是干傻事……这杯咖啡呢?……糟透了。”
才喝了半杯,他就把杯子扔了,来到花园里散步,走了两个多小时,反复考虑着同一些事情。末了,一个假设在他心里慢慢形成了:“玛尔莱舍越狱了。他恐吓克塞尔巴赫夫人,从她嘴里得知镜子……”
他耸耸肩:“今夜,他就会来拖你的脚。唉,我啰嗦什么呀,最好去睡觉。”
他回到房间,上了床,立即昏昏沉沉进了睡乡,还做了些恶梦。有两次他醒来,想点燃蜡烛,可一倒头又睡着了,就像病倒了似的。
不过他听见村里的挂钟敲响的钟点。确切地说,是他以为听到了,因为他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他自己觉得还保留了意识。
他不断地做着一些梦,一些不安的可怕的梦。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他房间的窗户开了,透过闭合的眼皮和浓重的阴影,分明看见一条人影向他走过来。
这条人影朝他俯下身。
他使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气,睁开眼皮,看……至少他以为自己在看。
他是在梦中还是醒了?他拼命问自己。
又是一声响动……旁边,有人在拿火柴盒。
“我就要看个明白了。”他高兴地想道。
一根火柴擦着了。蜡烛点燃了。
亚森·罗平觉得从头到脚直冒冷汗。心脏受惊,停止了跳动。那人在房里。
这是真的吗?不是,不是……可他又明明看见了……啊!好恐怖的一幕!……那人,那恶魔在房里。
“我不愿……不愿……”亚森·罗平吓慌了,语无伦次地说。
那人,那恶魔在房里,穿着黑衣,戴着面具,金发上罩着一顶垂边软帽。
“啊!我这是做梦……做梦。”他笑着说,“是个恶梦……”
他打起精神,使出吃奶的力气,想作一个手势,单单一个手势,驱走幽灵。
可是做不到。
突然,他记起来,那杯咖啡!那股药水味……和那回在韦尔登兹喝的完全一样……他大叫一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撑起身子,可又倒了下去,浑身没有一丝气力。
不过,他在谵妄之中,还是感到那人解开了他的衬衣上部,让他的咽喉部位裸露在外,然后举起手臂。他看见那人的手紧握一把钢刀,与杀害克塞尔巴赫先生、夏普曼、阿尔唐汉姆和许多其他人的凶器相似的钢刀……
三几个钟头以后,亚森·罗平醒了,疲乏无力,嘴巴苦涩。
他仍躺了几分钟,努力思索,忽然想起夜里的事情,便本能地摆出防卫的架式,好像有人要攻击他似的。
“我真蠢,”他跳下床,嚷道,“……这是个恶梦,幻觉。只要动脑子想一想就行了。假若真是他,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昨夜既然朝我举起了刀,就会把我像鸡崽一样杀死。那家伙是不会犹豫的。我们得有逻辑。他为什么要放了我?就因为我的眼睛长得漂亮?不,我是做梦,就这么回事……”
他吹起口哨来,装出十分沉着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穿衣服,可是脑子里仍在想,眼睛仍在寻找……
地板上窗台上没有任何痕迹。他的房间在二楼,睡觉时又是大开着窗子,如果真有人向他进攻,那肯定会从窗户里进来。
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外面墙脚,屋边小径沙砾上也没发现什么。
“可是……可是……”他小声嘀咕着。
他唤来奥克塔夫。
“昨晚的咖啡,你是在哪儿弄的?”
“老板,在城堡。其他东西也是在那儿做的。这里没有炉子。”
“你喝了吗?”
“没有。”
“咖啡壶里剩的,你都倒掉了?”
“对啊,老板。您只喝了几口,就觉得那样难喝。”
“好。你去备车吧。我们出发。”
亚森·罗平不是个存得住疑惑的人。多洛莱这个人,他想彻底弄明白。
可是,在此之前,他需要弄清楚几个问题,并且见见杜德维尔,因为杜德维尔从韦尔登兹送来了相当奇怪的情报。
他让奥克塔夫一路不停,把车开到大公国。到达时将近下午两点。他与瓦尔德马尔伯爵作了会晤,找了个理由,要求他推迟摄政内阁代表的布鲁根之行。然后,他去韦尔登兹一家小酒店找到让·杜德维尔。
杜德维尔把他领到另一家小酒店,介绍他认识了一个衣着寒伧的小个子先生:赫尔·斯托克利,户籍档案馆的职员。
他们交谈了很久,然后一起出来,悄悄地去了市政厅的办公室。七点钟,亚森·罗平吃了饭,又动身了。十点钟,他回到布鲁根城堡,问热纳维耶芙在不在,以便和她一起进克塞尔巴赫夫人的卧房。
人家告诉他,埃尔纳蒙小姐被祖母一封电报召回巴黎了。
“好吧。”他说,“可是能见克塞尔巴赫夫人吗?”
