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四维先生这番高兴,倒不是白费的。他在十分的诚意之下,把那三位银行家邀到街上一爿小馆子里去招待。而且,听了太太的话,约着李、石、吴三位邻居作陪。李南泉本来是不愿赴约的。无奈袁太太是亲自出马,三顾茅庐,带说带笑,又带鞠躬。弄得李南泉实在抹不下这面子,只得随着去了。在席上,对于袁家之殷勤招待财神爷,诚如吴春圃所料,为了钱,做出这些手脚,大家并不以为奇怪。倒是石正山今天也坦然赴约,李南泉觉得稀奇。他谈笑自若,好像家里就没有弄过那桃色纠纷似的。袁先生这顿饭,在这乡镇上而论,总算是头等的酒席,除了有肉有鸡,而且有鱼,重庆这地方,虽然有两条江,水太急,藏不住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倒是在冬季以后,各田里关着水,留到春季栽秧。水田里有些二三寸长的小鲫鱼产生。到了夏天,各田里全长着庄稼,虽然水大,反是鱼荒,在这个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那是十分恭敬的事。李南泉吃着豆瓣鲫鱼,就回想到前几天他们家送礼的干鱼头来。觉着袁四维这个鱼钩撒下去,一定要开始钓大鱼。可是他作主人翁的在席上,始终只谈些风土人情及天下大事,任何房子问题,他都没有谈到。吃饭以后,袁四维又招待三位银行家到一家上等旅馆去下榻。李、石、吴三位陪客,自然不必再奉陪,三人同路走回山村。在路上走着,石正山却是忍俊不禁,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问道:“李兄,我那位夫人曾到你府上去麻烦过吧?实在是无聊得很。”
李南泉根本就不愿问人家这种事,既是他说出来了,却不能阻止人家自己说,而况他还是反问过来的。这就轻描淡写地向他笑了一笑道:“你夫人和奚太太十分友好,每日有往返。她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很客气地和我们打招呼。她也许和内人谈了谈。不过我们对于府上的事,并没有怎样的介意。”石正山笑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她会作那恶意的宣传。不过女人永远是女人,嫉妒,猜疑,狭小,那是大多数的个性。”李南泉向他一抱拳头笑道:“老兄,你声音说得小一点罢。你对女性这样侮辱在轻的一方面说,你是反动;在重的一方面说,你简直要造反。”石正山道:“实在是压迫得太厉害了,不造反怎么办呢?”吴春圃道:“我也不同意石先生的看法。女性端正大方,以及聪明伶俐而又能忍辱负重的,那也多得很。不必远说我们眼面前就有。”李南泉很怕他直率地说出石小青来,只管向他以目示意,同时,就把话锋扯开来,对他道:“我们眼前放着一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就是我们今天,无缘无故,扰了袁先生一顿,将来我们怎样还他的礼呢?”石正山很自然地笑道:“那不用你费心,你就是不打算还礼,人家也不会放过你。大概远则一星期,近则三两日,我们还礼的机会就要来了。”他们是这样地闲谈着,并没有瞻前顾后,后面有人插言道“假如我请各位吃一顿,各位是不是在两三天之内就会还礼?”大家回头看时,正是那位奚太太。她今天穿着一身印着大彩色蝴蝶的杏黄绸长衫,新烫的头发因为头发不多,薄薄地堆在头顶上,右边鬓角下,插了一朵茉莉球。
石正山究因她和自己太太很友好,在家庭的外交手腕上,也不能不敷衍她,这就笑道:“如果奚太太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的话,你吩咐下来就是了,倒不必费那请客的手续。”说着话,她已经追到了三个人排行当中。大家在远处看她那分装束,也无非是浓艳而已,可是等她走到了面前,已看到她脸上擦的胭脂粉,不能掩饰任何一条皱纹。尤其是她那半月式的眼睛,在眼角上辐射出几条复杂的皱纹,非常之明显。她每次向人一笑时,脸上那些浅的皱纹,反为了有浓厚胭脂的衬托,全部都被渲染出来。她嘴唇唇膏也是涂得过分浓一点,已经由口角上浸出来,比别人涂的唇膏,多出两条粗线。大家都诧异着,这位太太如何是这样化妆。不过看到眼里,虽不怎样的高明,可她人来之后,身上一种浓厚的香味,却不断地向人鼻子里送着。她左手倒提着一把收折起来了的花纸伞,右手提着一只有带子的新式皮包,两手都不空着。因为石正山和她说话,她就将纸伞交给他,然后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条花绸手绢,在脸上擦摩了两下。当她取出这手绢时,各人所闻到的香味,那也就觉得更浓厚。石正山和她也比较的熟,就笑道:“奚太太,你全身上下都是香味,你是不是到城里和人家作化妆比赛来了?”她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拿我开玩笑呢!你太太和我在城里一路走,我都自惭形秽,她比我美得多,也比我摩登得多。”石正山笑着没作声。李南泉偏着头对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摇摇头道:“若说奚太太这个样子还不摩登,那是有眼无珠的人。”
