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大马路和库塞尔街拐角一幢房子底层……塞尔尼纳王子就住在这里。他是巴黎俄罗斯侨民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大名时时出现在报纸的《旅游与度假》栏目上。
上午十一点,王子走进书房。他的年纪在三十五到三十八之间,栗色头发中已经出现了根根银丝。他面色红润,肌肉强健。一圈络腮胡修剪得短短的,淡淡地显现在容光焕发的面颊上。
他衣着得体,一套灰礼服十分合身,一件马夹镶着白色人字呢的饰边。
“好了,”他低声说,“我想,这一天会很紧张。”
他打开通向一间大房子的门。那里面有几个人在等着。他问:“瓦尔尼埃在不在?进来吧,瓦尔尼埃。”
一个小市民模样的男子,矮矮壮壮,桩子稳扎,应声走了过来。王子随手带上门。
“瓦尔尼埃,事情办到哪一步了?”
“老板,一切准备就绪,只管今晚动手了。”
“很好。简要介绍几句吧。”
“是这样。自从丈夫遇害以后,克塞尔巴赫夫人收到了您让人寄去的旅馆广告,选择加尔舍的妇女养老院作为居所。花园深处有四幢小房子,是专门出租给希望离群索居的妇人居住的。她住在最后面一幢,名叫皇后小舍。”
“雇了一些什么人?”
“她的女伴热尔特吕德。凶杀案发生后几个钟头,她就是带着这位女伴赶到巴黎的。还有热尔特吕德的妹妹絮扎纳,是她特意从蒙特卡洛召来,替她作贴身使女的。两姐妹对她都忠心耿耿。”
“那仆人爱德华呢?”
“她没有留用。爱德华回老家去了。”
“她见客吗?”
“谁也不见。整天躺在长沙发上,似乎很虚弱,有病。老是哭。昨天,预审法官跟她谈了两个钟头。”
“好。现在,说说那姑娘,好吗?”
“热纳维耶芙·埃尔纳蒙小姐住在大路另一边……一条通往原野的小街,右边第三幢房子。她为那些学业落后的孩子办了一所免费的补习学校。她祖母埃尔纳蒙太太跟她住在一起。”
“据您信上所说,热纳维耶芙·埃尔纳蒙与克塞尔巴赫夫人相识了?”
“对。那姑娘请克塞尔巴赫夫人为她的学校提供资助。她们大概相处融洽,因为四天来她们一直同进同出新城公园。养老院的花园只是公园的附属部分。”
“她们什么时候出门?”
“五六点之间吧。那姑娘六点正去学校。”
“这么说,你已经作了安排?”
“今天六点。一切准备就绪。”
“没有人吗?”
“那个时辰公园里绝对无人。”
“好。我会到场。你去吧。”
他让瓦尔尼埃从前厅门出去。自己又走到候见室,叫道:“杜德维尔兄弟。”
随即进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衣着雅致,甚至过于讲究了一点。两眼炯炯有神,模样儿讨人喜欢。
“你好,让;你好,雅克。警察总署方面有什么消息?”
“老板,没什么重要消息。”
“勒诺尔曼先生一直信任你的吗?”
“一直信任。除了古莱尔,我们就是他最器重的人了。他让我们守在豪华大旅馆,监视夏普曼遇害时住在二楼走廊两侧的几位房客。这就是他信任我们的证明。每天上午古莱尔都来旅馆。我们都要向他报告情况,就像向您报告一样。”
“很好。要紧的,是向我报告警察总署的事情和议论。只要勒诺尔曼还认为你们是他的人,我就能控制局面。你们在旅馆里发现什么线索没有?”
老大让·杜德维尔回答道:“那英国女人,住了一个房间的英国女人走了。”
“我对她不感兴趣。我有情报。她的邻居,那个帕尔比里少校呢?”
两兄弟似乎有些尴尬。最后两个人中的一个回答:“今早,帕尔比里少校叫人把他的行李送到火车北站,坐十二点五十的火车动身。他自己则坐汽车去火车站。我们守在火车站,直到火车开出,少校都没有到。”
“行李呢?”
“他又让人取走了。”
“由什么人?”
“据说是一个警察分局长。”
“这么说,他这条线索断了?”
“对。”
“总算断了!”王子快活地叫起来。
两兄弟惊愕地望着他。
“是啊,”他说,“……这就是条线索!”
“您认为?”
“当然。夏普曼只可能是在那条走廊的房间里杀死的。杀死克塞尔巴赫先生的凶手把秘书引进那里一个同谋的房间,把他杀死,他自己也在那里换了衣服。凶手离开后,同谋立即把尸体搬到走廊里。但那个同谋是谁?帕尔比里少校失踪的方式有可能证实,他并非与案子无关。快,快把这消息打电话报告勒诺尔曼或者古莱尔。必须让警察总署尽快得知。现在我和这些先生携手前进。”他又叮嘱了他们几句,指示他们既当好警察总署的侦探,又为他好好效力,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候见室还剩下两位客人。他领进其中一个。
“很抱歉,大夫。”他对客人说,“现在我完全由你支配了。皮埃尔·勒迪克怎么样了?”
“死了。”
“哦!哦!”塞尔尼纳说,“今早听了你的话,我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不过,话说回来,可怜的小伙子也太经不住……”
“他体质太虚了,一阵昏厥,就完了。”
“他没有说吗?”
“没有。”
“自从我们在美丽城一家咖啡馆桌子下边找到他以来,你确信你那诊所里的人,没一个猜到他就是警察要找的皮埃尔·勒迪克,就是克塞尔巴赫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的那个神秘人物吗?”
“没一个。他住的是单独的病房。再说,我把他的左手包扎起来了,别人见不到他的小指短了一截。至于脸上的疤痕,那部大络腮胡子把它遮住了。”
“是由你本人看着的吗?”
