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听了这声音,不由得吃上一惊。虽然这惊骇是无须的,可是他心里的确怦怦然地连跳了几下。但是他沉静了两分钟,第二个感想,就是这在跑警报的时候,这种事惭艮多,那很算不了什么,也就不必再去研究了。为了避免冲破人家谈话的机会起见,自已还是走开为妙。于是缓缓地站起身来,扭转身躯,想由原来的路上走回去。这就听到有个男子的声音,嘶嘶地笑起来。接着他就低声道:“这个不成问题,过了几天,我要进城去,你要的是些什么东西,我一块给你买来就是。”随后就听到有个妇人接着道:“你说的话,总是要打折扣的。东西是给我买了。要十样买两样,那有什么意思?老实告诉你,这次你买东西要是不合我的意,我就不理你了。”那个男子笑道:“这话不好。若是这样说,那我们的交情,是根据了东西来的,那很是不妥,觉得你为人,很合我的脾气,我是想把我们的交情拉得长长的远远的。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抗战要经过多少年,可是我相信总也不会太远,到了抗战结束了,我的家眷,都是要回下江的。我私人还要在重庆作事,那个时候,我对你就好安顿了。”那妇人笑道:“你信口胡说,拿蜜话来骗我,到了战争结束,怕你不会飞跑了回下江。”那男子连说:“不会不会,一千个不会。”说到这里,李南泉听出那个男子的声音来了,那正是芳邻袁四维先生。他是个自诩正人君子之流的。而且处人接物,又是一钱如命的,怎么会带了一位女友来赏月呢?
这当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李南泉并不要知道袁四维的秘密。但既然遇到了这事,他的好奇心让他留恋着不愿走开。他又在这高粱地的深处站定,这就听到袁先生带着沉重的声音道:“你这样漂亮的人,跟着一个勤务,哪天是出头之日?虽然他年轻,可是年轻换不到饭吃。你若不是遇到我,像身上这一类的新衣服,从哪里来?在这一点上,可以证明我绝不是骗你。我现在大大小小盖了好几所房子,随便拨你一所住,比你现在住那一间草屋子都舒服得多吧?”那妇人道:“这房子是你和人家合伙盖的,你也可以随便送人吗?”袁四维道:“现在就不算和人合伙了。那几个合伙的人,我用了一点手段,分别写出信去,说是遇到空袭,这地方并不保险,村子附近已经中过两回炸弹了。还一层,这里晚上出土匪。”那妇人道:“你这些话,人家会相信吗?”袁四维笑起来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当然不是这样直说。我说必须在这乡下,再找一个疏散的房子,最好离村了在五里路以外,各位股东,有自用武器,最好带了来。否则一家预备两三条恶狗。这些股东都是有钱的人,要搬到这里来住,本是图个安全,现在无安全可言,他们还来作什么呢?所以都回了信不来了,只有李南泉介绍的一位姓张的,我还没有法子挡驾。我想把钱照数退还给那个姓张的,也就没有什么事了。所怕的就是李南泉从中拿了什么二八回扣,那就不好办了。他不退给姓张的,姓张的也许不肯吃这亏。”
李南泉听了这话,不由得一腔火要自头顶心里冲出去。但他转念一想,这本是偶然的巧遇。若挺身而出,把这事揭穿了。袁四维很可反咬一口,说是有心撞破他的秘密,就是他不这样说,撞破他的秘密,那是件事实,他也会一辈子饮恨在心。于是站着沉思了一会,还是悄悄地走开。他心里想着,谁人不在背后说人?他这只是说着,李南泉要佣金。若是他要说李南泉欺骗敲诈,亲自没有听到,还不是算了吗?他越想心里倒越踏实。慢慢走着。他到了那村屋子里去,见掩着门的人家,由门缝子里露出一条白光来。同时,也就由门缝里溜出整片的烟。在下风头,就可以嗅到那烟里面有着浓浊的气味。这是熏蚊子的烟味。他走近了将门一拉,那烟里更像一股浓雾向人身上一扑。在烟雾外面看那屋子正中,四五个打牌的女人,六七个站着看牌的男女,还有两盏菜油灯,全都埋葬在腾腾的烟雾中。四个打牌的女人,也有李太太在内。他便笑道:“你们这样打牌,那简直是好赌不要命。你们鼻子里嗅着这砒霜味,不觉得有碍呼吸吗?下江太太正好合了个一条龙,高兴得很,她就偏过头来笑道:“各有一乐,我们坐在这里熏蚊烟,固然难受,但看到十三张就可以把这痛苦抵消了。你在竹林子里喂蚊子,那也是痛苦的。可是你也有别的乐趣,也就把蚊子叮咬的痛苦抵消了。”最后她还补了一句文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南泉听到她这话,心里倒是一惊。下江太太为人,口没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刚才和奚太太躲飞机的一幕,很是平常,若是经她口里一说,那是不大好的。因此对她和自己太太看了一眼,并没有作声。那位奚太太虽不大会打牌,可是她身上那布袋子里装有十四两金子。她也不敢在野地里再冒险。所以她也远远地站在牌桌后边,看大家的举动。下江太太这几句话,她就多心了,笑道:“喂!让我自己检举吧。刚才在这屋后躲月亮的时候,正好一批敌机来了。那里有个天然洞子,我带着三个孩子躲了进去,李先生随后也来了。这是不是有嫌疑?有话当面言明。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李南泉隔了桌子,向她作了两个揖,拱了两拱手,笑道:“这是笑话说不得。罪过罪过。你是我老嫂子。”下江太太抹牌,正取了一张白板,她右手将牌举了起来,笑道:“看见没有?漂亮脸子是要加翻的。当年老打麻将,拿着这玩意那还了得!”说着,她左手蘸了桌角杯子里一点茶水,然后和了桌面上的纸烟灰,向牌面上涂抹了,笑道:“你又看见没有?白脸子上抹上一屋黑灰,这就不好打牌了。奚太太今天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做的。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了,处处受着人家的欣慕,也就处处惹着嫌疑。”李南泉对于她这些比喻,不大了解,可是桌上三位打牌的太太,笑得扶在桌面上都抬不起头来。原来奚太太在和奚先生没有翻脸以前。化妆不抹胭脂,雪花膏抹得浓浓的,干了以后,鼻子眼睛的轮廓都没有了。太太们暗下叫她“白板”。
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阵喧哗声。有人叫道:“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一定躲到这里来了!”听那口气,多么肯定而严重。李南泉一想,一定是捉赌的来了,自己虽是个事外之人,可是自己太太在赌桌上,真的被拉到警察局里去了,这事可不大体面。为了这些太太说话,不好应付,正要躲开。现在倒可以迎出门去,替她们先抵挡一阵。于是先抢着到大门口来。在月亮下看看,倒并不是什么捉赌的。乃是袁四维太太带着她一大群孩子,还有男女二位帮工。李南泉受了这一次虚惊,很有点不高兴,笑道:“这可把我骇着了,我以为是防护团抓人。”警报期间,本是不应该打牌的。袁太太手上拿了根粗手杖,还是那天赶场买米那个姿势。手杖撑在地上,顶住了她那腰如木桶的身体。她笑道:“对不起,小孩子们不懂规矩。我们家里有点事,找袁先生回家去商量。他在这里吧?”李南泉是拦门站着的,他并不让路,摇摇头道:“他不在这里,这里是太太集团。我也是刚进来看两牌。现在并没有解除警报,你怎么能邀袁先生回去?”袁太太道:‘‘不回去也可以,我要和他说几句话。”李南泉笑道:“他实在是不在这里的。他不会到这里来熏蚊烟的。”袁太太见他这样拦着,越是疑心,将手杖对她的一个大男孩子身上轻轻碰了一下道:“你先进去看看。”那男孩子倒有训练,就在李先生腋下钻了进屋去。李南泉笑道:“我不会帮袁先生瞒着的,你自己进去看罢。”他说时,故意把声音放大一点,然后放开路,自己向外走去。袁太太以为他是放风,更抢着向里。李南泉和她碰撞了一下,好像是碰了棉絮团子。
这给李南泉一个异样的感觉,人碰人居然有碰着不痛的。但也惟其是碰得没有感觉,这位袁太太于李先生慢不为礼。竟自走向屋子里面去。李南泉事后又有点后悔。尽管这位芳邻不大够交情,也不常和她开玩笑。她找不着袁四维,证明了受骗,那倒是怪难为情的,赶快走开这里为妙。他于是不作考虑,顺了出村子的路走。远远地听到两个人说话而来,其中一个,就是袁四维。这就有点踌躇了,是不是告诉他,袁太太已经总动员来搜索他呢?于是闪在路边,静静地等他。这就听着他笑道:“我家里太太,向来是脾气好的。这回到你那里去把东西砸了,完全是受人家的唆使。好在东西我都赔了你,过去的事不必谈。她已经和我表示过,以后再不胡闹。而且你新搬的家,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那我就不管是多少年夫妻,一定和她翻脸。”说着话,二人已慢慢走近。在月亮下,李南泉看得清楚,袁先生学了摩登情侣的行动,手挽着一个女人走了来。只得先打了他一个招呼道:“袁先生也向这里找休息的地方吗?不必去了,这几间草屋子,家家客满。”袁四维听了,立刻单独迎向前来,拱拱手道:“呵!是是。我遇到一位亲戚,在这荒僻的山谷里,又已夜深了。不能不护送人家一程。”李南泉近一步,握了他的手低声道:“袁太太也在这里。大概……”袁四维不等他报告完毕,扭转身来就跑,口里道:“大概敌机又要来了。”然而他跑不到三五步,老远地有袁太太的声音,叫了一声“四维”。