奚太太对于李先生,始终犯着一分生赳。虽然明知他的话,不完全是善意的夸赞,但也乐于接受。这就拿手上的花绸手绢,在脸面前招拂了几下,瞅了他笑道:“你俏皮我作什么?每一个女人她都爱美,你的太太也不会例外。你看着我这样装饰有点不对吗?”李南泉抱着拳头道:“岂敢岂敢!再说我们这村子里多有几个美人点缀于山水之间,也不错嘛!”她道:“你以为是美人?我若是美人,家庭也就不会发生惨变了。不过我这次进城,倒是有意和那臭女人比一比。可是那臭女人知道我的意思,她就躲起来了,不敢和我比赛。老实说一句话,在抗战以前,我走到什么大宴会上去,也是引人注目的一个。于今老了。”石正山忽然正色道:“奚太太这是你不对。”他说这话时,还是站住了脚对她注视着,好像是很有严重的抗议。她也现着奇怪,问道:“我什么不对?你以为我不该去和那臭女人比赛吗?”石正山道:“不是那意思。你分明说比别人强,怎么突然气馁起来,说是老了呢?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吧?说老的日子还远着呢,你不但不老,而且连中年都不能说,你简直年轻。”奚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老石,你还和我开玩笑呢。我这次帮你的忙,不算在小呀。你说我年轻,我和你太太同年的呀。你对于你太太怎么就有点嫌她年纪大,而要爱那更年轻的呢?”石正山红了脸道:“你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我不说,我不说。”他将手上那纸伞交还了她,转身离开了。奚太太等他走远了,对他身后叹口气,而且将手轻轻按了胸脯。
李南泉虽也觉得石先生是自讨没趣,可是不愿奚太太在这大路上揭破人家的秘密,便笑道:“大热天由城里跑回来,也该回去休息了。晚上无事,谈点城里得来的消息罢。”奚太太道:“好的。我还有个旅行袋放在街上由下学的孩子带回来。里面有点好茶叶,回头我泡茶请客。”她因为有了这个约会,方才把赶上前要说的话止住,回家去了。吴春圃悄悄地道:“你看她这样子,得着胜利回来吗?”李南泉笑道:“若是太太每次和先生起交涉,就能得着胜利,社会上哪有这样多桃色新闻呢?反过来说,这些桃色新闻,正是那些聪明过分的太太造成的。宇宙里的事物,有一定的道理,压迫愈甚,反抗力愈大。”他说着话,已走近了家门口。李太太提着个白手绢包正向外走。这手绢包角缝里,正露着几张小钞票的纸角在外。吴春圃问道:“上街买东西去?现在这一元一张的钞票,简直臭了。随便买一样东西,要拿出一大叠子来。拿多了,连卖小菜的都不愿意要。角票是更不必提。铺子里进三五角钱,连小伙计、小徒弟都有那股勇气,干脆让了。”李太太还是走着路,笑道:“小票子我们有地方花,这全是。”说着,将手绢包举起晃了两晃,笑道:“麻将桌上,什么票子都能花。”李南泉站在一边让着路,望了她笑道:“又是哪里八圈之约?你不用这样忙,等我回到家你再走好不好?新旧官上任下任,也有个交待时间。”李太太道:“你不是说了吗?宇宙间压力越甚,抵抗力也就越大。你老干涉我,我偏要赌,我明天就死在麻将牌桌上,你解恨,我也免了受干涉。”她虽是带了笑说着的,将头点了两个,表示她说得有力,径自走了。
吴、李四目相看,微微一笑。李南泉微微叹了口气,自走回家去。刚落座不到一会子,袁家大小姐就来了,她笑道:“李先生,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李南泉听她这一问,就知道有事,便道:“我打算进城一次。不是那位张先生和你父亲定下的房约,还没有付款吗?我也顺便到城里去催催,你父亲有事找我吗?”袁小姐道:“我那干爹,今天晚上回请我们吃饭。也请李先生。”李南泉道:“好,我假如不进城去,一定到。”那女孩子多少受了父母一点熏陶,听说李先生是为了催房钱要进城,这是对家庭有利的事,满意而去,又向隔壁吴家请客去了。当天,吓得李南泉晚饭也不敢在家里吃,溜到朋友家里谈天去。次日大早起来,还是躲开。事有凑巧。当他半上午回家的时候,张玉峰就专人送了三百元钞票来,请转交袁先生作为房租定款。李南泉也不愿把这现款久留在手上,立刻就送到袁家去。因为彼此是望街对宇的邻居,常常是因为偶然相遇,就随便到哪家坐下谈天,就没有怎样予以顾忌,径直就走向袁家楼下那间待客的房子。这时,袁先生坐在方桌面前一把椅子上。桌子上摆了许多叠钞票。袁先生再把那钞票分出类来,红色的归到红色,绿色的归到绿色,同时,大小也让它各自分类。袁太太伏在桌子沿上,脸上笑嘻嘻的,望了先生做这种工作。李南泉猛撞进来,这倒是很是尴尬,只好是站住了脚笑道:“袁先生和我一样,有这爱整齐的毛病。就是乱钞票,也要把它划一了去花。我也是送钱来的,要给你增加一分困难了。”
在这个时候,朋友冲来了,袁先生实在是不高兴,但客人既然进来了,也就不好拒绝人家,只是红着脸,苦笑了一笑。他还不曾开口说话呢,而李南泉已经说了是送钱来的。这个“钱”字,是很动人的,这就立刻把苦笑收起,将欢笑送出来。这苦笑与欢笑,在袁先生脸上,是很容易分别的。凡是苦笑,他那雷公脸上的皱纹,一定是会闪动着成半弧形。若是欢笑,他那眼角上的鱼尾纹,一定像画的太阳光芒似的,很活跃地在眼边闪动。现在袁先生的脸,就是把雷公脸上的皱纹收起,而把眼角的鱼尾纹射出。李先生知道这已不会触犯他的忌讳了,也就没有走开,立时在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两手捧着,向袁四维笑道:“我太穷,不愿把钱久留在手上,所以张先生把钱送来了我立刻就转送到府上来。”说时,把那钞票双手送到桌沿上放着。他放得是很匆忙,那叠钞票,不但是齐了桌沿,而且有一部分钞票角,已经伸出桌沿外面来。袁先生这时看了这钞票,好像是个水晶球,这东西落到地上,岂不会砸了个粉碎。于是作了个饿虎攫羊的姿势,立刻把这叠钞票抓着,移到桌子中间去,然后才腾出两只手来,向李南泉连连地打了几个拱,笑道:“多谢多谢!”李南泉笑道:“这是你应得的钱。谢我做什么?”袁四维道:“这钱虽是张先生的,可是烦劳了李先生送来的。钱的事情在其次,老兄这番合作的精神,那是让人刻骨难忘的呀。”说着,右手伸出二指,在半空中连连地画着圈子。