“是由我本人。而且,我照您的指示,每次见他头脑稍微清醒一点,就盘问他。可他回答我的,都是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王子沉吟道:“死了……皮埃尔·勒迪克死了……显然,克塞尔巴赫的事情全取决于他,可是,他……一下就死了……一句话,一件事也没说,他是个什么人,过去怎么样,都没有……这个事情,我还什么都不清楚,非得要卷进来吗?……危险呐……有可能翻船沉水哩……”
他寻思片刻,又叫了起来:“啊!倒楣就倒楣吧!我还是要照样前进。不能因为皮埃尔·勒迪克死了,我就甩手不干了;这不是个不干的理由。恰恰相反!这机会太诱人了。皮埃尔·勒迪克死了!皮埃尔·勒迪克万岁!……你去吧,大夫。回你家。今晚我给你打电话。”
大夫出去了。
“菲利普,我们来好好谈谈。”塞尔尼纳王子对最后一个客人说。这是个头发花白的小个子,衣着像旅馆侍者,而且是下等旅馆的侍者。
“老板,”菲利普开始说,“我想提醒您,上星期,您让我到凡尔赛的两皇帝旋馆当侍者,去监视一个年轻人。”
“对,我知道……热拉尔·博普莱。他现在怎么样了?”
“山穷水尽了。”
“还是悲观厌世?”
“还是。想自杀。”
“真想还是假想?”
“真想。我在他的纸堆里发现了这张铅笔写的条子。”
“啊!啊!”塞尔尼纳一边念条子,一边说,“他预告他要死……就在今晚!”
“是啊,老板,绳子买回来了,钩子也安在天花板上了。于是,按您的吩咐,我与他进行了接触。他把一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我劝他来找您看看。我告诉他:‘塞尔尼纳王子有钱,为人豪爽大方,说不定会帮您一把的。’”
“这一切做得很好。这么说,他会来?”
“他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跟着他来的。他搭上了来巴黎的火车。眼下正在大马路上徘徊呢。随时他都会打定主意的。”
这时,一个仆人送来一张名片。王子看了一眼,说:“请把热拉尔·博普莱先生领进来。”
又对菲利普说:“你进隔壁房间听我们说话,千万别动。”
等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后,王子嗫嚅道:“我怎么还犹豫呢?是命运把他送来了,这小伙子……”
几分钟以后,一个高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一头金发,身材单薄,面孔瘦削,目光兴奋。他走到门口停下,局促,犹豫,那神态就像个乞丐,想伸手讨钱,可又不敢。
谈话时间很短。
“您是热拉尔·博普莱?”
“是的……是的……是我。”
“我没有见……”
“是这样……先生……是这样……有人告诉我……”
“谁,有人?”
“旅馆一个侍应生……他说服侍过您……”
“怎么样,简短点……”
“嗯……”
年轻人停住了,有些畏怯,被王子傲慢的态度吓慌了。王子大声说:“可是,先生,也许必须……”
“是这样,先生……有人告诉我,您非常富有,非常慷慨,我就想,您能不能……”
他又停住了,不好意思说出那屈辱的请求。
塞尔尼纳走到他身边。
“热拉尔·博普莱先生,您不是出过一本诗集,叫做《春天的微笑》?”
“对,对。”年轻人说,面上焕发出光彩……“您读过?”
“对……很美,您的诗……很美……只是,您是不是指望靠卖诗得来的钱过日子?”
“当然……哪天……”
“哪天……不如说难得有这一天吧?您来,是向我要求什么过日子的,是吗?”
“是要点餬口的,先生。”
塞尔尼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冷冷地说:“诗人是不吃饭的,先生。他们靠押韵脚和梦想生活。您也这样吧。这总比伸手乞讨强。”
年轻人受了这番侮辱,浑身一颤,一声不吭,就往门口走。
塞尔尼纳拉住他。
“再说一句话,先生。您没一点收入啦?”
“没有了。”
“也断了指望啦?”
“还有一线希望……我写信给一个亲戚,请求他寄点钱来。今天应该收到回信。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要是收不到回信,您或许今晚就……”
“是的,先生。”
这件事简单明确地说了出来。
塞尔尼纳哈哈大笑起来。
“天呐!诚实的年轻人,您真有趣!而且这信心是多么地天真!明年再来见我吧,好吗?……我们再谈谈这件事……这事儿是这样离奇,这样有趣……尤其是这样滑稽……哈!哈!”
他笑得一身发抖,友好地挥挥手表示再见,把年轻人送出门。
“菲利普,”他开门让旅馆侍应生出来,说,“你都听见了?”
“对,老板。”
“热拉尔·博普莱下午等一封电报,一句寄钱的许诺……”
“是啊,他最后的希望。”
“这封电报,你不能让他收到。要是到了,你就截住,撕掉。”
“好,老板。”
“你一个人在旅馆里。”
“对,和厨娘一起。她不睡觉的。旅馆老板不在。”
“好。那我们就来当家作主吧。今晚,将近十一点见。去吧。”
塞尔尼纳王子走进自己的卧室,按铃召唤仆人。
“我的帽子、手套和手杖。汽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先生。”
他穿好衣服,出了门,坐进一辆宽敞舒适的豪华轿车,开到布洛涅树林德加斯蒂纳侯爵夫妇府上,应他们的邀请来吃午饭。
下午两点半钟,他告辞出来,将车停在克莱贝林荫大道,接了两个朋友和一位医生,于三点差五分来到王爷公园。
三点钟,他在沙地上与意大利少校斯皮纳利决斗,头一个回合就削掉了对手一只耳朵。三点三刻,在康篷街俱乐部赌博,赢了一家银行。到五点二十,他从银行提了四万七千法郎。
这一切,他都是不慌不忙地,带着一种傲慢的随意完成的,好像把他的生命带入行动与事件漩涡的活动是他的家常便饭。
“奥克塔夫,”他对司机说,“我们去加尔舍。”
六点差十分,他在新城公园古老的围墙边下了车。
现在,新城庄园虽然被分割成数块,受到破坏,却仍保持着欧仁妮皇后来此小憩时所有的某些风采。园子里古木苍苍,池水涟涟,圣克卢树林展开一望无际的绿荫,风光秀美,别有一番忧郁之美。
庄园很大一部分让给了巴斯德研究院。过了中间辟作公园的部分,再过来便是养老院,它只占了庄园的一小部分。作为一处产业来说,这仍相当大。
在养老院周围,建有四幢独立的小房子。
“克塞尔巴赫夫人就住在这儿。”王子远远看见养老院和四幢小房子的屋顶,便寻思道。
不过,他没停下来,而是穿过公园,去了池塘。
突然,他在一丛树后停住步子,看见两个女人手肘支在跨过池塘的小桥栏杆上站在那里。
“瓦尔尼埃和他手下应该在附近。嗬!真没想到,他们藏得这样好。我都白找了……”
两个妇人现在来到苍劲挺拔的大树底下,在草坪上散步。轻风吹得枝叶微微摇颤。枝叶间露出蓝蓝的天空。空气中飘溢着春天的气息和嫩草新芽的芳香。
在铺满青草,一直下到一池静水的斜坡上,这里那里,团团簇簇,姹紫嫣红地开着各种四五月的小花,有雏菊、三色堇、水仙、铃兰等等。太阳西斜,挨着了地平线。
突然,从一片小树林里,走出三个男人,迎着两个散步的女人走过去。
他们走到她们身边。
才说了几句话,两个女人就显出惊恐之色。一个男子走到一个矮一点的女人面前,想抢过她手中的钱包。
她们吓得惊叫起来。三个男子朝她们扑过去。
“要冲过去正是时候。要末,就没机会了。”王子心想。
于是他冲了过去。
短短十秒钟,他就差不多冲到了水塘边。
三个男子一见他来,赶紧逃跑。
“跑吧,土匪,”他冷笑道,“撒腿逃吧。救星来了。”
他已经拔开腿去追赶。两位女人中的一位求他:“啊!先生,求求您……我的朋友病了。”
确实,那个矮一点的妇人倒在草地上,晕过去了。
他不安地返回来。
“她没受伤吧?”他问,“那帮混蛋是否……?”