袁四维听了这郑重的叫喊声,只好站住了脚。突然向李南泉道:“李先生,前面你那位朋友还等着你呢,你过去看看罢。”说着,还向前指了一指。然后转身就去看他的太太。当他挨身而过的时候,虽看不到他太太脸色,可是在月光底下,还见他偏过头来向自己很注意地看着。身子走过去了,头还倒过来看着,他那内心的焦急是可知的。李南泉那份同情心,不觉油然而生,这就向他点了个头道:“多谢多谢,我实在也应该送人回去了,月亮快落山了,夜袭不会再有多久的时间的。”他说着,人就向前面走去。路头上有两棵不大的树,在树下现出两个桌面大的阴影,有个女人,手扶了树干,站在树荫里。这样,那自然就看到一个更浓黑的影子,什么样的人,是分不出来的。而且她还是背过脸去的,只能看到一个穿长衣的人影,肩上拖着两条小辫子。由此也可知道这位女士,也是很怕袁太太的。这就站近了她身边,低声向她道:“张小姐,快要解除警报了,我先送你回家罢。”他本不知道这位女人姓什么,这不过信口胡诌这么一个称呼。那女人倒是很机灵。也不说什么,就走了过来,在他前面走。一直走出了村口。她回头看看,才向李南泉笑着点了个头道:“李先生,谢谢你了,我不怕什么。我是一个穷人,为了吃饭,没有法子。袁四维的那胖子老婆,她要和我闹,我就拼了她。不过那样袁四维面子上很不好看,所以我就忍下来了。迟早我要和她算账。”
李南泉笑道:“我不管你们的私事。因为袁先生叫我送你回去,所以我送你一程。”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张?”李南泉道:“我并不知道,刚才是我情急智生,张三李四,随便叫出来的。张小姐要到哪里?我可以送你出我们村子口上。”她大声笑起来了,接着道:“李先生,我知道你是老实人。你也怕伤了邻居的面子。可是那没有关系的。姓袁的夫妻两个,向来就不作好事。大路上人人可走。只要我不和袁四维在一处走,那个胖女人她敢看我一眼吗?这条路上,哪天我不走个三、四、五回的?笑话,我走路还要人送?”李南泉一听这口气,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又默然地送了她几步,这就笑道:“张小姐,过去不远,就有人家了。你一人走罢。”她停住了脚,对李南泉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生我的气?刚才我这句话,并不是对你说的。你送送我,我也欢迎呀。你想,她袁的那个老头子,我还可以和他交朋友,对你这个人我还有什么不愿交往的吗?走罢走罢!”说着,她就伸手拖着李先生的衣襟。李南泉这就不客气了,身子向后一缩,把衣襟扯脱开来,沉重的声音道:“现在不是在躲空袭吗?严重一点说,这是每个人的生死关头。在这个时候,若还是有点人性的人,也不会痰迷心窍。你要我送,我送你就是。不要拉拉扯扯。”那妇人将身子半扭着,偏过头来,对他望着,“哟”了一声道:“说这一套干什么?你在月亮底下,对我也许看不清楚,在白天你见见我看。我要人家送我走路,恐怕还有人抢着干呢。” 李南泉也只有随了她这话,打上一个哈哈,不再说什么。又默然地走了二三十步路,抬头看那一弯月亮,已是落到对面山顶上。那金黄色的月亮,由山峰上斜斜地射下来,射到这高粱簇拥的山谷里,浓绿色的反映,使人的眼面前,更现出一派清幽的意味。惟其是景色清幽,所以在这高粱小谷里走路的人,也感到有清幽的意味。他有点诗意了,步子越走越缓,结果和那妇人脱离了很远。也就在这个时候,顺着风吹来一阵呜呜的响声。那是解除警报了。路边正有一条小路,他就悄悄地插上小路。因为周围都是高粱地,这样一转,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在路旁挑了一块干净石头,又悄悄坐下。那中国旧诗文上颂祝月亮的好字句,不断涌上心头。料着在山村里躲警报的人,一定会随着解除警报的消息陆续回家,自己也就在这里等着。等了一会,但来的不是自己家里人,而是袁氏夫妻。袁太太打破了她向来在家庭的沉默,一路说着话走路。只听到她道:“女人的美有什么一定的标准,不都是在胭脂花粉、绫罗绸缎上堆砌起来的吗?”袁四维拖长着声音,每个字和他的腿步响,都有点相应和,他道:“那也不尽然吧?譬如瘦子,那是肉太少,胖子,那是肉太多。这与胭脂花粉绫罗绸缎有什么关系?嘿嘿,你说是不是?”他笑着是“嘿嘿”,而不是“哈哈”。分明这笑声是由嗓子眼发出,而憋住了一大半没有发出来。袁太太以很重的声音道:“胖子有什么不好?杨贵妃还是国色呢!你嫌我胖?”
袁四维笑道:“杨贵妃是个胖子,这也是书上这样传下来的罢了。她有多胖,胖成个什么样子,有谁看见过?我想,她纵然胖,也不会是个腰大十围的巨无霸。”说着,他又是“嘿嘿”一笑。袁太太最苦恼的,就是她生成个大肚囊子。最近为了治这个毛病,既是拼命少吃饭,而且还作室内运动。自己觉得是很有成绩的。就是邻居们也都看到她的肚囊子减小,为她庆祝。这时,袁先生的语意,又是讽刺她的大肚子,坐在暗地里的李先生,也想到袁太太将无词以对。可是袁太太答复得很好,她道:“你是个糊涂虫。你以为现在还是个大肚子吗?我已经有三个多月的喜了。假如你嫌我的肚子大,我就把肚子里这个小生命取消他就是。”袁四维笑道:“你何必多心?我也不过是一种比喻话。”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了过去,说话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不过一连串的全是袁太太的话。李先生独自坐着,发生了许多感慨。觉得男人对于自己太太,无论怎样感情好,总是打不破这个爱美的观念。袁四维夫妻,在打算盘一方面,可说是一鼻孔出气的。而袁太太实在也能秉承他的意志,和他开源节流,而一个大肚囊子,他却是耿耿于怀。他这样想着,不免幻想出袁太太穿了短衣,顶着大肚子在屋子里作赛跑的姿态。越想越笑,借了这笑破除寂寞,开始向回家的路上走。
他这笑声,引起了身后一大群笑声。正是那些打牌的太太们,也由先生们护送回家。他的太太,自然也在内。下江太太在后面问道:“李先生,你什么事情这样高兴,一个人这样大笑?”李南泉道:“我想起了个笑话。”奚太太也在后面,就接了嘴道:“我就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笑话,准是说我中疯了。世界上是两种人才会疯,一种是最愚蠢的人,一种是最聪明的人,我总不是那最愚蠢的人吧?”下江太太道:“你当然是最聪明的人。你若是不聪明,胸面前怎么会长三个乳峰。”这样一说,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们走着路,月亮是正落到山后去,长谷里已现着昏黑,抬头看去,满天的星,繁密了起来。星光下的山,不像月亮下的人那样好看,但见两条巍峨的黑影,夹住人行的深谷。虽是成群的人走路,各人的心情,都觉得很沉重。虽是人群里有两三只电筒,前后照耀着,可是大家要留心脚下的斜坡路,就停止了说笑,沉默地走了一程,将近一家门口,却有一阵低微的哭泣声,呜呜咽咽,随风送来。警报声中,人是恐怖的。解除了警报,这恐怖的心情,还未能完全镇定。这种哭泣声,颇是让大家不安。走近了那哭声,却是袁四维家里。李南泉很明白,这袁太太伤心那大肚囊子,为丈夫所不喜。下江太太是喜欢热闹的人,首先问道:“刚才看到他夫妻两个,还是有说有笑,怎么到家之后,立刻有人哭起来了,我们看看去。”