袁太太看到李南泉进来,也是慌了手脚,眼望着桌上这些钞票全让人看到,真是怪不方便的。现在看到他也是送了一沓钞票子放到桌上来的,真是锦上添花。便端了一张凳子过来,伸了雪白的肉巴掌在凳面子上摸着灰,口里连连地道:“请坐请坐。”李南泉道:“不坐了,钱交过了手,我就减轻责任了。不过请袁先生点点数目。”袁四维道:“那用不着,李先生我相信得过,张先生我也相信得过。不要看到桌上摆下了这多钱,我也像李先生一样,只是过手而已。今天下午,我就得交给瓦木匠去。”李南泉见他不肯当面点清钱数,对了这满桌子钞票,人家是窘得很,点个头就告辞。他对这事,未免很发生感慨,人就是为这类东西,什么笑话都可以作出来。深谷穷居,倒是少了笑话,可是生活的压迫,天天过着发愁的日子。发愁是自己难受,出笑话是让别人好笑,这两者之间的取舍,聪明人不会不知道,那末,袁先生是对的了。他在这感慨中,未免呆坐在山窗下发呆。过了一会,觉得两只腿,同时痛痒交集,抬起腿来看,膝盖以下,两腿各突起了几十个小泡。四川乡间,有一种小飞虫,比蚂蚁还要小过一半,叫着墨蚊,平常不留心,肉眼看不到,咬起人来,比蚊子厉害十倍。这个时候,女人为了摩登,夏天是决不穿袜子的。男子也一样,在家里尽可能不穿袜子。倒不是摩登,拿薪水过日子的人,实在是买不起袜子。四川天气热,中秋还像三伏天,落得舒服而又省了这笔袜子钱。唯一的缺点,就是怕这类虫子来袭。公教人员是坐的时候多,因之它们又专门嗜好公教人员的腿。
这虫子叮咬以后,还是无药可治,只得找点热水洗擦,可以稍微止痒而已。李先生被咬以后,也是这样办理的。他这就不敢在屋子里呆坐了,在走廊上背了两手,来回地走着。他家佣人王嫂悄悄地走到他身边,脸上带了几分笑容,轻轻地道:“先生,我们家的米没有了。”李南泉道:“够今天晚上吃的吗?”王嫂道:“今天消夜够吃的。明天上午就不行了。”李南泉皱了眉道:“米需用得这样的急,太太在事先倒不告诉我一声。”王嫂道:“太太根本没有看米缸,朗个晓得?”李南泉道:“你也不告诉她。”王嫂笑道:“不告诉她,是要先生拿钱买米,告诉她,还是要先生拿钱买米。”李南泉道:“话虽说如此,她知道了家中无米,也许今天不去打牌了。”王嫂笑道:“打牌的人嘛,也输不到一斗米。”李南泉道:“你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我也无法给你说清这些理由。好罢,我去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去赶场,买一斗米回来。”王嫂道:“到界石场买米,那是米市嘛,合算得多咯。那里斗大。一斗米多四五斤。又要相因好几块钱。不过买一斗米,来回走三十里路,还是不值得,最好多买两斗,叫个人担回来。”李南泉昂头望着天出了一会神。王嫂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就不多说了。他还是在继续地望了青天上的片片白云,只管出神。那白云成堆地叠在西边天角,去山顶不远,正好像江南农人用的米囤子,堆着无数竹囤子的米,那云层层向上涌着,也正像农家囤子里的米层层向上堆叠。不过看着看着,就不像半囤子了,光像个大狮子,后来又像几个魔鬼打架。
这时,听到有人叫道:“李兄,你好兴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对于天上的云片,发生着什么感想?”看时,正是那位生财有道的袁四维先生。他背了两手,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在山溪对岸那竹林子下面徘徊着,那烟支已不是半截,也不是用竹筒子笔套当的烟嘴,就把烟支抿在嘴唇里。看他脸上喜气洋洋,正是十分高兴。便点头道:“正是在看云。看这东西最是合算,不用花钱。”袁四维笑道:“不要紧,这种抗战的艰苦日子,不会太久。我们一样的有五官四肢,不见得有哪项不如商家的。只要我们会打算盘,肯下工夫,一样可以跟商人较量较量本领。我的家庭负担,比你老哥重得多,我也并没有什么渡不过的难关。你看我家里这么大一群,这都是消耗的。”说着,他伸手远远地向人行路上一指,李南泉看时,袁太太挺着个大肚囊子,肩上扛了一柄比芭蕉扇略大的花纸伞,手上提了八寸长的小皮包。她那像千年老树兜的身材,配着这么两项娇小玲珑的东西,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调和。她后面男男女女统共跟着五个孩子。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提一串纸包,有的在手上拿着大水果吃。而最后一个男孩,手里就提着一刀五花肉,约摸三四斤。他看到村子里孩子迎面而来,就举起那刀肉给人看,下巴一伸,舌头在嘴里嗒的一声巨响,然后笑道:“我们家里今天吃回锅肉,你家里有吗?”说毕了,又点着头,再将舌头嗒的响了一下。袁太太回转头来向男孩子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真是讨厌。”说着,回过头来向袁先生道:“我正碰到街上杀猪,我就买了一刀肉来。” 袁四维因李先生正在当面,这样大刀地买肉,好像表示了有了钱,生活就有点立刻改样。可是太太是很精明的,向来就是她的指挥,也不能当了人的面,批评太太什么。这就先说了两个“好”字,然后低了头咳嗽了几阵,在这个犹豫的时间,他终于想出了话由,这就笑道:“这个日子招待朋友,真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事先预备,这乡下,临时买不到肉。事先预备了,天气热,又不能久放。”他这样说着,袁太太在路头上站定,未免向他呆看着,不知道他说的有人来,是真是假,因为袁先生现在为了房子出租,正是广结善交的时候。袁先生抬起一只手来,老远连连地招了几下,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反正快要到中秋了。没有客来,我们就提早过中秋罢。”袁太太看他那情形,就知道他是对付邻居的话,免得邻居怀疑他们拿了人家盖房子的股本狂花。于是不再接嘴,带了孩子回家。这些孩子回家,立刻把那带回的纸包放在桌上透开,乃是杂样饼干、瓜子、花生米、糖果。小孩子们嘴里咀嚼着饼干,手里大把地抓着瓜子、花生米向袋里塞。两个小的孩子衣服上,就没有口袋,急忙中没有储藏的办法,就顺手掏了桌上的粗瓷茶杯,陆续地将东西向里装。这当然比衣袋塞下去的多,大孩子在小孩子头上一巴掌,于是屋子里好几个孩子哭了。袁太太抢了过来,忙着分配了一阵,才止住了争吵与哭声。小孩子有了吃的,也就没有继续哭,而继续的是留声机响。