“没有……没有……她只是吓坏了……受了惊……再则……您会明白……这女人是克塞尔巴赫夫人……”
“哦!”他说。
他递过去一瓶嗅盐。年轻女子接过去,立即让女友闻。他补上一句:“揭开紫晶盖……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有药片。让夫人吃一片……就一片,不要多吃……药力很猛……”
他注视着年轻女人照料她的朋友。她一头金发,相貌很普通,脸盘庄重温柔,表情很生动,即使不笑时脸上也含有一股笑意。
“这就是热纳维耶芙。”他想。
他动情地在心里反复念着:“热纳维耶芙……热纳维耶芙……”
这时克塞尔巴赫夫人渐渐清醒过来。她先是吃惊,似乎不大明白。接着,她想起来了,便颔首向救命恩人致谢。
这时王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塞尔尼纳王子。”
她低声说:“我不知怎样向您表示感谢。”
“不表示感谢就是最好的感谢,夫人。要感谢就该感谢偶然的机缘。是偶然的机缘把我引到这边来散步的。我可以挽着您走吗?”
几分钟之后,克塞尔巴赫夫人按响养老院的门铃,对王子说:“我还要请您帮一个忙,先生。别谈这场袭击事件,好吗?”
“可是,夫人,这是弄清情况的唯一办法……”
“要弄清情况,必须作调查,又会在我周围引起一些议论,又是讯问,又是其他麻烦事,我都没有精力应付了。”
王子没有再坚持,向她敬了个礼,问道:“允许我了解您的情况吗?”
“当然可以……”
她吻过热纳维耶芙,便进去了。
这时夜幕开始降临。塞尔尼纳不愿让热纳维耶芙独自回家,便送她走,可是两人刚走上小路,就见一条人影从暗处出来,迎面向他们走过来。
“奶奶!”热纳维耶芙叫道。
她扑到一个老妇人怀里。那老妇连连吻她。
“啊!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发生了什么事?回来这么晚,你原来一直很守时的呀!”
热纳维耶芙作介绍道:“埃尔纳蒙太太,我祖母。塞尔尼纳王子……”
接着她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埃尔纳蒙太太反复说:“啊!我的心肝,你一定吓坏了吧!……我不会忘记的,先生……我向您发誓……我可怜的心肝,你一定吓坏了!”
“算了,好妈妈,你放心,有我在呐……”
“是啊,不过有可能吓出毛病的呀……真不知落下什么毛病没有……啊!真可怕……”
他们沿着一道篱笆走。从篱笆上方,隐约可以看出一个种满树的院子,几簇灌木,一幢白房子。
房子后面,在一座接骨木棚子下面,开着一道栅门。
老妇人请塞尔尼纳王子进屋,把他领到一间兼作接待室的小客厅。
热纳维耶芙请王子允许她暂退片刻,去看看学生。这时是学生吃夜饭的时刻。
王子与埃尔纳蒙太太两人留在小客厅里。
老妇人面色苍白,神色忧伤。一头白发从中分向两边,在两边鬓角上卷起一波。她身体健壮,步履笨重,虽然外表一副贵妇派头,骨子里却透出几分粗俗。不过,她的眼睛还是极为慈祥的。
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唠唠叨叨地诉说她的担忧。塞尔尼纳王子走近她,双手捧住她的头,在一边面颊亲了一下。
“喂,老妈妈,你好吗?”
她愣在那儿,目瞪口呆。
王子又笑着吻她。
她嘟嘟囔囔地说:“你!是你!啊!耶稣—马利亚……耶稣—马利亚……这是真的吗?……耶稣—马利亚!……”
“我的好维克图瓦!”
“别这样叫我。”她打了个哆嗦叫道。“维克图瓦死了……你的老乳母不存在了。我现在完全属于热纳维耶芙……”
她再把声音压低一点说:“啊!耶稣……我在报上读到你的名字……那么说,这是真的,你又重操旧业了?”
“一点不错。”
“可你曾向我保证洗手不干了,永远离开那邪门歪道,做个正派人。”
“我试过。试了四年……你总不会说这四年听人说起过我吧?”
“那么?”