奚太太在这人群里,是个急公好义者,“呀”了一声道:“天暗月黑,不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吧?”下江太太笑道:“老奚,你心眼里大概只有桃色纠纷这些事件。”奚太太道:“我猜着是不会错的。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大问题,金钱和女人。”她说着话,径直向袁家走去。躲了几个钟头的夜袭,大家也都要回去休息,并没有人理会她的行动。李氏夫妇带着孩子们回家,喝点儿茶水,也就预备睡觉。这时,房门敲得咚咚的响,奚太太在门外叫道:“李先生你开开门,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李南泉只好将门开了。她点个头笑道:“对不起,我问你一个字。”李南泉道:“你问一个字罢。”她道:“两个字行不行呢?”李南泉道:“你说罢,只要是我所能知道的。”奚太太将一个食指,在他家打开了的房门上比划着,问道:“鞋子的鞋字,革字在左呢?还是在右呢?大概是在右。”李南泉随便答道:“在右。”她道:“郁郁不乐的郁字,一大堆,我有点闹不清。是不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四’字。四字下是个必须的‘须’字。”他随便答道:“对。”奚太太道:“算了罢,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一点也不纠正我的错误。外面漆黑,你把菜油灯照着送我一节。行不行?”李南泉道:“好,我送你一节。你可别再问什么,大家都该休息了。”李南泉举了菜油灯在前,她跟随在后,直送到奚家走廊下,回身要走。奚太太一伸,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条好新闻,袁先生那样大年纪,还不学好,还要闹桃色纠纷。刚才我看袁太太,她就为了这事哭的。”李南泉道:“我们又何必要知道这件事呢?我也并没有打听人家家事的瘾,大家作邻居,总是相当和睦的。若是彼此打听对方的家事,很可能卷入是非漩涡呢!”说着,端了灯自转身回家去。遥远地听到奚太太说:“这个人简直是个书呆子。听话是死心眼子地听。”她虽是自言自语,那声并不小,每个字全都可以听到。那分明是取瑟而歌之意。李南泉心里好笑,回家去放灯,自将门关了。李太太站在屋中间,向他连连点了几下头,笑道:“你这行为,可以写在标准丈夫传里。”李南泉挺起腰杆子,竖着右手的大拇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嘻嘻笑着。李太太笑道:“你得意什么?假如杨艳华对你这样卿卿我我、表示好感,你也只好是逆来顺受吧?”李南泉笑道:“你还不放心她,人家就在中秋的前一天订婚了。”李太太道:“订婚算什么。刚才和你表示好感的女友,她不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李南泉笑道:“罪过罪过。我们固然是很好的邻居。就算我们不是好邻居,我们试闭着眼睛想一想,在她也不堪一击吧?”李太太笑道:“你这样说,难道就不罪过?”说着,她又点了点头道:“这种人要和我闹三角故事,当然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夫妻两人都笑了。在他们正高兴的时候,斜对过的袁家,还是有细微的哭泣声,隐隐地传了出来。他夫妻对这哭声,自也感到奇怪。在他们睡醒了一觉之后却听到袁家很多人说话。半夜里的说话声,是很惊人的。李先生赶快起来,打开头门来看,却见袁家灯火通明,很多人进出来往。
这当然是一件怪事。不免就走到长廊上向那边呆望着。看到那里停着一乘滑竿。有两个白纸灯笼亮着,有人提在手上晃摇。李南泉慢慢向长廊小木桥上,背了两手,向袁家后门走去,那是他家的厨房,灶火熊熊,正在烧饭。他们家的厨子端了盆凉水要向外泼,李南泉就大声叫着“有人”。那厨子笑道:“李先生也是这样的早?”他笑道:“被你们的声音惊动了。你们家今天有什么举动?”厨子道:“我们太太要去看病。要进医院。走晚了恐怕在路上遇到警报,所以半夜里就走。”李南泉对他们家探望了一下,也不见有什么惊慌的气氛,因道:“这就奇怪了。上半夜我们还在一处躲空袭的,这几小时的工夫,她怎么病得要抬到医院去?”厨子道:“不但上半夜是好好的,现在也是好好的。我们做好了早饭,先送给她吃,她还吃了两碗呢。”李南泉道:“若是这样,根本就用不着看病,还抬着上医院干什么?”厨子道:“太太要这样办,我们完长也赞成,我们哪里晓得?”李南泉笑道:“那是你们太太骗你的。”厨子道:“我们叫的滑竿,就说明了到歌乐山中央医院,那一点不会错。”正说着他们房子前面院子里一阵喧嚷,李南泉绕过屋角去观望着,但见灯光照耀之下,袁太太左右两手都提了包袱,跨上了滑竿。袁先生在后面,笑道:“我一定去。我坐第一班车子进城。进城之后,就赶上歌乐山的车站,可能赶上第二班车。那末我十一点钟以前可以到医院,恐怕你还在半路上走呢。”
听他们这个口音,的确是上医院。袁太太对于胖病,是很伤脑筋的。原来就有意治这个胖病。和袁四维一度口角之后,大概是到中央医院去治胖病去了。李南泉站着出了一会神,觉得晓星雾落,东方天角,透露着一片白光。那南风由山缝里吹拂过来,触到人身上,很让人感到轻松愉快。信步走到竹子下面,那低垂的竹叶,拂到人的皮肤上,还是凉阴阴的。这更是感到兴趣,索性顺了人行小路,放着步子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村子口上。自己很徘徊了一些时间,便觉得眼前的山谷人家,渐渐呈现出来。正是天色大亮,赶早场的人,也就继续由身边经过,那村口上有个八角亭子,高踞在小山峰上。由亭子上下视,山脚下一道小山河,弯曲着绕了山脚而去。正有一只平面渡船,在山脚浅滩上停泊着,不少人登岸,在沙滩上印出一条脚印,那也是到这山脚下街上赶早市的。这些人都走了,那船静悄悄地半藏在一株老垂杨树里,这很觉得有点诗意,更是对山下看出了神。耳边上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李先生”。回头看时,那是个摩登女郎,新烫的飞机头,其不蓬松之处,油水抹着光亮如镜。她穿了件花夏布长衫。乃是白底子,上面印了成群的粉色蝴蝶,鲜艳极了,正是晨装初罢。脂粉涂得非常的浓厚。尤其是她的嘴唇,那唇膏涂得像烂熟了的红桃子。这是谁?看那年纪,不过二十岁,还难得见这样一个熟人呢。
那女人见李南泉只管望了他,这又笑道:“李先生怎么起得这样早?这两天看见正山吗?”李南泉被她这样一提,就想起来了。她是石正山的养女小青姑娘。她现在已升任为石正山的新太太,所以她径直地称呼他的号。李南泉点头道:“好久不见,由城里而来吗?”她道:“昨天下午回来的,住在朋友家里,今天回家来取点东西。石正山的那个阎王婆这几天闹了没有?”李南泉道:“我不大注意石正山家里的事,似乎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小青索性走近了两步,向他笑道:“李先生,你是老邻居,我们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在石家的地位,等于一个不拿工薪的老妈子。他们认我为养女,那是骗我的。请问,谁叫过我一声石小姐呢?不过有一句说一句,正山总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他还晓得讲个平等。他对我处处同情。为了这一点,他和我发生了爱情。我原来姓高,他姓石,我们有什么不能谈爱情的呢?又有什么不能结婚的呢?”李南泉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笑着。小青道:“我听到那阎王婆昨天晚上不在家,我趁个早,把存在那里的东西拿了走。我并不是怕她,吵起来,正山的面子难看。在这里遇到李先生,那就好极了。请你到石家去看看。阎王婆在家里没有?我怕我得的情报,并不怎样的准确。”李南泉心想她说了这样多的话,原来是要替她办这样一件差事,便沉吟道:“大概石太太是不在家。”小青向他鞠了半个躬。笑道:“难为你,你帮我去看看罢。”她不会说国语,说了一句南京话。
这时,天色更现着光亮了。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多了些。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我看到李先生和杨艳华常来往,对我们青年女子,都是表示同情的。还是请你到石家去看看。若是那个人在家里,我就不进去了。”她说着话时,带了一种乞求哀怜的样子,倒不好怎样拒绝着,就向她点个头道:“我倒是不愿意给你去探听一下消息。不过石太太现在变了。和我太太很要好,在一处说笑,在一处打牌。我若是和你去问问消息,她在家,我不作声也就算了。她若不在家,我把你引去了,她家的孩子们知道的。将来告诉了石太太……”小青笑道:“你是邻居,她还把你怎么样吗?她是石正山的太太,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看在正山面上,你也应当给我帮个忙。”她说着,只是赔了笑脸。李南泉道:“好,你就站在这亭子里,我和你去看看。”这里到石家,正是一二百步路。他走到石家大门外,见门还是关闭着的。绕墙到了石先生卧室的外面,隔了窗户叫道:“正山兄在家吗?我有点消息报告。”里面立刻答应了一声,石正山开了窗户,穿条短裤衩,光了上身,将手揉着眼睛。李南泉低声道:“有个人要见你,怕嫂夫人在家,让我先来探听探听。”石正山立刻明白了,脸上放满了笑容,点了头低声道:“她昨天下午就走到亲戚家去了。她来了?在什么地方?”李南泉道:“她要回来拿东西。”石正山且不答话,百忙中找了面镜子,举着在窗户口上先照了照,再拿了把梳子,忙乱着梳理头上的分发,又伸手摸摸两腮,看看有胡子没有。