“夫人吃过饭就回房了。想必睡着了。”
“不对,我看见她的小客厅里有灯光。她会见我的。”
再说克塞尔巴赫夫人几乎马上同意见他。他跟着使女进了小客厅,把她支走,然后对多洛莱说:“夫人,我有话要跟您说。事关紧要……请原谅……我承认,我这一举动可能显得唐突……可是我肯定,您是能够谅解的……”
他十分激动,似乎不准备把解释拖延下去,尤其是,进门之前,他认为听到了什么响动。
可是多洛莱是独自躺着的。她用疲倦的声音说:“也许我们应该明天……”
他没有回答,突然被一股气味吸引了注意力。这种气味在女人的会客室里是少有的。这是一种烟草的气味。他立即直觉,立即肯定,刚才他到来时,有个男人在这屋里,而且现在还在这里,躲在什么地方……
是皮埃尔·勒迪克?不对,皮埃尔·勒迪克不吸烟。那么是谁呢?
多洛莱低声道:“有话快说吧,我求您了。”
“好吧,好吧,可是,在这之前……您能否告诉我……”
他停住话。问她有什么用?倘若真有一个男人藏在这里,她会供出来么?
于是,他横下心,尽力压住外人在场给他造成的恐惧和局促,用只有多洛莱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听我说,我获悉了一件事……我不明白……十分困惑。您得回答我,不是吗,多洛莱?”
他极为温和地唤出这个名字,似乎想用友谊和温情来感动她。
“什么事?”她问。
“韦尔登兹户籍簿上登有三个名字,是玛尔莱舍家在德国的最后三个传人的名字……”
“是啊,这事您跟我讲过……”
“您记得,首先是拉乌尔·德·玛尔莱舍,那个强盗,上流社会的混蛋,叫阿尔唐汉姆更为人所知——如今他死了……被人杀了。”
“对。”
“接下来是路易·德·玛尔莱舍。那个魔鬼,可怖的杀人犯,再过几天,就要掉脑袋了。”
“对。”
“再下来,是疯姑娘伊齐尔达……”
“对。”
“这些情况都非常清楚,对吗?”
“可是,”亚森·罗平更朝她凑近身子,说,“我刚才作了调查,得出的结果是,第二个人名路易那个地方,从前写的是别的字,被人刮去了。后写上的字墨迹要新得多。不过,过去的痕迹并未能完全刮去。因此……”
“因此?……”克塞尔巴赫夫人低声问。
“因此,用一柄放大镜,尤其是运用我所掌握的方法,我确切无误地再现了一些字母,拼出了从前的名字。那不叫路易·德·玛尔莱舍,而是……”
“啊!快别说了,快别说了……”
她努力抵抗了很久,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一下垮了下来,弯着腰,两手抱头,肩膀抽搐着,哭了起来。
这个娇弱无力的女人是如此可怜,如此慌张,亚森·罗平看了她很久,打算不说了,中止这场让她不舒服的盘问。
可是,他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救她?为了救她,难道不应该知道事实真相,不管是多么痛苦的事实真相?
于是他又问下去:“为什么要作改动?”
“是我丈夫,”她嘟嘟哝哝地说,“是我丈夫干的。有他那些钱财,他什么都可以办到。我们结婚之前,他就买通了一个小职员,把户籍簿上第二个孩子的名字改了。”
“还有性别。”亚森·罗平说。
“对。”
“这样,我就没有弄错了。从前的名字,真正的那个,是多洛莱,对吗?可您丈夫为什么……?”
她泪流满面,羞怯地低语道:“您不明白?”