“很好解释,我厌倦了。”
她叹了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一点也没变……啊!这下完了,你永远也不会变……这样说来,你卷进了克塞尔巴赫案件?”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让人在六点钟袭击克塞尔巴赫夫人,来给我制造一个机会,演出从我的人手里勇救美人的好戏。我既然救了她,她就不得不接待我。我在她心中就有了位置。这一来,我就可以一边保护那寡妇。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啊!你要我怎么办?我的生活不允许我整天闲逛,献些小殷勤,慢慢凭甜言蜜语来获得别人的欢心。我只能依靠戏剧性的情节,靠突然的胜利来达到目的。”
她惊骇地看着他,喃喃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演戏……可是……热纳维耶芙……”
“嗬!我是一箭双雕。我设下勇救美人的计策,就是冲她们两人来的。你想想,我要与这女孩建立亲密的感情,需要花不少时间,要作出很大努力。也许到头来,这些时间都是浪费,努力都是白搭。在她看来,我原来是什么人?以后会成为什么人?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局外人而已。而现在我是救命恩人。过一个钟头,……会成为她的朋友。”
她浑身打起哆嗦来。
“这么说……你没有救热纳维耶芙……这么说,你要把我们都牵进你的案子……”
突然,她一阵愤慨,双手扳住他的肩膀,说道:“喂,不行。你明白吗,我受够了?有一天你把这小姑娘领来交给我,说:‘喏,我把她交给你……她父母都死了……你就收下她,守护她吧。’这样,她就到了我这里,由我守护。你要打什么歪主意,我不答应,我要保护她。”
她稳稳地站着,两手攥得铁紧,面容坚毅,似乎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塞尔尼纳王子不慌不忙,把扳着他的两只手一只一只掰开,反过来扳着老妇人的肩膀,把她推到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然后低着头,冷静地对她说了一声:“嘘!”
她立即顶不住,哭了起来,双手合十站在塞尔尼纳面前,说:“求求你,让我们安静。我们本来过得这样幸福!我原以为你把我们忘了。每过去一天,我都感谢老天保佑。是啊,……我是很爱你。可热纳维耶芙……你看到了,我都不知道会为这孩子干出什么事来。她在我心上占去了你的位置。”
“我看出来了。”他笑道,“你会高高兴兴把我打发到魔鬼那里去。好了,废话够多了!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得跟热纳维耶芙谈谈。”
“你要跟她谈?!”
“是啊!这难道是罪过?”
“你要跟她说什么?”
“一个秘密……一个很重要……很激动人心的秘密……”
老妇人听了一惊:“也许,会让她痛苦?啊!我什么都担心……我为她事事担心……”
“她来了。”他说。
“没有,还没来。”
“来了,来了,我听见了……擦干眼泪,理智一点儿……”
“听我说,”她匆匆说道,“听我说。我不知道你要对她说什么话,透露什么秘密,你不了解这孩子……可我了解她,我告诉你,热纳维耶芙生性勇敢、坚强,可是很容易动感情。你说话当心点……不然你会伤害她的感情……别让她猜到……”
“为什么。我的上帝啊?”
“因为她和你不是一类人。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说的是道德上的另一个世界……有些事情你现在不明白。你们两个中间,隔着越不过的障碍……热纳维耶芙思想纯洁,高尚……而你……”
“而我?”
“而你,你不是个老实人。”
热纳维耶芙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样子很是迷人。
“所有孩子都在宿舍里。我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喂,奶奶,怎么啦?你这么一副怪样子……还在为那件事后怕吗?”
“不是,小姐。”塞尔尼纳说,“我想,我已经使您祖母放心了。只是我们说起您的事,您的童年。您祖母似乎一扯起这个话题就免不了激动。”
“说起我的童年?……”热纳维耶芙说,脸红了,“……啊!奶奶!”
“小姐,您别责怪她。我们是偶然扯起这方面的事的。我过去经常从您童年生活的小村庄经过。”
“阿斯普莱蒙?”
“阿斯普莱蒙,尼斯附近……您住在那儿一座新房子里……雪白的房子……”
“是啊,”她说,“雪白的房子,窗框上漆了蓝边……我那时很小,因为我离开阿斯普莱蒙时才七岁。不过那时的事情,再细小的,我都记得起来。连阳光照在白墙上的反光,花园尽头桉树的阴影,我都没有忘记……”
“小姐,花园尽头有一片橄榄树,一株橄榄树下,有一张桌子,天热时你母亲就在上面工作……”
“是的,是的,”她十分激动地说,“我呢,就在旁边玩耍……”
“我就是在那儿见过你母亲几次……我刚才一见到您,就想起她的样子……不过您比她更快乐,更幸福。”
“的确,我可怜的母亲是不幸福。我出生当天,父亲就死了。母亲万分悲痛,泪流不止。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块手帕。我小时就用它来给母亲擦眼泪。”
“一块小手帕,印着粉红色的花。”
“什么!”她不胜惊讶地说,“您知道……”
“有一天,您安慰母亲的时候,我正好在那里……您的样子是那样懂事,那场面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专注地看着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低语道:“是啊……是啊……我觉得……您的眼神……还有您的声音……”
她垂下眼帘,凝神思考,似乎在努力捉住一个一闪而过的回忆,却没有成功。过了一会,她又问:“这么说,您认识我母亲?”
“在阿斯普莱蒙附近我有一些朋友。我就是在他的家遇到您母亲的。最后一次,我觉得她更忧伤了……更苍白。等我再一次去……”
“就完了。对吗?”热纳维耶芙说……“是啊,她去得太快了……就几个星期……把我孤单一人留给一些看护她的邻居……一天早上,大家把她送走了……当天,我睡着了,来了一个人,把我抱在怀里,拿被子裹着……”
“一个男人吧?”王子问。
“对,一个男人。他轻轻地跟我说话,十分温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他把我抱到大路上。夜里坐在汽车里,他一面摇晃我,一面给我讲故事……用他那好听的声音……好听的声音……”
她渐渐收住话,再次望着他,不过更专注,显然是在努力抓住转瞬即逝的印象。
他问她:“后来呢?他把您送到哪儿去了?”
“这以后,我就记不清楚了……好像我睡了几天……醒来已经是在一个旺代小镇。余下的童年我是在那里的蒙特居村度过的。是伊泽罗大伯大妈养育了我。他们都是老实人。他们对我的关心和呵护,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们也死了?”