原来袁先生家里,有个一九一八年的留声机,乃是带喇叭的。这个留声机共附带有三张唱片,一张是汪笑浓的《马前泼水》、一张是昆曲《游园惊梦》、一张是《洋人大笑》。那张昆曲片子,放到机器上去,已经没有唱腔,只是呜呜的笛子作鬼叫;那张《马前泼水》呢,前面还是有几句唱腔,后段的唱词,盘子上的线纹全乱了,转针在第一条线转着的时候,可以突然跳跃好几条线,转两个圈,可能又转回来,于是这唱词前后颠倒重复,不知道唱的些什么;只有《洋人大笑》这张片子,无论怎样的跳法,总是哈哈大笑。所以开起机器来,倒还是听得入耳的。袁家的孩子一遇高兴的时候,就拿出这三张唱片子来唱。现在,吃了饼干糖果,晚上还有吃回锅肉的希望,自然大家都是很高兴的,于是又开起话匣子来了。袁太太打开她带上街、又带回来的手提包,正拿出所有的钞票,清理着今天花了多少钱,可是这洋大人大笑,老是在耳边哈哈大笑起哄,吵得她数到八十四,接下去是四十九。但她手上拿着钞票,觉得所数的数目是不对的,于是又重新数了起来。数着,还是洋人在耳朵边哈哈大笑。她这才急了,走向前抢着将留声机关住。她很知道小孩子的意思,这就瞪了眼道:“你们再要胡闹,今天晚上的回锅肉,就不给你们吃。连汤都不许你们喝一口。”这句话说着,小孩子就立刻停止了活动。但她数票子的行为,已经不能在这里举行,只有提了皮包走回卧室里去。小孩子也怕真的连肉汤也不给喝,大家就都到门外院坝里去玩了。
袁四维口里衔着烟卷,手里折了一枝小竹条,将几个指头搓抡着,在竹林子下散步。两只眼睛,可是对那边地上盖房子的瓦木匠,未免多多看了两眼。当那房子里放出留声机的洋人大笑时,他不免皱起了两道眉毛,不住在脸上发出苦笑来。这时,李先生也在走廊上来回走着,他就摇着头笑道:“乡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事,家里逃难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样把这破话匣子带来了,其实是不值一顾的东西。小孩子们偏偏对这个感到兴趣,你说怪不怪?”李南泉笑道:“人世难逢开口笑。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阵,那最好不过。我是天天想笑,可是一感到这日子难过的时候,我就笑不出来。”正说到这里,三个乡下女人,各在肩上背着一个大背篼,成了一串,向袁家走去。遥远地可以看到这背篼子里面,两背篼子是柴草,一背篼子是小菜。她们看到袁四维站在当面,就问道:“完长你们家要菜要柴吗?”袁四维摇了两摇头。那妇人道:“朗个不要?你们家两个小娃儿到我家去说的,叫我们送来的。他说,我们家有大把的钞票,你送好多去,我们都有钱买。我们好远路跑了来,不能够和我们说着好耍的。”袁四维道:“你把东西送到我家里去就是了,何必在这里问我。”那妇人还问道:“送到你家里去,还是要不要呢?”袁四维还没有作声,袁家两个孩子,手里各举了一张钞票,在平空里招展着,叫着道:“把东西送了来吗?我们有钱,你要多少?”那妇人道:“有钱就要得!”说着,把三个背篼,成串背到他家去了。弄得袁四维倒很尴尬地在竹林下站着。
李南泉一旁冷眼看着,他倒长了点人生的经验。觉得这悭吝的习惯,也不是丝毫不可动摇的。这日下午,袁家发生像买肉、买柴的事就很多。这也不免给了李先生一点刺激,在生活鞭子严重的打击之下,的确是赶快弄钱。人有了钱,不但不受生活鞭子的打击,反过来,还可以拿生活鞭子去打击别人。薪水阶级的人,已经是无法过日子,卖文为活的人,根本没有固定的收入,更不如薪水阶级。这要发财,又谈何容易。不过少用一点,多挣一点,总也是可以办得到的事情。家里无米,明天要买米,若是自己到界石米市上去买米,就可以少花一点了。袁家今天的浪费,激起了李先生这点奋斗精神。当天搜集家中所有的存款,约莫是够买一大斗半米的,又去找了几位好友,凑借了几十元钱,也不必通知太太,自己起了个绝早,带着一把纸伞和一只小布袋,就向十五华里的界石场走去。他出门的时候,天上还有几点酒杯大的星点。只是东边天角有些光亮,其余的天色,都是混混沌沌的。他在曙色下,沿着山麓的石板小路,放大了步子走。因为这样早,没有伴侣走路,非常的寂寞,脚步也自然而然会大了起来。当他经过山谷的松林时,晓风在不亮的空中经过,拂着松针,发出那像浅河流水的声浪,是很让人精神清爽。穿过了山林,四川的地势,照例有个小平原间隔着,山里已割完了谷子,四处是新投的水。土产小鹭鸶像一朵朵的白花,站在水面和田埂上。川东水田里,也有栽荷花的。荷叶老了,这时还开着晚花,空气静静的,莲花的清香,带着露水的滋润,扑上了水田中间的人行道。
这样的环境,让孤单走路的人,多少感到一点安慰。李南泉继续打起精神走,路上也就渐渐遇到了赶场的人。在一个小山脚下,远远地听到一阵哄哄的人声,由树林子里出来。同时,那树林子里,也就露出了许多屋角。渐渐走近,在树林子里露出了墙垣。穿过树林,便是个市集的街口,所见情形立刻两样。挑担负筐的乡下人,纷纷来往。川东的乡镇,大概是一个型的:在山坡或高地上,建筑一条随时有石级的街道。那街道石板铺地,四五尺宽,两边屋檐相接。在街的中段,就有个大瓦棚子罩着。大晴天,这棚下也是阴暗暗的,阴雨天那就更不必提了。凡是这种市集,都是为农村预备的。满街列着的摊贩,输入的,都是农村的必需品,输出的第一就是米。第二是木炭。那米箩和米筐子,连接地在街上陈列着。同时,让李先生有个新发现,就是不少穿中山服的男子,和穿着摩登衣服烫了头发的妇女,也在这里买米。而他们说话,都是外地口音,那不用提,正是抱着同一志趣来买便宜粮食的。李南泉心里想着,利之所在,人争趋之,这倒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了。问了几处大米的价目,自己所带的钱,买两斗还有富余。过了秤,每斗也的确是比平常多出四五斤米。他想着,这远地来了,这个便宜,决不可失去‘并没有考虑,就买了两斗米。自己原带了两只布袋来,将米盛上了,将手提提口袋,这才让他感到了困难。两大斗米,有九十市斤,十五华里的路程,这决不是自己的力气可以运回去的。在市集上连问着几位乡下人,可不可以代送?人家正是卖掉了出产,要去喝冷酒,话也不回,只是摇摇头。