“不明白。”
“可您想想,”她战抖着说,“我是疯姑娘伊齐尔达的姐姐,强盗阿尔唐汉姆的妹妹。我丈夫,或不如说我未婚夫不希望我留在这样的家庭里。他爱我。我也爱他,就同意了。他便删去了多洛莱·德·玛尔莱舍的名字,换了别的名字,给我买了别的身份证件,别的出生证。我是在荷兰结的婚,用的是当姑娘时的又一个名字:多洛莱·阿蒙蒂。”
亚森·罗平思索片刻,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是啊……我明白了……可既然路易·德·玛尔莱舍并不存在,那么杀害您丈夫、哥哥和妹妹的凶手就不叫这个名字……他叫什么名字……”
她站起来,立即说:“他叫什么名字?对,他就叫这个名字……对,这还是他的名字……路易·德·玛尔莱舍……L和M,……您记得……啊!别刨根问底了……这是可怕的秘密……再说,这有什么意义?……罪犯已经在那儿了……他就是罪犯……我跟您说了……我面对面指控他时,他为自己辩护了吗?难道他换个名字,就能为自己辩护?是他……是他……他杀了……他刺了……匕首……钢刀……啊!要是能把什么都说出来就好了!……路易·德·玛尔莱舍……要是我能……”
她神经质发作,在一把长椅上打滚,紧抓着亚森·罗平的手,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他勉强听出这么些话:“保护我……保护我……也许只有您能这样做……啊!别丢下我……我是这样不幸……啊!多残酷的折磨……多残酷的折磨!……真是地狱。”
他用那只空手摸她的额头和头发,极为温柔。在他抚摸下,她放松下来,渐渐安静了。
于是他再次望着她,望了好久好久,琢磨这漂亮光洁的额头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毁坏这神秘的灵魂。她也害怕吗?怕谁呢?她求人保护是对付谁呢?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黑衣人的模样,想起了路易·德·玛尔莱舍那个阴险诡秘不可理解的敌人。他得抵挡那人的攻击,却又不知那攻击来自何方,甚至不知会不会来。
虽说那家伙身陷囹圄,被人日夜看守……这算什么呀?亚森·罗平以己及人,知道世上确有一些人,根本没把监狱当回事,在决定命运的时刻挣脱锁链就能出来。路易·德·玛尔莱舍就是这样的人。
是啊,卫生检疫所监狱死牢里确实关了一个人。但这可能是个同伙,或者是玛尔莱舍抛出来的某个小卒子……而他玛尔莱舍则在布鲁根城堡周围转悠,趁着夜色,像看不见的幽灵潜入花园里的木屋,朝熟睡中不能动弹的亚森·罗平举起刀子。
恐吓多洛莱,吓得她发疯的就是路易·德·玛尔莱舍。他用什么可怕的秘密把她制住了,并逼迫她保持沉默和顺从。
亚森·罗平想象敌人的计划:把惊恐不安,直打哆嗦的多洛莱投入皮埃尔·勒迪克的怀抱,把他亚森·罗平除掉,取而代之,凭着大公的权力和多洛莱的亿万财产实行统治。
不管这假设是可能还是确实的,它都与发生的事件相吻合,并且能够解答所有的问题。“能够解答所有的问题?”亚森·罗平提出异议,“……对……但他昨夜为什么不把我杀了?他只要愿意。就干成了,可是他没有起意。他只要一个动作,我就死定了。可他没做这个动作。为什么?”
多洛莱睁开眼睛,看见亚森·罗平,微微一笑,可是笑得很勉强。
“让我独自待着吧。”她说。
他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要不要看看敌人是否藏在窗帘后面,或者壁柜的衣堆后面?
她温和地再说一遍:“去吧……我要睡了……”
亚森·罗平走了。
不过走到外面,他在城堡前面几棵树下站住了。这几棵树构成了浓黑的阴影。他看见多洛莱的客厅里有灯光。接着灯光移到了卧室。过了几分钟,灯熄了,屋里一片漆黑。
他仍等着。要是敌人在屋里,说不定会出来呢?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没有一丝动静。
“没事可干了。”亚森·罗平想,“他不是躲在城堡哪个角落……就是从我在这儿看不到的哪张门出去了……除非这是我最荒唐的假设……”
他点燃一支烟,转身朝小木屋走去。
走到木屋附近,他隔得相当远,看到一条人影似乎在离去。
他没动,生怕惊动那人。
那人影穿过小径。就着亮光,他觉得认出了玛尔莱舍黑黑的身影。
他冲过去。
那人影逃跑不见了。
“唉,”他寻思,“明天再找吧。这一次……”
亚森·罗平走进司机奥克塔夫的房间,叫醒他,吩咐道:“出趟车吧。早上六点赶到巴黎,找到雅克·杜德维尔,告诉他,第一,把死刑犯的情况向我报告;第二,电报局一开门,立即给我发一份电报,内容是……”
他在一张纸片上拟好电报稿,又补上一句:“你的事一办完,就赶回来,要从这里经过,沿着花园围墙开进来。去吧,别让人家看出你走了。”
亚森·罗平回到房间,开亮电筒,仔细检查了一番。
“一点不错,”过了一会他说,“刚才我在窗下守着的时候,有人来过这里。而且我猜出了他的意图……总之,我没弄错……我猜中了……这一次,我相信那举起的刀子不是梦了。”
出于谨慎,他抱了一床被子,在花园里选了一处偏僻地方,露天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奥克塔夫来到他面前。
“老板,事情办好了。电报也发了。”
“好。路易·德·玛尔莱舍还在监狱吗?”