李南泉笑道:“你何必修饰一番方才出去?要你去见的人,并不是生人。”这句话倒把石正山抵住了,他红着脸道:“我刚起床,总也要洗一把脸吧?”他一面说着,一面穿衣服。最后,他究竟不能忘记他的修饰,就扯下了墙钉子上的湿毛巾,在脸上脖子上乱擦乱抹。他也来不及开门了,爬上窗台,就由窗台上跳了下去。脚底下正是一块浮砖,踏得石头一翻,人向前头一栽,几乎摔倒在地。幸而李先生就在他面前,伸着两手,把他搀扶住了,笑道:“老兄,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不开门,由窗户里跳了出来呢?小青小姐是要回家拿东西的,你叫人家也由窗户里面爬了进去吗?石正山“呵唷”了一声,他又再爬进来,然后绕着弯子,由卧室里面开了大门,一直走将出来。这时,小青已经远远地站在人行路上。看到石先生出来了,抬起一只手来,高举过了头,连连地招了几下。只见她眉毛扬着,口张着,那由心里发出来的笑意。简直是不可遏制的高兴。石正山也是张了大口,连连地点了头,向着小青小姐面前奔了去。但是,他走路虽然这样的热烈,而说话的声音却非常的谦和。站在她面前,弯下头去,对她嘻嘻地笑道:“这样早你就回来了?城里下乡的样子,有这样的早吗?”小青见李南泉还站在他身后,向前瞟了一眼,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她同时拿出一条小花绸手绢握住了自己的嘴,而将牙齿咬着手绢角的上端,把手扯着手绢角的下端。连连地将手绢拉扯着,身子扭了两三扭。
李南泉也觉着人家冒了极大的危险来相会,自己横搁在人家面前,这是极不识相的事,抬起一只手来,向石正山招了两招,说是“回头见”,也就走开了。他直到自己家门口,向石家看去,见小青已是回了家了,这事算告一段落,自也不再介意。他们的屋子和石家的屋子,正是夹了一条山溪建筑的。李家的屋子在山溪上游,石家的屋子,在山溪的下游。两家虽然相隔几十丈路,可是还是遥遥相对。在李南泉家走廊上,可以看见石家走廊。石家的走廊,在屋子后面,正是憩息浏览之所。那也是对了山溪的。他们的走廊相当的宽敞,平常总是陈列着一套粗木桌椅,还有两张布面睡椅。向来,石正山夫妻二人横躺在睡椅上向风纳凉,小青送茶送水。这时,见小青睡在布面椅子上,单悬起一只脚来,只管乱摇着。石先生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横过了身子,半俯着腰。看那情形,是向她说些什么。过了一会,石先生燃了一支烟,递给小青姑娘,随后又捧一只茶杯过来。小青躺在睡椅子,并不挺直身子来,只是将头抬着。石正山一只手撑了椅子靠,一只手端了那杯茶,向小青面前送着。小青将嘴就了茶杯,让石先生喂她的茶。李南泉看了,情不自禁地点了几点头,心里正有几句打油诗,想要倾吐出来。可是还不曾在得意之间吟咏了出来,忽然一阵尖锐的声音,破空而至:“你们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青天白日做出这样无耻的事!”看时,正是石太太在村口上飞奔而来,奔向她家的门口。
李南泉看到了,倒是替石正山先生捏着一把汗,料着这是有唱有打的一出热闹戏。也就赶着站在走廊沿边上向前看去。这时,石正山一扭身避开了,小青却是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将两手叉了腰,作一个等待拼斗的样子。石太太口里骂着道:“好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跑到我家里来!”小青道:“你少张口骂人。重庆是战时国都所在,这是有国法的地方,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你不要凶,我有我的法律保障。你若动我一根毫毛,你就脱不到手。”石太太骂着跑着,已走到了走廊上,听到小青说的话这样强硬,就老远站住了脚,指着她道:“你这臭、丫头,你忘恩负义,你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小青道:“你骂我臭、丫头,你要承认这句话。你不要反悔。你自负是知识女子,你蹂躏人权,买人家女孩当奴隶。你没有犯法?”石太太指了她道:“好!我白养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咬我一口。你没有叫我作妈妈,你没有叫石正山作爸爸?你和义父做出这种乱伦的事,你还要到法院里告我?”小青道:“哪个愿意叫你妈妈,是你逼迫我的,这也就是你一大罪行。我们根本没有一点亲戚关系。你丈夫爱我,不爱你,这有什么关系?你又有什么法子?你有本领,叫你的丈夫不要爱我。你说我乱伦,你也未免太不要脸,我和你石家里五伦占哪一伦?你是个奴役人家未成年女儿的凶手。你到现在还不觉悟,还要冒充人家的尊亲,就凭这一点我也可以告你公然侮辱。”
小青姑娘已不否认是、丫头出身。这样的人,会有多少知识?现在听她和石太太的辩论,不但是理由充足,而且字眼也说得非常得劲。凭着她肚子里所储有的知识,可以说出这些话来吗?惟其如此,她所说的话是更可听了。这就更向廊沿边上走近了两步。同时,左右邻居,也都各走到门口或窗子边,观看他们所能看到的戏剧。远邻如此,近邻也就不必作壁上观,都跑到石正山家来。而来的也都是太太们。这些太太,虽然有正牌的有副牌的,可是到了石家新旧之争的战斗场面上,她们表示着袒护旧方的情形,大家全在石太太前后包围着,向她笑说了劝解。石太太看到同志来了,气势就更兴旺。拍了手,大声说话。有两位小姐来了,也把小青拉开。小青一面走着,一面歪着脖子道:“我并不要到这种人家来。但是这屋子里有我血汗换来的东西,我当然还要拿走。这还算是我讲理。我若不讲理的话,我把这国难房子也要拆掉一角。这房子上不也有我许多血汗吗?日子长着呢,我慢慢地和他石家人算账。不过石正山除外,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小青说着最后一句话,还回过头来,向石太太看了一眼。石太太就最是听不得这一类的话,望望左右的女友道:“你们看这丫头,多……多……不要脸。我看不得这不要脸的女人。”她说着这话时,把两脚乱顿。看到身边窗户台上有只铁瓷脸盆,顺手拿了起来,就向小青砸了过去。其实她这时已经进屋去了。只听脸盆“呛啷啷”由墙上滚到地上,一阵乱响。
小青已经是走到屋子里去了,对于这个打击,当然没有理会。石太太觉着这一瓷铁盆打得对方并无回手之力,完全占了上风,越是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旁人劝一阵,她接着骂一阵,不知不觉,骂了有三四十分钟。有一个小孩子报告道:“石太太,你不要骂,他都走了。石先生说,他走了,叫我们小孩子不要告诉你,让你骂到吃午饭去。累死你。”石太太听了这话,料着石正山正和小青同路走了,赶快追了出来。直追到村口亭子上,向山下一看,见那道山河里漂着一只小平底船。船后艄有个人摇着摧艄橹,船中舱坐着男女二人,女的是小青,男的是自己的丈夫石正山。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并坐在一条舱板上,那还不算,石正山又伸了一只手,搭在小青的肩膀上。小青偏过头来,向他嘻嘻地笑着。石太太看到,真是七窍生烟。可是这里到山下,有二百级石头坡子,而且这种山河是环抱了山峰流出去的,要赶到河边总有一里路。赶到那里,河水顺流而去,那一定是走远了。还有什么法子将他赶上呢?待要大声喊骂几句,那又一定惊动了全村子里的人,必是让着大家来看热闹,这和自己的体面也有关系。只有瞪了两只眼睛,望了那只小船载着一双情侣从容而去。当时,她鼻子里呼呼地出着气,只有在亭子外面来回地走着。在石家劝架的人,都跟着走到亭子上来,还是将石太太包围着。石太太两手抓了下江太太的手,全身发着抖道:“你看这事怎样教我活得下去呢?我恨不得跳下山去呀!”说着,两行眼泪齐流下来。
这时,天色更现着光亮了。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多了些。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我看到李先生和杨艳华常来往,对我们青年女子,都是表示同情的。还是请你到石家去看看。若是那个人在家里,我就不进去了。”她说着话时,带了一种乞求哀怜的样子,倒不好怎样拒绝着,就向她点个头道:“我倒是不愿意给你去探听一下消息。不过石太太现在变了。和我太太很要好,在一处说笑,在一处打牌。我若是和你去问问消息,她在家,我不作声也就算了。她若不在家,我把你引去了,她家的孩子们知道的。将来告诉了石太太……”小青笑道:“你是邻居,她还把你怎么样吗?她是石正山的太太,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看在正山面上,你也应当给我帮个忙。”她说着,只是赔了笑脸。李南泉道:“好,你就站在这亭子里,我和你去看看。”这里到石家,正是一二百步路。他走到石家大门外,见门还是关闭着的。绕墙到了石先生卧室的外面,隔了窗户叫道:“正山兄在家吗?我有点消息报告。”里面立刻答应了一声,石正山开了窗户,穿条短裤衩,光了上身,将手揉着眼睛。李南泉低声道:“有个人要见你,怕嫂夫人在家,让我先来探听探听。”石正山立刻明白了,脸上放满了笑容,点了头低声道:“她昨天下午就走到亲戚家去了。她来了?在什么地方?”李南泉道:“她要回来拿东西。”石正山且不答话,百忙中找了面镜子,举着在窗户口上先照了照,再拿了把梳子,忙乱着梳理头上的分发,又伸手摸摸两腮,看看有胡子没有。