他对了面前两布袋米,倒是呆住了。这就向米贩子道:“米是我买了。可是你看看我是个斯文人,怎能挑得动百十斤重的担子?现在找不到挑米的人,我只有退还给你了。”那米贩子瞪了眼道:“啥子话?没得那个说法。你担不动,哪个叫你买?”李南泉道:“这不过我和你商量商量,你不认可,我也不能勉强你,何必动气?”这几句话,惊动一旁买米的人,有人叫着“李先生”,看时,正是袁太太。她带着三个强壮的小伙子,各有两个竹箩,里面盛满了米。而且米上面都放着整刀肉,和整堆的猪油。她手上拿了一柄大秤,指挥那三个小伙整理箩担。李南泉道:“袁太太也来买米?你是在哪里找的挑子?我没有预备这一着棋,米买来了,现在倒是大大的为难。”袁太太道:“我是叫了挑来的。不过你只两斗米,那好办,我让人去给你找个乡下人来送送罢。”说着,她就吩咐一个挑夫到市外寻找乡下人。约莫是十来分钟,果然找了个背着空背篼的人来了。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是拖一片挂一片的,可是他脸上红红的,老远就有一股酒气熏了过来。他先开口道:“我是来赶场的,不作活路。这位大哥鼓捣起要我来送米。米在哪里?”李南泉看他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便点点头道:“这位大哥,请你帮帮忙罢。”他瞪了蹬充血的红眼,撅了嘴道:“我又不认得你,帮啥子忙?来回三十里路,大半个工。现在生活好高,帮忙,说不到。”说着扭转就要走。袁太太一把将他拖住,笑道:“你也太老实了,人家请你帮忙,是客气话。当然要给你力钱。你说半个工,我们就照半个工给你钱,还不行吗?”
那人听说有钱,脸上的颜色,稍微好看一点,这就两手扶了扁担,向李南泉望着,问道:“你说,给我好多钱嘛?”李南泉道:“这位太太,已经说了,给你半个工。”他手扶了扁担,又掉转头去,答复了三个字:“不得干。”李南泉苦笑了一笑道:“谁让我没有气力呢?就是一个工罢。”那人听说一个工,这又回转身站住了脚,向李南泉道:“是吗?你把钱拿来嘛。”李南泉笑道:“这还要先给吗?”他道:“我又不认得你。你要是逃了,我找哪个要钱?”李南泉笑道:“这位大哥,你也太老实了。你以为我为了要赖你那几个力钱把整担米都牺牲吗?你没有想到我那两斗米挑在你肩上,那是个抵押品。”那人也想转来了,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先和你担回家,到了你家里,怕你不给钱。”李南泉笑着,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看着他挑起了两只布袋,也就跟着他后面走了去。倒是这位力夫把话提醒了他,假如他逃了,那又怎么办?在放开大步之时,也来不及和袁太太多为道谢,只是连连点了几点头。这个力夫,倒是和他先前的态度相反。他不但愿意挑这两袋米,而且走得非常快,只看扁担上挂着的两个袋子,先后闪动起来,就可以知道他落脚的速度。李南泉跟在他后面,也不作声,只是跟了他的脚步下着自己的脚步,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是个大小路交岔的地点。那力夫奔到了这里,回头看了一看。他是向右边掉转头来的,李南泉闪在路的左边,他并没有看到,便哈哈了一声道:“这个老头,我把他逃脱了。杂伙儿的,格老子倒拐朝小路走了。”
李南泉就突然在后面叫起来道:“老兄,这个玩不得,你原来怕我逃跑,现在是你真要逃跑了。我们是逃难到四川来的人,手糊口吃,两斗米可吃亏不起”。那挑夫倒没有想到李南泉就紧紧跟在身后,因道:“好稀奇哟!两斗米哪个没有看见过?我怕你走脱了,回头来喊你,走嘛!”他这样说着,也就不哕唆,挑了担子再走。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兴趣大减,比原来开放的步子,也慢下来一半。走不到二里路,路旁有棵大树。老树根子由地面伸了出来,像是条长凳子,他就歇下了担子,从从容容地坐在树根上。他伸着两条腿,人向树兜子上倚靠着,李南泉只好站定了脚,向他望着。他也不说话,反是闭了眼,李南泉想着,这是人家有点难为情,也就随他去了。可是他休息之后,简直没有睁开眼来。不多的工夫,就见袁太太押着三副担子,成串地走了来。挑夫们倒是肯顾全主人的,走了几十步路,就把担子卸下,等袁太太到了面前,他们才开始挑上肩头。李先生眼望着他们这样挑了来,直等他们都在面前停下,这才笑道:“袁太太,你跟着担子走,很是有点吃力吧?”她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手杖,走一步,将手杖在地面上点一下,到了面前,她把手杖撑着地,那个大肚囊子,仿佛是挺得更高。她另一只手拿了手绢,只管揩抹头上的汗珠子,喘了气道:“三挑子米,还有二十来斤肉和猪油,又是五十个鸡蛋,现在的行市,要值多少钱呢?我负了这个责任来买东西,我就不能不压运到家。”她说一句喘一句气,又在头上揩抹一次汗。