“还在。昨晚杜德维尔去了卫生检疫所监狱他的号子。看守出来了,让他们一起聊了聊。玛尔莱舍似乎还是老样子,像条鲤鱼似的不作声。他在等待。”
“等待什么?”
“当然是最后的时刻!在警察总署,有人说后天行刑。”
“太好了。太好了。”亚森·罗平说,“最明确的一点,就是他没有越狱。”
他放弃寻根问底弄明白事情,甚至放弃去琢磨谜底。因为他觉得,全部真相就要显露在他眼前了。他只须准备好战斗方案,好让敌人落入陷阱。
“不然就是我自己落进去。”他自嘲道。
他很快活,思绪敏捷。在他看来,从来没有一场战斗显示出这样好的机会。
有个仆人从城堡送来一份电报。就是他要杜德维尔发的。邮递员刚刚送到。他拆开看了,然后把它塞进口袋。
中午之前不久,他在一条小径上遇到皮埃尔·勒迪克,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找你……有些要紧事……你必须坦诚地回答。你住进这个城堡以后,除了我安排的那些德国仆人,还见过别的男人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我说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一个躲藏在这里的人。你应该发现了他的存在,至少,可以根据什么迹象,印象,猜出他的存在,对吧?”
“没有……您是否……?”
“对。有一个人藏在这里。在这一带转悠……究竟藏在哪里?是谁?是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弄清楚的。我已经有了预感。你也睁大眼睛……严加注意……尤其是,一句也不要告诉克塞尔巴赫夫人……不必搅得她不安……”
说罢他就走了。
皮埃尔·勒迪克又慌又乱,目瞪口呆,朝城堡走去。
路上,经过草坪,他见到一张蓝纸,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封电报,不是揉得皱巴巴的,像别人扔掉的废纸,而是折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掉下来的。
电报是发给莫尼先生的。这是亚森·罗平在布鲁根使用的假名。电报文字如下:真相尽知。无法用书信表述。今晚乘火车前往。明早八点布鲁根火车站相见。
“好极了!”亚森·罗平从附近一丛灌木后面监视着皮埃尔·勒迪克的举动,见他拾起了电报,便寻思道,“好极了!再过两分钟,这个小傻瓜就会把电报拿给多洛莱看,并把我的担心告诉她。他们会说上一天的。‘另一个’也就会听到,会知道,因为他什么都知道,因为他在暗处看着多洛莱,多洛莱像只吓呆的猎物在他掌握之中……今晚,他怕有人告诉我真相,会采取行动……”
他哼着小曲走开了。
“今晚……今晚……大家来舞一曲吧……今晚……朋友们,多来劲的华尔兹!用镀镍的钢刀奏乐,用鲜血来伴奏……总之,我们会开颜欢笑的……”
来到小楼门口,他唤来奥克塔夫,进了自己房间,倒在床上,对司机说:“奥克塔夫,坐在这凳子上。别打瞌睡。你主人要休息一下。你这个忠诚的仆人好好照看着。”
他美美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他说:“就像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开战那天早上。”
已是吃晚饭的时辰。他饱饱地吃了一顿,点上一支烟,一边吸,一边检查武器,给两把手枪上了子弹。
“‘火药烘干了,宝剑磨快了’,正如我朋友德国威廉皇帝说的那样……奥克塔夫!”
奥克塔夫跑来。
“你去城堡和仆人一起进餐,告诉他们,你今晚开车去巴黎。”
“送您去吗,老板?”
“不,你独自去。吃过饭,你果真让大家看着你走。”
“不是真去巴黎?”