李南泉笑道:“你何必修饰一番方才出去?要你去见的人,并不是生人。”这句话倒把石正山抵住了,他红着脸道:“我刚起床,总也要洗一把脸吧?”他一面说着,一面穿衣服。最后,他究竟不能忘记他的修饰,就扯下了墙钉子上的湿毛巾,在脸上脖子上乱擦乱抹。他也来不及开门了,爬上窗台,就由窗台上跳了下去。脚底下正是一块浮砖,踏得石头一翻,人向前头一栽,几乎摔倒在地。幸而李先生就在他面前,伸着两手,把他搀扶住了,笑道:“老兄,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不开门,由窗户里跳了出来呢?小青小姐是要回家拿东西的,你叫人家也由窗户里面爬了进去吗?石正山“呵唷”了一声,他又再爬进来,然后绕着弯子,由卧室里面开了大门,一直走将出来。这时,小青已经远远地站在人行路上。看到石先生出来了,抬起一只手来,高举过了头,连连地招了几下。只见她眉毛扬着,口张着,那由心里发出来的笑意。简直是不可遏制的高兴。石正山也是张了大口,连连地点了头,向着小青小姐面前奔了去。但是,他走路虽然这样的热烈,而说话的声音却非常的谦和。站在她面前,弯下头去,对她嘻嘻地笑道:“这样早你就回来了?城里下乡的样子,有这样的早吗?”小青见李南泉还站在他身后,向前瞟了一眼,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她同时拿出一条小花绸手绢握住了自己的嘴,而将牙齿咬着手绢角的上端,把手扯着手绢角的下端。连连地将手绢拉扯着,身子扭了两三扭。
李南泉也觉着人家冒了极大的危险来相会,自己横搁在人家面前,这是极不识相的事,抬起一只手来,向石正山招了两招,说是“回头见”,也就走开了。他直到自己家门口,向石家看去,见小青已是回了家了,这事算告一段落,自也不再介意。他们的屋子和石家的屋子,正是夹了一条山溪建筑的。李家的屋子在山溪上游,石家的屋子,在山溪的下游。两家虽然相隔几十丈路,可是还是遥遥相对。在李南泉家走廊上,可以看见石家走廊。石家的走廊,在屋子后面,正是憩息浏览之所。那也是对了山溪的。他们的走廊相当的宽敞,平常总是陈列着一套粗木桌椅,还有两张布面睡椅。向来,石正山夫妻二人横躺在睡椅上向风纳凉,小青送茶送水。这时,见小青睡在布面椅子上,单悬起一只脚来,只管乱摇着。石先生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横过了身子,半俯着腰。看那情形,是向她说些什么。过了一会,石先生燃了一支烟,递给小青姑娘,随后又捧一只茶杯过来。小青躺在睡椅子,并不挺直身子来,只是将头抬着。石正山一只手撑了椅子靠,一只手端了那杯茶,向小青面前送着。小青将嘴就了茶杯,让石先生喂她的茶。李南泉看了,情不自禁地点了几点头,心里正有几句打油诗,想要倾吐出来。可是还不曾在得意之间吟咏了出来,忽然一阵尖锐的声音,破空而至:“你们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青天白日做出这样无耻的事!”看时,正是石太太在村口上飞奔而来,奔向她家的门口。
李南泉看到了,倒是替石正山先生捏着一把汗,料着这是有唱有打的一出热闹戏。也就赶着站在走廊沿边上向前看去。这时,石正山一扭身避开了,小青却是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将两手叉了腰,作一个等待拼斗的样子。石太太口里骂着道:“好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跑到我家里来!”小青道:“你少张口骂人。重庆是战时国都所在,这是有国法的地方,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你不要凶,我有我的法律保障。你若动我一根毫毛,你就脱不到手。”石太太骂着跑着,已走到了走廊上,听到小青说的话这样强硬,就老远站住了脚,指着她道:“你这臭、丫头,你忘恩负义,你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小青道:“你骂我臭、丫头,你要承认这句话。你不要反悔。你自负是知识女子,你蹂躏人权,买人家女孩当奴隶。你没有犯法?”石太太指了她道:“好!我白养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咬我一口。你没有叫我作妈妈,你没有叫石正山作爸爸?你和义父做出这种乱伦的事,你还要到法院里告我?”小青道:“哪个愿意叫你妈妈,是你逼迫我的,这也就是你一大罪行。我们根本没有一点亲戚关系。你丈夫爱我,不爱你,这有什么关系?你又有什么法子?你有本领,叫你的丈夫不要爱我。你说我乱伦,你也未免太不要脸,我和你石家里五伦占哪一伦?你是个奴役人家未成年女儿的凶手。你到现在还不觉悟,还要冒充人家的尊亲,就凭这一点我也可以告你公然侮辱。”
小青姑娘已不否认是、丫头出身。这样的人,会有多少知识?现在听她和石太太的辩论,不但是理由充足,而且字眼也说得非常得劲。凭着她肚子里所储有的知识,可以说出这些话来吗?惟其如此,她所说的话是更可听了。这就更向廊沿边上走近了两步。同时,左右邻居,也都各走到门口或窗子边,观看他们所能看到的戏剧。远邻如此,近邻也就不必作壁上观,都跑到石正山家来。而来的也都是太太们。这些太太,虽然有正牌的有副牌的,可是到了石家新旧之争的战斗场面上,她们表示着袒护旧方的情形,大家全在石太太前后包围着,向她笑说了劝解。石太太看到同志来了,气势就更兴旺。拍了手,大声说话。有两位小姐来了,也把小青拉开。小青一面走着,一面歪着脖子道:“我并不要到这种人家来。但是这屋子里有我血汗换来的东西,我当然还要拿走。这还算是我讲理。我若不讲理的话,我把这国难房子也要拆掉一角。这房子上不也有我许多血汗吗?日子长着呢,我慢慢地和他石家人算账。不过石正山除外,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小青说着最后一句话,还回过头来,向石太太看了一眼。石太太就最是听不得这一类的话,望望左右的女友道:“你们看这丫头,多……多……不要脸。我看不得这不要脸的女人。”她说着这话时,把两脚乱顿。看到身边窗户台上有只铁瓷脸盆,顺手拿了起来,就向小青砸了过去。其实她这时已经进屋去了。只听脸盆“呛啷啷”由墙上滚到地上,一阵乱响。
小青已经是走到屋子里去了,对于这个打击,当然没有理会。石太太觉着这一瓷铁盆打得对方并无回手之力,完全占了上风,越是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旁人劝一阵,她接着骂一阵,不知不觉,骂了有三四十分钟。有一个小孩子报告道:“石太太,你不要骂,他都走了。石先生说,他走了,叫我们小孩子不要告诉你,让你骂到吃午饭去。累死你。”石太太听了这话,料着石正山正和小青同路走了,赶快追了出来。直追到村口亭子上,向山下一看,见那道山河里漂着一只小平底船。船后艄有个人摇着摧艄橹,船中舱坐着男女二人,女的是小青,男的是自己的丈夫石正山。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并坐在一条舱板上,那还不算,石正山又伸了一只手,搭在小青的肩膀上。小青偏过头来,向他嘻嘻地笑着。石太太看到,真是七窍生烟。可是这里到山下,有二百级石头坡子,而且这种山河是环抱了山峰流出去的,要赶到河边总有一里路。赶到那里,河水顺流而去,那一定是走远了。还有什么法子将他赶上呢?待要大声喊骂几句,那又一定惊动了全村子里的人,必是让着大家来看热闹,这和自己的体面也有关系。只有瞪了两只眼睛,望了那只小船载着一双情侣从容而去。当时,她鼻子里呼呼地出着气,只有在亭子外面来回地走着。在石家劝架的人,都跟着走到亭子上来,还是将石太太包围着。石太太两手抓了下江太太的手,全身发着抖道:“你看这事怎样教我活得下去呢?我恨不得跳下山去呀!”说着,两行眼泪齐流下来。 下江太太笑道:“你又何必这样生气?石先生虽然走了,他今天不回来,明天不回来,还能永远不回来吗?等他回来了,你总有法子和他讲理。”石太太将两手环抱在怀里,只管在亭子檐下来来去去地走着。白太太也就拉着她的手道:“回家去罢。把自己的身体气坏了,那才不值得呢。”说着,拉着她的手,就向她家里走。石太太的鼻孔呼呼作响,两只脸腮,像是喝醉了一样。一群太太如群星拱月似的,把她护送到了家里。石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手肘拐子撑了椅子靠,手掌托了头,眼皮都下垂着,不能张开眼睛来。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间,四周看了一看,笑道:“那屋子一切寻常,倒并没有什么漏洞。”这漏洞两个字,又引起了石太太的一腔怒火,她将手拍了一下茶几道:“我就知道石正山这东西,太靠不住。非时刻监督他不可。可是我昨天下午五六点钟才走开的,预定今天一大早就回家,料着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可是到了半夜里,心惊肉跳,我还是不放心,今天天不亮就起来向家里跑。走到村子口上,孩子们向我报告,这贱丫头已经到了我家里了。我听了这话,真是魂飞天外。”在屋子里的太太们,听了这话,哄然一笑。下江太太笑道:“这事情何至于这样的严重?他们也不是今天才成双成对,你魂飞天外,早就登了三十三天了,到现在你还能在这里坐着吗?”石太太听了这话,也就笑了。她点点头道:“我急了,说话没有一点次序。我是说听到这个消息,实在太气了。我怕什么,石正山跟她跑了也没关系。”