李南泉笑道:“袁太太的确是对家庭负责任。这个日子,留钱在手上,就万万不如把东西搁在手上,下乡买东西,已经是便宜了许多。东西放在家,又可以逐日涨钱。会过日子的,真是一举两得。”这么一说,袁太太就在脸上表现了一种得意之色,那喘气和揩汗的动作,都跟着停止了。这就向他笑道:“我是没有什么用的人。不过袁先生是个书呆子,对于柴米油盐这些问题,一切不管。我们家里孩子又多,耗费又厉害,我若不管问家事,那家事就变得一塌糊涂了。我这也是逼上梁山。”说着话时,她故意将眼光射在那雪白的米和鲜红的猪肉上。她那臃肿的脸腮上,皱纹拥簇着闪动几下,表示了笑意。李南泉已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就笑道:“袁太太这米买得好,猪肉也买得好。”挑夫们听着这样夸赞,也都跟着把眼光向肉望着。其中有个光嘴的瘦子,这就弯下腰去,把鼻子尖凑着向鲜肉上连连嗅了几下,而且把舌头伸出来,拖着有两寸长,方才收了回去。他笑道:“硬是要得。”袁太太笑道:“你们快点把米担子给我挑回家去。若是米在家里过秤,分量都有富余,我就请你们消夜。我做回锅肉你们吃。”那挑夫道:?吃回锅肉?要得!每人赏二两大曲,要不要得?”袁太太将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脸上带了微笑,并没有说什么。那几个挑夫,听到晚上有回锅肉吃,而且还有二两酒喝,说声“走”,又挑起担子飞跑。但跑是跑,绝不能离开主人的监视。在二三百步之外,这里还可以看得见的时候,又把担子卸下了。
袁太太向他点了个头,说声“再见”,也就匆匆地开着步子走了。李南泉看这挑夫时,他还是懒懒地坐在树根上,便道:“老兄,你也该移移步子呀。”他把微闭着的眼睛略略地睁开来看了一下,后又闭上,慢条斯理地道:“别个是包工咯。你没有听到说,别个有回锅肉吃,还有酒喝。有这样的好事,别个为啥子不跑?”李南泉见他眼睛闭得特紧,看那样子,睡意很浓,连嘴角都是向下垂着的,这就笑道:“你不就是这点要求吗?刚才这位太太,是我们对门的邻居,他们家怎样对待工人,我们也怎么办。”那小伙子睁开了眼睛道:“你说的话算话?”李南泉道:“她家酒肉招待,我家也是酒肉招待。她家若是开水招待,我也是开水招待。这个样子办,那就两下公平。你看我这个人说话,像是不算话的样子吗?”挑夫道:“你看别个挑子上,放了那样多的肉,你怕他们没有肉吃。”李南泉笑道:“那样就好,我决计照办。买不到肉,我到他家借也借半斤肉你吃。”那小伙子说了句“要得”,跳了起来,就把担子挑起。李南泉有了以往的经验,怕在三岔路口他又要逃走,也只好是紧紧地跟着。这回锅肉的力量却是不小,从此后,他就始终是跟着袁太太那三副挑子走。到了家里,也不过是半上午。李先生将米袋子收拾了,当然是开发挑夫的工资。向他笑道:“他们三副担子也到了家了,你不妨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酒有肉。这是我的家,你看我这样子是不会逃走的吧?”那挑夫倒相信李南泉的话,就奔袁家打听吃肉的消息。
果然那三个挑米的人,全都站在袁家屋檐下,似乎等着打发的样子,不过看他们的脸色,全鼓起了腮帮子,没有一点笑容。他就走近前,悄悄问道:“你们主人煮的回锅肉……”他这句话还没有问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干脆地答道:“回锅肉?屁!”这挑夫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做回锅肉你们吃,还有二两大曲。朗个的?不作数?”小伙子道:“作数是作数,她说下江人打牙祭有日子,每逢二、五、八,不在二、五、八打牙祭,那人家要倒霉。今天是十三,打牙祭还有两天,她说肉是把我们吃,过两天再来。迟请早请,都是一样,不许我们多说,你想嘛,哪个为了那顿肉吃,再跑一趟?我们要她把钱干折,每个人半斤肉,不算多咯。”给李南泉挑米的小伙子,这才知道事情有点靠不住,他道:“不给,你们不要走,看她朗个把话收转去。”这时,袁四维先生手上端了一只陶器盘子出来,里面盛有半盘干猪油渣子。那油渣子干得像石头块似的,想必那里面的油水,是熬榨得点滴无余。他向那三个挑夫道:“不错,我太太说了,担子挑到家请你们吃回锅肉,不过请客这句话,是没有定规的,千斤不为多,四两不算少,我这里有盘回锅肉,你们拿去分了吃罢。”一个挑夫道:“这是油渣嘛!朗个是个回锅肉?”袁四维道:“这是猪身上的肉不是?先在锅里熬出油来,再倒下锅去,用盐炒一炒,是回了锅不是?这不叫回锅肉,叫什么?我们家乡就把这个叫回锅肉。”一个年长些的挑夫,红了脸道:“留着你们自己过中秋节罢。”他一扭身走了,其余两个也嘀咕着骂了走去。给李家挑米的小伙子倒望着呆了。
袁先生对于这个打击,好像并非出乎意外。他站在屋檐下,望了他们笑着,自言自语道:“你们还有满足的时候吗?给我挑三挑子米。这三挑米白送给你们,恐怕你们都嫌少吧?你们不吃这油渣子,那算你走运,这是我过年时候留起来,把盐腌着的。你们吃下去,怕不要喝三壶水才洗掉舌头上的咸味,哈哈!”他打着个哈哈,端了盘子进屋子去了,那个和李南泉挑米的小伙子,这才知道吃回锅肉的那句话,果然是空的。但他还不肯放过李南泉,复又走到他家来。李先生已在路头上迎着,拱手笑道:“这位大哥,你看到他们吃回锅肉了吗?”他道:“他们吃肉不吃肉,我不招闲。你对我说的啥子话,你总应当做到嘛!”李南泉笑道:“老哥,实不相瞒,我自己家里一个月也不吃三回肉。哪里那末现成,你把担子歇下来,我就有回锅肉给你吃?不过我既说了,我也不能冤你,照现在的肉价,我干折了半斤肉钱给你,还有二两酒的钱,我都也于折给你。”说着,就在身上掏出钞票,折合着市价给他了。给完了钱,向他问道:“大哥,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右手接着钱,左手搔搔大腿的痒,禁不住笑了,点着头道:“你这些话,我听得进,二天你到界石去买米,你还可以找我。我叫李老幺,在街口一吼,我不听见,也有人会叫我咯。吃肉不吃肉,不生关系,只要话听得进,我就愿意。你这个下江人,要得。”说着,笑了扭转身去走开。李南泉站在路头上,倒是望了这小伙子发笑。袁四维又出来监工了,且不打招呼,先摇着头抖了文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方向李南泉点个头。