“不是。你在花园外面一公里的路上等着……等我来。要等很久。”
他又吸了一支烟,在花园里散步,从城堡前面经过,看见多洛莱的房间里有灯光。然后他回到小木屋。
他拿起一本书来读。书是普鲁塔克写的《名人传》。
“书里漏写了一个,而且是最有名的一个。”他说,“不过未来会作出公正评价的。有朝一日,我会有自己的普鲁塔克的。”
他读的是《恺撒传》,在白边上作了些批注。
到十一点半,他上了楼。
他探身窗外。夜空广阔、清朗,在一片嗡嗡声中颤栗。他的唇边涌出一些记忆。他想起说过或者读过的情话。他带着少年的热情,连声叫了几遍多洛莱,几乎不敢把心上人的名字交托给静夜。
“好了,”他说,“作准备吧。”
他让窗户微微敞开,搬开一张挡路的独脚小圆桌,把手枪塞进枕头下面,然后,不慌不忙地和衣上床睡觉,吹熄蜡烛。
恐惧开始向他袭来。
而且是立即向他袭来。房间一黑,恐惧就开始来了。
“妈的……!”他叫起来。
他跳下床,把枪扔到走廊里。
“赤手空拳,赤手空拳就够了!任什么武器都比不上我双手有用!”
他又上了床。又是一片漆黑,一片宁谧。又开始了恐惧,隐隐约约的,烦人的、渐渐蔓延开来的恐惧……村里的挂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
亚森·罗平想到那卑鄙的家伙就在百米外,五十米外作准备,看刀尖锋不锋利……
“让他来吧!……让他来!”他战抖着低声念道,“……让那些幽灵散开……”
村里的钟敲响了一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是漫漫无尽的分分秒秒,是兴奋又焦灼的分分秒秒……他的发根渗出了汗珠,在额头横流,他觉得流的是血,流满全身……两点钟又敲响了……
近处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一种叶子抖索的声音……却又不像夜风吹拂叶子的声音……
亚森·罗平果然料中了。这一来,他的心立即变得无比踏实。他的大冒险家的本性立即快乐得颤抖起来。较量的时刻终于来了!
窗下又传来一声响动,比前面那一声要清晰一些,不过也要亚森·罗平那种受过训练的耳朵才能听见。
又过了一些时候,一些可怕的时候……天色浓黑。没有半点星光或月光。
突然一下,他明白敌人已经进了房,虽然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敌人向床铺摸来,就像个幽灵,既没有搅动房里的空气,也没有碰动接触到的器物。
不过,亚森·罗平凭自己的直觉,凭自己神经的感知能力,看到了敌人的每一个动作,察觉了敌人的一连串想法。
他一动不动,弓身贴着墙,几乎是跪着,随时准备跃起。
他觉得敌人的影子在触摸床单,看在哪个部位下手。他听见敌人的呼吸,甚至认为听见了敌人的心跳。他骄傲地发现,他自己的心跳并不急乱……而敌人的心跳却……是啊!他听到了,敌人的心跳慌乱,狂急,像钟锤似的,碰撞着胸腔。
敌人举起手来……
一秒,两秒……
他在迟疑吗?难道他准备再次放过对手?
亚森·罗平在一片沉寂中喊道:“扎下去呀!扎呀!”
一声怒吼……手臂像弹簧一样砸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呻吟。
这条手臂在空中被亚森·罗平抓住了,正好抓在手腕处……他猛不可挡地跳下床,扼住敌人的咽喉,把他打翻在地。这就完了。简直没有什么搏斗。
甚至也不可能有什么搏斗。那人被打翻在地,被亚森·罗平的两只手像钢铆钉一样钉在地上。世上任何人,不论多么强壮,都不可能挣脱这两只手的钳制。亚森·罗平平时喜欢说些俏皮话,寻寻开心,可是此刻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无心说话。这时刻太庄严了。
他没有生出半分虚荣的快乐,也没有丝毫得意的兴奋。他只有一个急迫的心愿,看看这家伙到底是谁……是路易·德·玛尔莱舍那个死囚,还是另一个?到底是谁呢?
他冒着扼死敌人的危险,在手上加了几分力,再加了几分力。
他觉得敌人的力气,残存的力气消耗殆尽,手臂的肌肉松弛下来,变得软塌塌地,了无生气。手也张开了,扔下了刀子。
敌人的性命悬在他钢钳似的手指之间。于是,他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电筒,凑近敌人的脸。
他只要摁开关,只要愿意摁开关,就可以知道是谁了。
有片刻功夫,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自己的力量。心头一股热流把他举了起来。胜利使他心醉神迷了。他再次英勇地自豪地成了主宰。
他毅然决然地开亮电筒。魔鬼的面目显出来了。
亚森·罗平惊叫一声。
原来是多洛莱·克塞尔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