“是的,”她说,“当地流行伤寒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们一病倒,我就像第一次那样,深更半夜,被人用被子裹着带走了。只不过我长大了一些,我拚命挣扎,想叫……他不得不用围巾捂住我的嘴。”
“那时您几岁?”
“十四岁……四年以前。”
“这么说,您可以认出这个人?”
“认不出。他遮住了自己的脸,而且没有说一句话……不过我一直认为,他就是第一次送我来的人……因为我记得他对我和原来一样关心,动作一样认真、小心。”
“以后呢?”
“以后,我又和前次一样,记不起来了,睡着了……这一次我似乎病了,发烧……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明亮干净的房间里。一位白头发老大妈俯身望着我,朝我微笑。她就是奶奶……房间,就是上面我住的那间。”
她的脸又变得高兴起来,焕发出漂亮的光彩,笑着把这番话说完:“就这样,埃尔纳蒙太太发现我在她家门口,似乎睡着了;就这样,她收留了我,成了我的祖母;就这样,阿斯普莱蒙的小姑娘受了一些苦以后,尝到了平静日子的快乐,开始教一些姑娘学语文算术……这些姑娘不听话,懒惰,但我很爱她们。”
她欢快地说着,声调又轻松又审慎,可以感到她有理性,性格沉稳。
塞尔尼纳听她说着,越来越惊讶,也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问道:“那以后,您一直没有听人说到他,那男人?”
“从来没有。”
“您要再见到他,会不会乐意?”
“乐意,很乐意。”
“那么,小姐……”
热纳维耶芙一颤:“您莫非知道什么事情……也许知道真相……”
“不……不,只不过……”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着。隔一会儿,他的目光就要停留在热纳维耶芙身上,似乎就准备更明确地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了。可他会不会说呢?
埃尔纳蒙太太焦急地等着他说出秘密。只有说出来那姑娘才会安心。
他又走回热纳维耶芙身边坐下,仍然显得犹豫不决。到后来,他终于说:“不……不……我冒出一个想法……记起一件往事……”
“一件往事?……那么?”
“我弄错了。您说的事情中有些细节让我记错了。”
“您肯定记错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肯定道:“绝对肯定。”
“唉!”她失望地说,“……我原以为,……您认识……”
她没有说完,期待他作出回答,但又不敢明确提出来。
他没有说话。她不便执意逼他回答,便向埃尔纳蒙太太侧过身。
“晚安,奶奶,我那些小家伙该上床了。不过我不亲亲她们,她们都睡不着。”
她把手伸给王子。
“再次感谢……”
“您要出去?”他立即问。
“请原谅,只好请奶奶送送您了……”
他向她鞠了一躬,又吻了她的手。她走到门口,打开门时,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然后就出门不见了。
王子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他没有动,一张脸因为激动而变得苍白。
“怎么,”老妇人问,“你没讲?”
“没讲。……”
“这秘密……”
“以后再讲吧……今天……怪得很……我讲不出来。”
“未必有那么难开口?她不是也感觉到你就是两次把她带走的陌生人?……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以后吧……以后……”他说,又完全恢复了自信。“你很清楚……这孩子才认识我……我首先必须取得受她爱戴亲热的权利……等我给她提供了一种美妙的生活,她应该享受的生活,就像童话中仙女过的那种日子,再来告诉她吧。”
老妇人摇摇头。
“恐怕你弄错了……热纳维耶芙不需要美妙的生活……她的要求不高。”
“女人有的要求她都有。财富、奢华、获得快乐的能力,这些东西,任何女人都不可能不看重的。”
“不,热纳维耶芙就不看重。你最好……”
“我们以后会看出来的。眼下,你就让我干。放心吧。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让热纳维耶芙卷进我的事情。以后她几乎不可能见到我……只不过,总得接触接触才行……就这样,……再见。”
他从学校里出来,朝自己的汽车走去。
他很高兴。
“她很可爱……那么温柔,那么端庄!眼睛跟她母亲一样。那眼神叫我看了心疼得落泪……上帝啊!这一切是多么遥远了!这回忆是多么温馨呀!……稍微忧伤了点,可是这么漂亮!”
于是他大声说:“当然,我会努力让她幸福的。而且马上就要做到!从今晚起就做到!很好,从今晚起,她就有了个未婚夫!对于年轻姑娘,这难道不是幸福的条件?”
他回到大马路自己的汽车上。
“回家吧。”他对奥克塔夫说。
到家后,他要了纳伊伊的电话,向他称为大夫的朋友发了指示,然后换了夜礼服。
他在康篷街俱乐部吃了晚饭,在歌剧院消磨了一个钟头,又回到汽车上。
“奥克塔夫,上纳伊伊,去找大夫。几点钟了?”
“十点半。”
“啊呀,快走!”
十分钟以后,汽车开到英克曼大马路尽头,在一所单独的别墅前面停下,鸣了几声喇叭,大夫便下来了。王子问他:“那人收拾好了?”
“包好了,捆好了,封好了。”
“保险吗?”
“十分保险。如果按您电话吩咐的办,警察摸风不到。”
“这是他们的职责。把他弄上车吧。”
他们把一个长条形口袋搬上车。口袋鼓鼓突突像个人形,似乎相当沉……
王子说:“奥克塔夫,去凡尔赛,维莱纳街,两皇帝旅馆。”
“这是家不三不四的旅馆,我熟悉。”大夫提醒道。
“你以为我不明白?在我看来,这活儿很难办……不过见鬼,我这个位子,就是拿一笔大财给我,我也不会换!谁说生活单调乏味呢?”
两皇帝旅馆……走一条泥泞小路,下两级台阶,就进了一条走廊,里面点着一盏灯。
塞尔尼纳用拳头擂一扇小门。
一个侍者出来开了门。是菲利普。今早,塞尔尼纳就是给他布置了任务,让他注意热拉尔·博普莱的电报。
“他还在吧?”王子问他。
“在。”
“绳子呢?”
“结都打好了。”
“他盼望的电报收到没有?”