下江太太笑道:“有你这句话,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们还劝导些什么呢?”石太太看到有友人吸烟,伸着要了一支,然后擦着火柴,将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像标枪似的喷了出来。下江太太笑道:“石太太虽然不会吸烟,这个姿势好极了。”石太太笑道:“我什么不会,我样样都会,我就是不肯干。”自太太看她这样子,走向前,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腕子道:“不要生气,奚太太不是还要替你补祝生日吗?她是难得请客的人,她一切都预备好了,你若不去吃喝她这一顿,那她是大为扫兴的。”石太太将两手环抱在怀里,把那支烟衔在嘴角里,偏了头向大家斜望着:“那也好,你们先回家去预备,趁着上午天气还凉快,我们先来个八圈。牌打饿了,多多吃奚太太一点。”
大家听了石太太的话,信以为真,各自分手回家。白太太家到石家最近,相隔只有一条人行路。白家大门对了石家后门的竹篱,由白家的窗户里,可以看到石家人的进出。一小时后,见石家来了一位老太太。这是石正山的同乡,倒是常来给他们管家的。又过了半小时,却见石太太带了个手提包,坐着滑竿走了。白太太在家里是穿短汗衫的。披起长衣,追到屋子门口来。在大路上看时,滑竿已是无影无踪了。白太太还不知道石太太是什么意思,就把石家的大女孩子叫出来,问道:“你妈妈呢?”她道:“我妈妈追我们家的那个大丫头去了。”这位小姐也有十三四岁,她提了大、丫头这句话,脸色沉了下来,把眼瞪着。仿佛这大丫头就站在面前。白太太笑道:“你别叫她大、丫头了。她是你的姨娘了。”那小姑娘“呸”的一声,向地面吐了一片口沫。白太太笑着,只是望了她。这时,石太太的好友奚太太,也走来了,望着这石小姐道:“刚才我看你妈坐滑竿走了,到哪里去了?”女孩子道:“我妈想起来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我爸爸不在家过,跟那大、丫头到城里去团圆,那是决不能放过他们的。追到城里去,让他团圆不了。”奚太太听了这些话,先是呆了两分钟,突然脸色一变,拍了手道:“我活不了了!”说着,像发了疯似的,扭转身子,径直地就跑回家去。这路边上正有砍柴人丢下来的一株野刺,她跑得后衣襟飘飘然,挂在野刺上,拖得那野刺就地滚着跟她跑。
白太太看着,笑道:“这是怎么回事,奚太太中了魔了吗?”石小姐也笑了,想了一想道:“她是要在今天请我母亲吃午饭的。东西都预备好了。现在我妈进城去,她请了许多客,预备下许多菜,很可惜了。”白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大像。我去看看。”说着话,她向李南泉家走来,因为李家和奚家是走廊连着走廊的,白太太慢慢地向李家门前走来,口里叫着:“老李呀,今天天气凉快呀。”正好,李太太由屋子里迎到走廊上来。挥着手向她摇了两摇,又伸手向屋子里指了一指。白太太道:“我们还是谈民主的人哩,你先就泄了气了。难道说天气凉快,一定是请你打牌?不许看书或者作点儿针线活儿吗?”说时,走到她身边,把刚才奚太太的行为说了一遍,接着低声道:“我看她是要玩什么花样。”李太太道:“只要她不放火烧房子,无论她有什么表演,我都不含糊。”正说着,见奚太太四个男女孩子,在她家走廊上一排站立着。奚太太站在他们前面,喊了口号道:“向左看齐!立正!”自、李二位太太一怔。心里想着,她跑回来是给孩子教体操的?奚太太等孩子们站好了,她就正了脸色,向孩子们说了一大套话,最后是:“我有办法,一定把你爸爸找回来,大家过个团圆节。不然的话,我不回来过节的。你们好好跟着周嫂。吃的喝的,我全预备好了。散队!”孩子们也真有训练,直听到“散队”两个字的口令,方才散去。李、白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训话。 奚太太训话完毕,掉转身就向屋子里走。她左手倒提了一柄纸伞,右手提了旅行带就走了出去。走到大路上将伞举了一举道:“孩子们,你们若是和我合作,就要听话,不要在家里吵。你们相信你妈妈。你妈无论做什么事,是不会失败的。”说着,她就撒开了跑警报的步子,奔向村子外去。李、白二位太太站在走廊上,她的行为,使她们呆了。白太太直把她的影子看没有了,才问李太太道:“这位半神经什么意思?”李太太笑道:“我已听见她说了。她和石太太是棋逢敌手,石太太能做到的事,她也可以作到。石太太到重庆去抓丈夫回来,她也要这样作。不过我看这事成功的希望很少。”白太太笑道:“不过她说请我们作陪客的。这一顿吃给她赖了。”李太太听到,向地面上吐了一下口水,笑道:“现在你们是不叼扰她了,我告诉你罢。”于是把奚太太摔死的鸡,猫衔的咸鱼,狗咬的腊肉,以及腊肉上有老妈子鼻涕的话,详细叙述了一遍。白太太骂了句“该死”,也就不再提了。这一大早晨,经过奚、石两家的事,也就到了八九点钟。四川秋日的太阳,依然是火伞高涨。蔚蓝色的天空,望着空洞洞的,偶然飘了一两片大白云,那太阳晒照在山谷里,有一片强烈的白光,反射人的眼睛。这样晴朗的日子。表示川东一带天气都很好,那也正好是日本飞机肆虐的日子。大家正注意着警报,半空里又有“哄咚哄咚”的声音。有这种声音,表示是敌人侦察机来了。
照着向例,侦察机上是不带炸弹的。所以侦察机机临市空,警报台上,只挂一个式的灯笼,俗话叫做“三角球”。这虽是个矛盾而不通的名词,可是大家相习成风,也没有什么人见怪的。这个名词有趣,在挂三角球的时候,也就不为什么人所注意,所以直到临空的头上,听到“哄哄”的声音,大家才知道敌机到了。这侦察机给人一个印象,就是两小时之内,一定有大批轰炸机来到。这理由是敌人知道侦察机来逼之后,我方必有准备。要来就是大批,以便有恃无恐。大家听到侦察机声,就赶紧准备逃警报。精神一紧张,大家把袁、白、奚三位太太的故事,也都忘了。这天的警报,趁着充分的月色,由早晨直闹到晚上两点钟。在两点钟以后,四川山地,每有薄雾腾空而起。这才解除了警报。大家回家,自是精疲力尽。第二日起来,便是八月十五。四川的中秋,依然不脱夏季气候。李氏夫妇刚起来,就见杨艳华穿一件白底红花的长衫,撑了一把同样的花纸伞,穿着高跟鞋,走得风摆柳似的过来。李太太迎到廊子上笑道:“杨小姐,好漂亮。趁着警报还没有放,先美一阵子也好。”杨艳华笑道:“师母,你忘记了吗?今天我们请你吃午饭。”李太太道:“哦,今天是杨小姐大喜的日子。你是诚心诚意地请客,还要自己来呢。假如今天上午没有警报,我们一定来吃喜酒的。”杨小姐道:“有警报也不要紧,我们家旁边就是防空洞。”
李南泉道:“我一定来。你那里的防空洞小,我太太要带着孩子逃警报,只好谢谢了。”杨艳华笑道:“不要老向警报上想,我们要干什么,还要干什么。若遇事先估计着警报要来,那就什么事都干不了。师母,你一定要来。”她说着话,还向李太太深深一鞠躬,那就是表示着十分诚恳的样子。李太太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再捧你一场。一直捧到你订婚,我这个捧场的,可就也够交情的了。”她说着,望着李南泉微微一笑。这里面可能含着什么双关的意思,李先生不便说话。杨艳华笑道:“老师和师母成全我的意思,我是十分明了的。以后可能我还要唱戏。还有请关照的日子。那并不是说姓陈的不能供给我生活,我想一个人生在社会上,无论男女,最好是各尽所能。我就只会唱戏,除了唱戏,我就是个废人。我怎么能把废人永久作下去呢。”她站在走廊上和李氏夫妇说着话,左右邻居,都各自走出了门,三三两两站住,远远向这里望着。李太太点着头笑道:“这就很好!你看,我们这些邻居,听到说你不唱戏了,都是大失所望。看到你来了,大家全是探头探脑的,看着恋恋不舍。”说着,她伸手向各处的邻居,指点了一番。杨艳华笑了,探看的邻居也都笑了。她点个头道:“老师、师母一定赏光,我还要去请几位客呢。”她说着走了。李太太立刻把脸色沉了下来。李南泉道:“你看她多么喜气洋洋。”李太太将手一摔道:“你不要和我说话。人家请我去吃喜酒,你为什么当面代我辞了?我偏要去!”