李南泉笑道:“你说的是那个挑夫?”他说:“可不就是。我们给的工资,根本就比别人多,他要我们酒肉款待。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现在念书的人,受过谁的酒肉款待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一部分资本家,他们良心发现,也觉得我们念书人生活实在苦,也就伸出同情之手。有些事情,他们还是少不了要我们念书人帮忙的。于是在我们万分不得已的时候,也就来个雪中送炭。此文人不可为而又可为也。”说着,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纸烟来。他举着烟盒子道:“这个烟南方人叫‘小大英’,北方人叫‘粉包’,全然文不对题。战前,这是三级纸烟了。现在好烟买不到,这已跃为超等烟。不知什么缘故,这‘小大英’,也就越吸越有味。现在我不吸纸烟则已,要吸纸烟,就是‘小大英’。李兄,来一支!,,说着,他将纸烟盒口翻转过来,倒出两支烟,先递给李先生一支,然后自放一支在嘴里。李南泉看得清楚,他这纸烟全是整支的,不像上次将剪刀一剪两截了。而且他是把纸烟放在嘴里的,并没有将竹笔套当了烟嘴子。随后,他又在身上掏出一盒整齐的火柴来。他掏火柴时,举动有点儿粗疏,把小褂子衣袋里的钞票也带出来了,散落在地面上有好几张。而且那钞票都是十元一张的。他弯腰将钞票捡起,将钞票举了一举笑道:“这是我的心血钱。我现在又兼了几点功课,而且又给几个人作了两篇寿序,富余了这些钱。”李南泉自知道这是人家盖房子的股本,含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笑道:“我也只有笑而纳之了。”说着,把这叠钞票向口袋里一塞,而且将手按了两下口袋。
李南泉想着,这家伙实在有点沉不住气。怎么会把口袋里票子都拖着掉下来了?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也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袁四维拱了两拱手笑道:“我们作文人的,人家都说是穷措大。这穷措大是不能免除穷相的啊?”说着,他又伸手在口袋上按了两按。似乎很怕这几张钞票,会由口袋里飞了去。李南泉道:“袁先生,你真是个全才。既能够盖房子监工,又能够为人作寿序。这寿序是散文的呢?还是骈体的呢?”袁四维听到这里,似乎涌起了他的文思,于是又将头摇成了两个大圈,将手指夹了嘴角上的烟支,笑道:“韩退之文章起八代之衰。若要作动人的文章,吾其为韩退之乎。”说着,昂起头来,打了个哈哈。这时,有人在屋角下接嘴道:“要不得,五七位,就要退之,那不好,我们有六位咯。算是五位呢?算是七位呢?”这话有点突然而来,而且是不接头。李南泉就向那屋角边去看着。那里出来一个黄面汉子,头上将白布手巾,在脑袋上围了个圈子,圈子中间的黑头发,还是竖了起来。身穿件深蓝的阴丹士林大褂。足有九成新。脚下面赤了脚,穿着一双黄色草鞋。而他手上又拿了一支黑漆的长烟袋杆。倒很像是当地一位绅粮。袁四维看到了他立刻掉转身来,拱手笑道:“吴大爷,好说好说,大驾来临,欢迎都欢迎不到的。怎么说告退的话?”他口里说着话,人就迎上前去。那吴大爷把口角里旱烟袋拖了出来,向他遥遥地画着圈子道:“完长,我们来邀你下山去喝酒。没得事,摆摆龙门阵,要不要得?听到说,这几天,你发了财咯!”
袁四维对于这种人,似乎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连忙答道:“要得要得,大长天日子,不喝两盅,硬是睡不着觉的。”他应付着这类地主人物,就把李南泉抛开了。他给的一支‘小大英’好烟,还没有给火柴来擦着呢。这是人家的自由,不过在这里看出了一点,就是袁先生的身份,完全和前三天不同,他是有了钱了。由次日起,袁先生也换了装束,脚上已不表示摩登,已穿了袜子。身上也换了一套绸子衫裤,虽然仅仅是到这山下街上去买点东西,他也穿起一件新的夏布长衫。手上拿了一柄长可尺二的白纸折扇按着他的步子招展,每走一步,扇子招展一下。后来就每日下午,不见踪影,监工的工作,都改在上午做。那新盖的十间屋子,本就在李南泉的书窗对面。他每看到那屋子的工程完成一部分,就看到袁先生的气焰高了两尺。等房子完全盖成功了,袁先生的行踪也就格外少见。李南泉想到这房子曾代表张玉峰投资一大股的。现在房子已盖好了,当写信去通知人家。这就到袁家去探问消息。他在门外边遇到了袁家的孩子,就问道:“你父亲在家吗?”他说:“天天下午不在家的。”又问:“你母亲在家吗?”他说:“家里请着医生看病呢?”李南泉道:“请医生看病?你妈妈害的是什么病呢?”他说:“没有病,请医生看看。”李南泉对于他这话不怎么了然,站在窗户外边,伸头向里看时,果然有个长胡的人戴上老花镜在桌上开药方。袁太太坐在旁边,不但精神抖擞而且满脸是笑容,这决不会是生病的人。