“喏,在这儿,叫我截下了。”
塞尔尼纳抓过蓝色电报纸,念了一遍。
“好家伙,”他满意地说道,“正是时候。人家通知他明天寄一千法郎来。好啊,命运照顾我。现在是十二点差一刻。再有一刻钟,那可怜家伙就要寻死了。菲利普,领我走吧。大夫,你留在这儿。”
菲利普持一支蜡烛,领着王子上了四楼,踮着脚,轻轻在一条低矮发臭,开了几眼天窗的走廊里行走,来到一道木梯脚下。那里原有一块地毯,已经朽烂不堪。
“没人听见我来了吧?”塞尔尼纳问。
“没人听见。两间房子是单门独户,不与别的房间相通。不过您别弄错了,他在左边房间。”
“好。现在,你下楼吧。到十二点,大夫,奥克塔夫和你把那人搬上来,在这儿等着。”
木梯有十级。王子极为小心地爬上去……上面是楼梯平台和两张房门……塞尔尼纳足足花了五分钟,才打开右边的房门,没弄出一丝声响。
房里的黑暗中有一团亮光。他摸索着走进去,为了避免碰到一把椅子,就朝光亮走去。光亮来自隔壁房间,是从一道破幔子遮着的玻璃门透过来的。
王子拉开幔子。门上嵌的是毛玻璃,但这里那里开了口子,把眼睛贴上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隔壁房间发生的一切。
房里有一个人,正好面对着这边,坐在一张桌子前。他就是诗人热拉尔·博普莱。
他就着烛光在写什么。
他头上,从天花板一只钩子上,吊下来一根绳子。绳子尽头打了个活结。
城里哪家的挂钟轻轻响了一声。
“十二点差五分。”塞尔尼纳想道,“……还有五分钟。”
年轻人仍未停笔。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笔,把写好的十来张纸叠整齐,重读一遍。
看来他读得并不高兴,因为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满意的表情。他抓着手稿三两下撕了,把碎纸片拿在烛火上点燃烧了。
然后,他在一张白纸上狂乱地写下几个字,签上名,站起身。
可是,他一抬头,看见离头顶十时左右的绳结,打了个寒噤,一下就僵了。
塞尔尼纳清楚地看见他苍白的面孔,瘦削的面颊。他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使劲抵着腮帮子。一滴眼泪,一滴悲痛的眼泪滚出来,在脸上慢慢地流淌。他凝视着空中,眼中充满哀伤,十分吓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死亡。
他的脸是那样年轻!面颊还是那样柔嫩,没有一丝皱纹!他的眼睛是那样蓝,像东方的青天那样碧蓝。
午夜十二点……午夜十二点那悲壮的钟声敲响了。多少绝望的人把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秒钟寄托在这十二响钟声之中!
敲到十二响,年轻人又站起来,这一次勇敢地看着那不祥的绳结,没有颤抖。他甚至竭力显出微笑。那是死囚临死前显出的可怜的,无奈的笑容。
他立即登上椅子,一手抓住绳子。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倒不是犹豫不决或者缺乏勇气,而是在作出那要命的动作之前,他要让自己在世上再待最后一瞬间,再宽限自己一分钟。
他打量着可悲的命运让他居住的这间陋室,打量着肮脏的壁纸,破烂的床铺。
桌上没有一本书:一切都卖光了。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个信封!他父母双亡,举目无亲……他生活中还留恋什么?什么也不留恋。什么人也不想。
他猛一下把头伸进活结,扯紧绳子。
两脚一蹬,椅子翻倒了。他悬在空中。
十秒钟,二十秒钟过去了。可怕的二十秒钟,永恒的二十秒钟……
身体抽搐了两三下。双腿本能地寻找支撑点。然后,什么也不动了……
又过去了几秒钟……嵌了玻璃的小门打开了。
塞尔尼纳走了进来。
他不急不忙,抓起年轻人签了名的那张纸,念道:
我活腻了,又疾病缠身,身无分文,渺无希望,只好走了绝路。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热拉尔·博普莱于四月三十日
他把纸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把椅子扶起来,放在年轻人脚下。然后站上桌子,一手抱住年轻人的躯体,一手松开绳套,从年轻人头上取出。
年轻人的身体在他手臂上弯下来。他把年轻人放在桌上,跳下地,又把他移到床上,让他平躺着。
然后,他又冷静地微微打开房门,小声说:“你们三人来了吗?”
木梯脚下,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人回答:“来了哩。要把包裹弄上来吗?”
“弄上来!”
他举起蜡烛,给他们照路。
那三人抬着捆在包里的人,吃力地爬上楼来。
“把他放在这儿。”他指着桌子说。
他用一把小刀割断捆着袋子的绳子,露出一条白毯子。他把毯子打开。
里面,是一具尸体。皮埃尔·勒迪克的尸体。
“可怜的皮埃尔·勒迪克,”塞尔尼纳说,“你死得这么早,永远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小伙子,如果你不死,我会使你前程远大。现在,我们无需你效劳了……来吧,菲利普,爬上桌子;奥克塔夫,你站上椅子,扶起他的头,套进绳套。”
两分钟以后,皮埃尔·勒迪克的身子就吊在绳子上摆荡起来。“很好。再没有比换尸更难的事了。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你,大夫,明早再上这儿来,告诉店里热拉尔·博普莱自杀了。听清了吗,热拉尔·博普莱。这是他的遗书。你让人去请法医和警察分局长。要安排好,别让他们发现死者断了一截指头,脸上有疤痕……”
“这容易。”
“你要口授,让他们立即写下检验记录。”
“这容易。”
“最后,要防止他们把尸体送到陈尸所,让他们当场就开出准葬证。”
“这事难办一点。”
“试一试吧。你检查那个了吗?”
他指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年轻人。
“检查了。”大夫肯定说,“呼吸恢复正常了。可是还有很大危险……颈动脉有可能……”
“这一点没有任何危险……他要多久恢复知觉?”