李先生摇了头笑道:“我真愚蠢,我想不起来,你为什么要发脾气。难道我留你在家里,免得逃警报,还有什么坏意不成?”李太太道:“我的应酬,我愿去不愿去,有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多管。你在人当面说了这话,那是表示我出门作客,全没有自由,都得听你的命令。谁都有个面子,教人怎么不难为情?”李南泉先是有点生气,沉静着想了一想,也笑起来了,点头道:“我粗心,真没想到这一点。你要挽回这个面子,那非常之容易。回头我们一路到杨艳华家去,我随在你后面,给你拿着大皮包,像是个听差的样子。你并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叫我给你倒茶点烟。我对于这个很无所谓,怎么着也不会取代我这个作丈夫的资格的。”他是站在走廊上说话的,连邻居们听着都笑了。李太太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话?李南泉道:“我若怕人家笑话,你怎么能挽回你的面子呢?我故意在这里大声疾呼,就是给你挽回面子呀。各位邻居,你们都听到了,我是愿意给太太当听差的。”吴先生在他自己屋子搭腔道:“我们听到了,李太太面子十足。”邻居们又是一阵狂笑。这样一来。李太太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到了十一点钟,她整理衣妆完毕,也就预备去吃杨小姐的喜酒了。隔了窗户,看对面人行路上,来往的人,又在放开步子跑。跑的人口里说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李太太叫了声:“糟糕!所有吃喜酒的人,都不会去的,我们也不算失礼。”李南泉道:“不去不合适吧?等紧急警报来了,就躲她附近的洞子好了。”
李太太道:“拖儿带女,跑到人家那里去吃喜酒,根本就不像话。若是遇到警报,又拖一大群去躲人家的防空洞,那是很勉强人家的事。”李南泉道:“放了空袭,你再回来就是。”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只管将就,反正我原谅你就是。放了警报向家里跑,再收拾好了东西出去,要费多少工夫?要去你现在就去。他们那洞子实在不好,我希望你也早点回来。”她说着,将一件灰绸大褂,一把折伞,一根手杖,都交给了他,口里还连连说着:“去罢去罢。”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脸色,似乎还不太坏,只好接过东西,交代清楚,放着警报就回来,这才穿起长衫,向杨艳华家走去。平常挂起预行警报红球之后,总在半小时之后才放警报。甚至敌机不来,警报器也就永远不响。所以李南泉走着缓步,并没有当着什么急事。当他走到杨家门口还有十来步的时候,长空里发出呜呜的悲号声,空袭警报终于发出了。这让他很尴尬,到了人家门口了,纵然不吃饭,也应当进去向人家打个招呼。可是今天的警报,又来得急迫。也许十分钟之内,紧急警报就来了。那时候是在人家那里周旋着,还是立刻走开呢?他正是这样犹豫着,恰好杨老太由大门里出来。她笑道:“李先生快请进来坐,不要紧的。我们这里,隔壁就是防空洞。放了紧急,也可以来得及躲洞子的。李太太没有来?,’李先生在人家这殷勤招呼之下,实在也不能抽身向回走,只有点了头,随了人家进去。
杨艳华家楼上楼下,倒还有十多位男女来宾。除了她的同行,还有左右邻居。他们都是附近洞子里的主顾。所以虽然放了警报,并不慌张,依然在这里谈笑。楼上有一张麻将牌,和杨小姐订婚的陈惜时,就是牌角的一个。他新理的头,头发梳拢得油光淋淋,脸上笑嘻嘻的,也是喜气迎人。他穿了一套纺绸裤褂,没有一丝皱纹。看到李南泉来了,他两手扶了桌上的牌,站立起来,笑着点点头道:“李先生,你来玩两牌。”杨老太也随着上楼来了,她笑道:“放警报很久了,不要打了。”陈惜时笑道:“没关系,防空洞就在门口,不用三分钟就进了洞,老早地预备干什么呢?李先生给我来看两牌罢。”李南泉对于他这个请求,自然不必婉谢,就在他身后椅子上坐着看牌。杨艳华来回地伺候茶水。陈惜时的手气很好,打四牌就和了三牌。因为警报放过去很久,并没有紧急警报,大家也都将警报这件事忘了。又打了几牌,陈惜时正把牌要造成清一条龙,长空里又放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个警告,是让人不能安神的,牌客都随着声音站立起来。陈惜时笑着摇摇手道:“不要忙,可能是解除警报。”大家听了他的话,沉默着听下去。可是那警报声到了最后,是“呜呀呜呀”的惨叫。这告诉人飞机已临市空,是最紧急的时候了。杨艳华道:“不要打了,从从容容地进洞子,也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陈惜时还想说什么时,同桌的人都放下牌走了。 李南泉立刻站了起来道:“这紧急警报过了许久,突然又响起来,可能是敌机在外围绕了个大圈子来个空袭。不用提,来势是很猛的,大家还是提防一二,回头见罢。”陈惜时笑道:“没关系,我们这乡下,有什么值得敌机轰炸的。”但是在楼上的人,都不能像他那样镇定,全站起来了。都是半偏了头去听那警报器的悲号声。结果,那警报是“呜呀呜呀”继续叫,证明那警报确是紧急,大家一窝蜂地下了楼。李南泉想着,这时也无须去和主人客气,提起刚脱下的长衫,也随着众人下楼。杨家的屋子,面对了一个山麓,下斜对门,都只一两户人家。人家两头上通山峰,下到山溪,倒是相当空阔的。走出屋子来的人,一面走路,一面抬头向天空里张望。当时就有一片马达声直临到头上。看时,两架驱逐机,由山头上飞过去,便是用肉眼,也看到飞机翅膀上,涂着两块红膏药。李南泉心里暗叫声不好,看到斜对面山麓上有一条斜直的石缝。赶快缩了身子,钻到那石缝里去。这当然只有一两分钟的事,天上的两架飞机,对这个乡镇,绕了圈子,也就过去了。不过这也是敌机临头了,李南泉要由这里回家,还有两三华里的路,在半路再遇到了敌机,可就不容易找着躲避的地方。只好舍去了原来的计划,就在这山麓上找附近的洞子躲去。这洞子是依照天然洞子,由人工在里面加深加宽的。并在洞旁开了个侧门。
李南泉觉得这个洞子,相当的安全。立刻就奔向这个洞子。好在看守洞门的,都是镇市上的熟人,并不拦阻,就让他进去了。这时,洞子里挂着两盏菜油灯,昏黄色的光,照着男女老少,分在洞子两边长凳子上坐着,已经没有了一点空当。便是洞子中间,放下矮凳和小箱子,也都坐满了人。直到洞子半深处,有人叫道:“欢迎欢迎,李先生也来了。就在这里坐着罢,里面挤不下了。”昏暗中听到是这里的保长说话,这得听人家的指挥,觉得脚下有个布包袱,也不管是谁的了,便缓缓地坐了下去。刚坐下,洞子口上的人,就是向里面一阵拥挤,李南泉身上,就有两个人压着。这不用说,是洞口上的人,已经看到敌机临头。他不便和人争辩,正要站起来,突然一阵猛烈的风,夹着飞沙石子,就向洞子里一扑。两盏菜油灯同时熄了。耳朵里但听到风声大作。他感觉到挨着旁边坐的两个人,周身都在发抖。洞子深处“哇”的一声,有两个人哭着。也有人喝道:“不要作声,敌机在头上还没有离开呢。”可是这哭的人,并不肯停止。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下,李南泉也是无法镇定,身上被两个人斜压着,也不敢动,只觉得这一颗心,“扑突扑突”跳个不住。那两个人哭声停止了,洞子里挤着一二百人,全沉静了,死过去一般。忽然有人在洞口叫起来道:“不好!炸死了人了!这是谁呀?”又有人道:“是陈先生,杨小姐家的客人!”
这一声喊叫,首先把洞子里的杨太太惊动了,“哇呀”一声,就向洞子外跑去。有人叫道:“杨太太,跑不得,敌机还没有飞走呢!”杨太太哪里管,自己就直奔洞口。到了洞口,她见新定身份的姑爷陈惜时,倒在地上,伏面朝下,下半身给血糊了,一条新的纺绸裤子,已有一大半是红的了,她又“哎呀”一声,蹲在地上,手扶着他问道:“惜时,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他哼着道:“不要紧,我是让一块碎片,打在屁股上了。也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继续哼着。杨艳华随也跟着来了,看到陈惜时下半身全是血渍,一声不响,就哭了起来,站在洞门,只是掀起衣襟角去擦眼泪。李南泉入洞不深,洞子口上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为了彼此的交情,实在不能含糊,他就挤到洞口上来。低头一看陈惜时的脸色,已经成为一张灰色的纸,这就向杨太太道:“不要惊动他,就让他躺着罢。等解除警报了,送他上医院,这个时候,没有人送,有人送,医院也是没有人的。”杨太太顿了脚道:“哪知道什么时候能解除警报呢?病人能等着这样久吗?”杨艳华道:“现在有个救急的办法,就是先给他一点云南白药吃。这东西家里现成。你想,他下身这样流血不止,还能等下去两三个钟头吗?若是……”她口里说着话,人就向洞子外奔走,径直回家去。杨老太招着手道:“跑不得,敌机还在头上呢!’’可是杨艳华并不听她的话,径自走了。
李南泉也觉得杨小姐激于义奋,并没有顾虑到危险,这很是可取。便点了两点头道:“杨太太,你随她去罢。到家不远,好在第一批敌机已经过去了。”杨太太面对着这位受了重伤的女婿,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呆望着。等着杨艳华把白药取来的时候,洞子里人把紧张的情绪,已掀了过去,也都纷纷来到洞门口观望着。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让杨氏母女站在人丛中,更是发了呆没有主意。纷乱了一小时之久,还没有解除警报。镇市上的防护团,搬了一张竹床来,将陈惜时放到上面,陈惜时已是不发哼,昏沉地睡过去了。有几个人建议,他实在耽误不得,应当赶快救治。杨艳华就站在人丛里举着手道:“歇了这样久,敌机并没有来,大概不会有第二批了。我出一百块钱,把病人抬到学校诊疗所去。”在人丛中有个乡下人,口里衔着短旱烟袋,青布裤衩,露出两只光腿,赤着膊,黄皮肤里,胸骨外挺,肩上搭了一件破烂白布褂子,斜斜地站着,缓缓答道:“这张竹床,总要三个人抬。一百块钱不好分,加二十元嘛。”杨艳华道:“救人要紧,就是一百二十元,你们快收拾。”那人就四面张望着道:“哪个抬?一百二十元,两个人分。”于是人丛中又出来一个卖力气的汉子,点点头道:“要得,两个人抬。”他走到竹床前,弯着腰,将竹床端了一端,立刻向下一丢,叫道:“抬啥子?人全都完了。”杨太太低头看着,人已面如白纸,一点气没有了。 杨艳华看到这情形,说了句“我真薄命呀”,身子向上一耸,头向旁边一歪,就要向旁边石头崖上撞了去。李南泉正站在她身边,赶快两手将她扯住,正了颜色道:“你这不是太欠考虑吗?死了一个,你们老太,已经伤心透顶。你再有差错,那还了得?”杨老太看到陈惜时死去,也是泪如雨下。她擦着眼泪,摔了鼻涕道:“惜时,这虽是你自己大意,也是我害了你呀。谁让你们挑着今天这个日子订婚呢?今天订婚,你今天就过去了,也害得艳华好苦呀!”这个话勾动了杨小姐的心事,又号啕着哭着,跳了起来。李南泉目观此情,也真觉得杨艳华是红颜薄命,陪着几位熟人,将她母女劝说一阵。糊里糊涂地听到了解除警报声,大家分途散去。李南泉也陪着她母女回家,周旋了几分钟然后才回家去。李太太老远地迎着他笑道:“今天这顿喜酒,你吃得够热闹的吧?”李南泉叹口气道:“还提呢,喜事变成丧事了。”因把陈惜时被炸的事说了。李太太道:“嗐!杨小姐也是运气太坏。他们家到防空洞那样近,为什么还来不及躲洞子?”李南泉道:“说句造孽的话,这位陈先生也是该着。已经过了紧急警报了,他在牌桌上还不肯下来。我一出她家门,就遇到两架战斗机,若是开枪的话,也许我都没命。我进了洞子了,这位陈先生还站在洞门口。一块炸弹碎片,大概打在他腰上,当时就不行了。他要是再进洞一尺路,就没事。这岂不是命里该着?”