这个样子,是不便惊动人家的。他就在窗子外面站着。这就听到袁太太问道:“这药要吃多少剂,才有效应呢?”那老医生回答道:“在中国的医道上,还没有医治肥胖的专方。不过医道通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这个方子是下的一些清除肠胃的药,让人肚子里清血清食。也许吃下去之后,要泻肚几回。但这个没有关系,你不愿意泄,不吃药就止住了。”袁太太道:“这样吃下去,人是不是就会瘦呢?”老医生道:“看袁太太的身体这样好,也许瘦不下来。最好的办法,倒是不如慢慢的减食。譬如你一天原来可以吃四碗饭,从马上起,先减少半碗饭,等到习惯了,再少半碗,直等你把饭量减到一半的时候,我相信你慢慢会瘦下来的。”袁太太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活活把人饿瘦,那恐怕我受不了。”医生道:“那倒不。中国古人修仙养道,就讲个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喝点清泉、采点山果吃。人真要能够不吃熟食,倒是好事。袁太太若是觉得猛然减食,身子支持不了,可以先别吃鱼、肉、鸡蛋之类。”袁太太道:“这个我倒是同意的,他们西医,也是这样说,让我先别吃油重的东西。我看,索性把菜里免了油,先生你看好不好?”那医生是位老先生,读的是张仲景这辈汉医的着作,医治的是温湿虚热中国相传的这路病症。他就不肯承认胖是一种病,也就没有开过治胖病的这路药方。不过人家出了钱请来,而且听说袁先生是作过完长的人,也许将来有可以帮忙之处,人家这样问道,就不能不答复。于是放下笔,将手摸着长须,沉吟了一会,然后点点头道:“修仙且避烟火食,治胖不吃油,于理正通。哦!于理正通。”
李南泉隔了窗户向屋子里面看着,见那位老医生是那样出神,而袁太太对他望着又表示着十分的殷切,也就透着些奇怪。心想,搬到这里来和袁家做邻居,已经有三年了。开始看到袁太太是那样的大肚囊子,现在还是那样的大肚囊子,怎么突然之间她要治起肥胖来了?若说是有了钱就不愿胖,这话就不通,有道是心广体胖,有钱人,不正是应该发胖吗?在这样出神的时候,袁太太已经把那新开的药方拿过去看看,因问道:“先生,你这方子里面下了一味大黄。平常的人说,吃了巴豆大黄,屙得断肚断肠。这不要紧吗?”老医生摸了胡子梢道:“不要紧,我只开了八分,像袁太太这样停食太多的人,也许都行不动呢。你先吃了这剂再说,若是不行,我还得加重分量。”袁太太道:“这大黄吃下去,是不是可以把这大肚子消下去呢?”他道:“此理至明。何待细说。例如府上有口米袋,米盛得太多了。几乎要把米袋撑破,现在你把米袋子下面钻上一个眼,米慢慢向下漏去,这米袋子不就缩小了吗?”他说着话时,正着颜色,手还是不停地摸胡子梢。袁太太看他这样郑重出之,料着他是真话,也就点了几点头。老医生先把桌上一个红纸包儿摸着,揣到衣袋里去,然后取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再取过桌子角上放的手杖,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对她道:“凡人长得肥胖,都是吃饱了少动作的缘故,自今以后,可以多多动作些。”袁太太道:“是的,我应该多运动运动。”老医生摇摇头道:“然而不然,‘运动’两字是外国贩来的,不妥。像打球、游水时,摩登人叫为‘运动’,这是好玩,这岂是我们所应当做的?我今年六十六了,就没有运动过一次。”
李南泉听他这种说法,觉得有些不成体统,这无自己加入之必要,只好扭转回家去。过了一小时,他再回到这里来,隔了窗户,就听到屋子里脚步声咚咚乱响。他诧异着袁先生家里有什么特殊事情发生。就隔了窗户的缝隙,向里面张望着。只见袁太太身穿了花夏布长衫,脑后两条辫子拖到肩膀上。她那个身体,好像一只圆木桶,大肚囊子挺了起来,像是军乐队里的人,胸前挂了一面大鼓。她弯举着两只碗粗的手臂,比齐了胸脯那样高,开着跑步,在屋子里跑着。她所跑的路线,是绕了屋子中间那张四方桌子。所有桌子旁边的椅子都移到屋子角上去了。腾出了桌子四围的那条路线,当了她赛跑的圈子。她每跑一步,周围的肥肉,就随着这个步伐,齐齐地抖颤一下。不但身上如此,就是脸上也如此,这好像是一堆豆腐在那里颤动。她张口,气喘吁吁的,发着狗喘的声音。两只额角上的汗珠子,豌豆那么大,向外冒着,她跑了一个圈,又是一个圈,不肯停止。李南泉看到,心里想着,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对医生说要运动运动,这就开始了吗?这虽不是秘密行动,可是这儿戏样的举动,究竟也是不大合适,只好又在窗子外面站着,这就听到一个小孩子问道:“妈妈,你为什么在屋子里跑?”她答道:“过去过去,不要打搅,你一打搅,把我数的数目又忘记了。西医告诉我,要跑一百二十个圈子,我这才跑了八十个圈子呢。”说着话脚步在屋子里踩踏出咚咚的响声,继续向下跑去。
李南泉站在窗外,足足呆立了五分钟,那屋子里的脚步声,依然是“的笃的笃”,继续响下去。他看这样子,又不便进去和袁太太说话了,正待转了身子要走,却听到袁家大小姐大声叫道:“妈,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大人,像小孩子似的,你再要跑,我就去喊人来看了。”这才听到那“的笃”之声停止,而袁太太气吁吁地道:“你叫人来看也不要紧,我又不是疯了,我是做室内运动。”大小姐道:“从前你并没有做过这种室内运动,现在怎么突然地运动起来了呢?”袁太太道:“你看我胖成这个样子,这大肚子终年都像要生小弟弟,这实在不方便。现在,我要治一治这种胖病了。运动是可以的。你明白不明白?”袁小姐道:“这个我倒明白。那猪吃了就睡,不肯运动,不是就长肥了吗?”袁太太道:“你这孩子也太不会说话,怎么把人和猪打比呢?”袁小姐发了一阵格格的笑声道:“这是我比错了。不过从前你不医胖病,现在怎么要医胖病呢?”袁太太道:“从前你爸爸有钱给我医胖病吗?我就是打摆子,也只是买两粒奎宁丸吃。大烧大热几天,也就是躺在床上睡几天觉,哪里找过医生?”袁小姐道:“现在我们有了钱了。干爹那里,一笔就给了一大包钞票。有了钱,你就治胖子了。是我干爹给的钱,我也应当治治病。”袁太太道:“你蹦蹦跳跳像小狗一样,有什么病?”袁小姐道:“我比你是猪,你就比我是狗。比我是狗也不要紧,你得想法子给我治这脸上的雀斑。你这样大年纪都要好看,我们小姑娘就不要好看吗?有了钱了,都是我的力量。我不给人家磕头认干爹,你们哪来的钱呢?”她母女这话,让隔了窗户的人听到,发生无穷感慨,就长长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