“再过几分钟。”
“好。啊!你现在还不能走,大夫。留在下面。你今晚的角色还没演完。”
他们都离开后,王子点燃一支烟,不慌不忙地吸起来,朝空中吐出一个个蓝色的小烟圈。
一声叹息把他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他走到床边。年轻人开始动了,胸脯急剧地起伏,就像一个人睡着了做恶梦时的样子。
他把手移到喉部,好像觉得疼似的。这个动作使他猛一下坐起来,气喘吁吁,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于是他看到塞尔尼纳站在他对面。
“您!”他不明白,嗫嚅着,“您!……”
他吃惊地打量塞尔尼纳,好像打量一个幽灵。
他又摸喉咙,颈子……突然,他嘶哑地叫了一声,惊恐地睁大眼睛,头发恐怖得直立起来,身子像树叶一样发抖!原来是王子闪开了,他见到了绳子上吊着的尸体。
他一直退到墙壁。这人,这个吊死鬼就是他!就是他本人。他死了,他见到自己死了!这是死亡之后所作的恶梦?……是人已经死了,但残存的部分生命致使混乱的大脑产生的幻象?……
他挥动两臂扑打空气。有一阵他似乎是在抵拒那可恶的幻象。接下来,他精疲力竭,再次垮了,昏了过去。
“好极了,”王子冷笑道,“感情容易冲动……易受感动……现在,脑子又乱了……好,时机正好……要是二十分钟内不办好,他会溜走的……”
他推开连通两个阁楼间的门,又走回床边,抱起年轻人,放到另一间房子的床上。
然后他用凉水打湿年轻人的太阳穴,又让年轻人吸了嗅盐。
这一次,年轻人很快就清醒了。
热拉尔怯生生地睁开眼皮,抬眼望着天花板。幻象消失了。
不过家具的摆设,桌子和壁炉的位置,还有一些细节都让他吃惊。接着他又记起了他的行为……喉咙又觉得疼痛……
他问王子:“我做了个梦,对吗?”
“不对。”
“怎么,不对?”
突然,他记起来:“啊!是真的,我想起来了……我想死……甚至……”
他不安地低头问:“可是其余的东西呢?是幻觉?”
“什么幻觉?”
“那人……绳子……这些,是梦吗?……”
“不是,”塞尔尼纳肯定地说,“这也是事实……”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哦!不……不……我求求您……我要是还没醒,您就唤醒我吧……不然我就去死!……不过我已经死了,对吗?我作了个恶梦,梦见一具尸体……啊!我感到理智离我而去……我求求您……”
塞尔尼纳轻轻地把手放在年轻人头顶上,俯身对他说:“听我说……听我说,听明白我的话。你还活着。你的肉体和思想是同一的,没死。但是热拉尔·博普莱死了。你听明白了,对吗?名叫热拉尔·博普莱的那个社会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你把他勾销了。明天,户籍本上你原来的名字旁边,会写上一个批注:‘逝世’,并附有死亡日期。”
“您说谎!”年轻人吓坏了,嘟嘟囔囔说,“说谎!因为我活着,我,热拉尔·博普莱!……”
“你不是热拉尔·博普莱。”塞尔尼纳说。
他指着打开的门:“热拉尔·博普莱在那边,在隔壁。想去看看吗?吊在你挂的那根绳子上。桌子上放着你写的遗书。这一切都是合乎规则的,是确凿无疑的。这个意外的不可挽回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热拉尔·博普莱不存在了!”
年轻人先是昏头昏脑地听着,后来慢慢冷静下来。既然事实并没有那么悲惨,他也就听得进去了。
“那么?”
“那么,我们聊一聊……”
“对呀……对呀……聊一聊……”
“来支烟?……”王子说,“……你接受?啊!我看出来,你又恢复了生气。太好了,我们会相互理解的。而且很快就会理解。”
他点燃年轻人衔着的烟,又点燃自己嘴上的那根,立即进入谈话,言简意赅地把话挑明:“已故的热拉尔·博普莱,你原来活腻了,疾病缠身,身无分文,渺无希望……现在,你愿意做个身强力壮、腰缠万贯、有权有势的人么?”
“我听不明白。”
“很简单。命运叫你碰到了我。你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聪明内秀,又能写诗。而且你十分诚实正直。你想不通走绝路的行为就证明了这一点。这些品质集于一身,是很少见的。我很看重这些品质……我要拿来为我所用。”
“可它们是无法出卖的。”
“傻瓜!谁跟你说买卖了?留住你的良心。这是个珍宝。我正是为它才救你的。”
“那您要我什么?”
“要你的生命!”
他指着年轻人勒痕犹在的喉咙:“你的生命!你不善于使用的生命!你糟蹋了的,浪费了的,毁坏了的生命!而我打算按照高贵、美好而远大的想法,重新塑造你的生命。孩子,你要是窥见我的内心想法有多深,会要头晕的……”
他捧住热拉尔的头,用夸张的讥讽口气继续说:“你自由了!没有羁绊了!姓名带来的压力不必承受了!社会像把烧红的烙铁压在肩膀上把这个注册号码印在你身上,现在你把它抹去了。你自由了!在这个各人都带着标签的奴隶社会里,你要么可以来去自由,无人看见,无人知晓,就像掌有吕底亚国王盖吉兹的戒指……要么选出你中意的标签!听明白了吗?……对一个艺术家,对你来说,只要你愿意,就代表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你明白吗?一个纯洁的生命,崭新的生命!你的生命,就是一团蜡,你有权按照理智的忠告或者想象力的心血来潮,随意塑造出什么模样。”
年轻人作了个厌倦的动作。
“啊!这笔财富,您要我拿了作什么用?至今我拿它作了什么?什么也没作。”
“把它给我。”
“您又能拿它作什么用?”
“什么都能作。就算你不是个艺术家,我也是!而且是个热情充沛、孜孜不倦、百折不回、精神饱满的艺术家。就算你没有圣火,我有!你在哪儿失败了,我就在哪儿成功!把你的生命给我吧。”
“您这是空话。空头许诺!……”年轻人叫起来,脸色十分激动……“空头想法!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知道自己懦弱,心灰意冷,知道自己的努力碰了壁,知道自己的种种不幸。为了重新开始生活,我首先得有一种意志……”
“我有……”
“得有一些朋友……”
“你会有的!”