李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每到逃了警报回来,我心里想着,又捡到了一条命。假如中了炸弹,两分钟内,不就什么都完了吗?人生在这大时代里,继续活下去,就算侥幸万分,何必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你看那位年轻的陈先生,兴高采烈,耗费了多少金钱,耗费了多少光阴,盼得今天订婚,得着杨艳华这样一个如意太太。可是理想刚变成事实,就结束了他的人生,假如把订婚结婚这件事,稍微看淡百分之几十,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李南泉道:“以后的杨艳华,也决不会再唱戏了。我猜想着,她一出家门口,看了那个防空洞,心就要动一下。那里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她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李太太不由“扑哧”一声笑着道:“你何必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和我解释。我不是说了吗?凡事都看破一点。我既是说看破一点,我岂能在心里头又怀疑到你捧角?话又说回来了,就凭你来回跑三十里的路,去买两斗便宜米来论,你若有那闲情逸致去捧角……”李南泉接了嘴道:“那也是不知死活。”李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对,那也是应该的。你捧角是不花钱的,正如你常说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让你精神上轻松愉快一下,那也是无所谓的。尽管人家叫你老师,我很相信,这年头不会跑出一个柳如是来。”李南泉笑道:“你骂人不带脏字,把我比钱牧斋,那无异说我是汉奸文人啦,这可承当不起。”
这时,有人在桥那边叫起来:“李先生,今天赶着热闹了吧?君子人不跟命斗。命不作主,白费力气干什么呢?订婚?订鬼!哈哈!”说话的正是捧杨艳华的刘副官。他穿了身短装,左手拿了根手杖,右手提了两个月饼盒子,站在路头上,对了这里望着。李南泉走出来向他点个头道:“刘先生,到舍不喝杯水罢。”他将手里提的月饼盒子,高高举着,笑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家去预备过中秋了。晚上到我家里吃月饼去。我家里缺少火腿馅的,我这可补齐了。晚上我家里预备一桌果子席,有云南来的梨,贵阳来的石榴,最难得的,是成都来的苹果。四川种苹果,还不到五年,现在苹果上市,可说是第一批新鲜玩意。我自己找了几枝好嫩藕,用糖醋腌上,晚上准吃个爽口。他说着这话,非常得意,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在路上跳了起来。李南泉道:“是呀,今天已经是中秋了,一闹警报,我把这事都忘记了。”刘副官道:“那末,你府上大概连过中秋的菜都没有预备了?那不要紧,连太太和小朋友我都请了。请到我家吃晚饭。我东西办得很充足。”李南泉笑道:“这一类的事情,太太是不会忘记的。”刘副官道:“吃饭不来,赏月不能不来,晚上很有些朋友来,高兴还消遣两段。可惜有了杨艳华这件不幸的事情,恐怕几位小姐是不会来的了。我也看穿了。这年月我们乐一天是一天。晚上来呀!”说着,又把两盒月饼高高举了起来,然后一路笑着走了。
李太太笑道:“这真是南枝向暖北枝寒。杨艳华今天这样的大不幸,什么叫过中秋,什么叫赏月?我想她一齐都忘记了。这位刘副官,你看是多么高兴,既然办了酒肉过中秋,晚上还有果子席,要消遣皮簧。”李南泉笑道:“你现在对于杨艳华,充满了同情心。”李太太道:“根本我就同情她。世界上男女相承的场合,女人无罪,全是男子生出是非来的。”李南泉笑道:“那末……”说着,他向太太拱了两拱手,接着笑道:“我们揭过这页辩论去。今天不是中秋吗?人家都在谈中秋团圆,我们纵然不欢喜欢喜,可是也不必在今天抬杠。”李太太向他笑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抿嘴笑了一笑,又忍回去了。李南泉点点头道:“这最好,缄默是最大的抗议。”李太太笑道:“我没有抗议。你大概喜酒没喝成,连干粮也没有尝到,我们是带了烧饼到防空洞里去吃了的。警报解除得太早,今天晚上中秋夜月,正是夜袭最好的机会,可能下午又是一场猛烈的空袭,我也买了点肉,现在帮着王嫂,赶快把这顿饭弄出来。晚上躲警报,我希望我们在一处。你不愿躲洞子,我带着孩子们,和你到村子外面踏月去。反正是悠闲这一晚上,只要是安全地带,走远一点也不妨。”李南泉笑道:“你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必须团聚。”李太太笑道,也没多说,换了件旧布衫,将一只竹筲箕,端了猪肉、粉条、小白菜之类,向厨里送去。一路走着笑道:“吃不起广东月饼,自己做一顿馅儿饼吃罢。” 李南泉对于太太这种动作,觉得女人的心,也是不容易窥测的。也就引动了他许多文思。他坐在横窗的那张小桌子边,心里反而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正好奚家、石家的孩子,合并了在一处,都在涸溪对过竹林子下面玩。李先生的孩子小山儿,拿了个土制的芝麻月饼,高高举起,向那群小朋友,操着川语道:“安得儿逸,今天过中秋,你们家发好多?”石家孩子道:“我们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奚家的孩子道:“我妈妈说,找爸回来过节,还没有回来。”小山儿道:“你们今天吃不到月饼吗?好惨哕。”奚家的孩子道:“好稀奇!明天我妈回家,会带了来。”小白儿拿了一大把新花生,一路剥着来,他笑道:“你们割了肉没有?”石家一个大女孩子,她特别的聪明,撅了嘴道:“我们家过阳历,不过节。”两个孩子和他们说着话,也终于加入了他们的集团。这在李先生看到,倒很为这些天真的孩子难过。他们老早要过节,为什么到了今天不想过呢?正自替他们伤感着呢,忽然如潮涌一般,来了一阵突发的哭声。伸头看时,这哭声来自袁家的屋子里。这哭声来得猛烈,而且不是一个人哭。李先生跑出来看着,听到小孩子哭声中,夹带了惨叫“妈”之声。这把所有的邻居都惊动了,全跑出了屋子来观看。袁家有个女工,正自廊子上过去。李南泉问道:“你家怎么回事?”她道:“瞎!我家太太过去了。”李南泉道:“没有的话!好好的怎么死了?”
那女工道:“今天是大中秋节,我们能张口乱咒人?死了自然就是死了。”李南泉道:“这真是奇怪。前天我们一路出去躲警报,她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就是她坐滑竿去医院的时候,一路说着话出门,也不见有什么重病,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说过去了就过去了?”邻居们这时站在走廊上,除了惊愕之外,大家又有些惆怅的情绪,彼此互相望了一眼。李太太听了这些话,也是相当奇怪的,看到袁家小男孩子,站在他家后门口,靠了门框,呆呆站着,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那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昂了头问道:“叫我有啥子事吗?”李太太道:“你妈妈好好儿的,怎么过去了?”他道:“哪个晓得?说是诊肚子诊死的。我妈妈肚子里有个娃娃,没有打得出来。”李太太向李南泉看了一下。低声道:“这样子,是打胎?”李南泉道:“现时医学进步,在医院里取胎,不会有什么危险,那怎么会把这条命送了呢?”这句话恰是让那小男孩儿听懂了。他道:“先上大医院.大医院劝她不要打下娃娃。晓得朗个的,格外又找了个医生.吃了一瓶药去,昨天晚上,就在城里我爸爸办事处那里死了。我们看不到妈妈了。”他说着这话,脸上平常,可是在旁边的人,听到都心里为他跳了一下。就在这时,李太太向隔溪路上指着。只见杨艳华换了件白布长衫,头上将一条粗白布扎了个圈圈,三四个人圈着她,向山缝里走去。那里原是一片客籍人葬墓之地。人家全是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正有一片白云,遮住了偏西的太阳。山谷里阴沉沉的。一阵风吹得山草瑟瑟作响,这环境立刻显得凄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