“得有经济来源……”
“我会给你的,而且那是什么样的来源啊!你只管汲好了,就像在汪洋大海里汲水一样。”
“可您究竟是谁呢?”年轻人茫然问道。
“对别人来说,我是塞尔尼纳王子……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我比王子、比国王,比皇帝还要重要。”
“您到底是谁?……您到底是谁?”博普莱结结巴巴问道。
“主宰……想到什么就能做到什么的人……行动……意志、能力都不受局限的人。世上最富有的人没有我富,因为他的财富是属于我的……世上最强大的人没有我强大,因为他的力量是为我所用的。”
他又捧住年轻人的头,直视他的眼底:“愿你跟我一样富有……一样强大……这是我向你提供的幸福……这是生活的甘甜……这是给你诗人头脑的安宁……这也是光荣。你接受吗?”
“接受……接受……”热拉尔被逮住,被说服了,立即低声回答,“……我该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必做。”
“可是……”
“什么也不必做,我告诉你。我的计划是以你为基础,但你并不重要。你不必演什么主要角色。眼下,你只是一个配角……甚至配角也不是!你只是我手里的一粒棋子。”
“那我干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或者写诗吧!随意吧。你会有钱。可以享受生活。我甚至不会管你。我再跟你说一遍,在我的计划里,你不扮演角色。”
“那我是谁呢?”
塞尔尼纳伸手指着隔壁房间:“你顶替他。你就是他。”
热拉尔又愤怒,又厌恶,浑身发抖。
“不!那个死人……再说,这是一起罪行……不,我要一个新的生命,专为我创造的,想象的生命……一个无人知道的名字……”
“你就是那人,我跟你说。”塞尔尼纳叫道,果断而威严,叫人不敢不听……“你就是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人,因为他的命运非常好,名字非常有名,因为他传给你的遗产比高贵和自尊要古老十倍。”
“这是一起罪行。”博普莱嘀咕道,又晕了过去……
“你就是那人。”塞尔尼纳吼道。从未见过他这么凶。“你就是那人!不然就变回博普莱。对博普莱,我有权让他生或者死。你选择吧。”
他抽出枪,上了子弹,对准年轻人。
“选吧!”他重复一遍。
他的面孔冷酷无情,热拉尔怕了,倒在床上抽泣起来。
“我想活!”
“你是肯定地想,不再后悔了?”
“是的,一千个是的!我做了这可怕的尝试后,想起死就害怕……做……做什么都行,总比死要强!……做什么都成!……痛苦……饥饿……疾病……种种折磨,种种恶行……如果必要,杀人也行……就是别叫我死。”
他疯狂而焦急得直打哆嗦,似乎强敌仍在周围转悠,他觉得自己软弱无力,逃不出敌人的魔爪。
王子紧追不舍,用热情的声音,抓住这只猎物,压在身下:“办不到的事,我不会要你做。坏事,更不会让你干……即使出了什么事,也由我来负责……不,不会叫你杀人……最多,就是受一点痛苦……流一点血。死的滋味都尝到了,这点痛苦又算什么呢?”
“吃点苦我不在乎。”
“那么,我们说干就干!”塞尔尼纳说,“说干就干!十秒钟的痛苦,事情就完了……十秒钟,那人的生命就属于你了……”
塞尔尼纳拦腰抱起热拉尔,放到一张椅子上坐着,然后抓起他的左手,五指分开,平放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子,按在他小指的一二节之间,命令:“砸呀!你自己砸!一拳砸下去,就完事了!”
他抓起热拉尔的右手,试图让它像锤子一样,朝左手砸下去。
热拉尔怕得缩作一团,浑身直抽搐。他明白了。
“不!绝不!”他含糊地说。
“砸!只一下,事情就完了。只一下,你就和那人一样,谁也认不出你了。”
“他叫什么名字……”
“先砸……”
“不!啊!多么可怕的酷刑……我求求您……以后再……”
“现在……我希望现在就办……必须现在办好……”
“不……不……我办不到……”
“傻瓜,砸吧。砸下去,财富、光荣、爱情,什么都有了。”
热拉尔心一横,举起拳头:“爱情……是啊……为这个,我砸……”
“你会爱上一个女人,她也会爱你。”塞尔尼纳说,“你的未婚妻在等你呐。是我选定的。她是最纯洁、最漂亮的姑娘。可你得征服她。砸吧?”
热拉尔硬起手臂,准备一拳砸下来。可是他的本能更厉害。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使他缩起身子,猛一下挣脱塞尔尼纳的怀抱,逃走了。
他像疯子一样跑进隔壁房间,一见那可怖的情景,吓得大叫一声,又跑回桌边,扑嗵一下跪在塞尔尼纳跟前。
“砸吧!”塞尔尼纳又把他的五指分开按在桌上,把刀子压在小指上。
接下来的事都是下意识进行的。年轻人脸色铁青,目光惊恐,机械地举起拳头,狠砸下去。
“啊!”他痛得大叫一声。
那一截小指头断开了。鲜血流了出来。他第三次昏了过去。
塞尔尼纳看了他几秒钟,轻轻地说:“可怜的孩子!……我会补偿你的,而且是百倍补偿。我从不让人家吃亏的。”
他走下楼,找到大夫,低声说:“事情完了。该你去……上去吧,在他右脸上割一刀,和皮埃尔·勒迪克的一样。两人的疤痕必须一样。过一个钟头我来接他。”
“您去哪儿?”
“吸点新鲜空气。我的心跳得厉害。”
他在外面走了好久,又点燃一支烟。
“这一天不错。”他寻思,“忙了点,累了点,可事儿办了不少。真不少哩。我现在成了多洛莱·克塞尔巴赫和热纳维耶芙的朋友;又造出一个新皮埃尔·勒迪克,既酷似真的,又完全听我安排;最后,我又为热纳维那芙找了个郎君。他可不是随便可以找到的平常货。现在我的事儿完成了,春种秋收,只等摘果了。勒诺尔曼先生,该你们干了。我都准备好了。”
想到被他的许诺迷住心窍的可怜家伙,他又寻思道:“只是……有一个问题……我完全不知道皮埃尔·勒迪克原来是什么人,就好心让这个年轻人顶替了他。这事有点伤脑筋……因为,毕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皮埃尔·勒迪克的父亲不是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