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安轻轻“啊”了声,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要留在宫中,就好像她从未想过有人愿意留在宫中一样。
她没料得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略显局促地看着皇帝,她看到皇帝垂落羽睫,好似盖下一层阴翳,她听到他低着嗓子道:“这深宫是我的家。”
时尘安这才意识到太监与宫女终究是不同的,宫女离了宫,还能做回人,可去了势的太监离了宫,就成了招人笑的流浪狗,如此还不如留在宫里,宫里好歹有许多一样去了势的人,显得他不像个可怜的怪物。
时尘安垂了眼皮,她道:“陆大人不一定会向陛下讨这个恩典,陛下也不一定会同意陆大人。”
她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正面回复皇帝。
皇帝有留在后宫的理由,正如她有离开后宫的梦想,时尘安清楚地认识到,她的梦想不愿为任何人退步,哪怕那个人是给予了她温暖的皇帝。
刘福全察觉到皇帝的心情并不算好。
这是很少见的事,以往哪怕被大臣们逼得再烦,只稍在豹房待上一个时辰,皇帝总能恢复心平气和。
如此这般闷着神色离开的,还是头遭,只是不知究竟是事情烦到连时尘安都安慰不了皇帝,还是惹恼皇帝的根本就是时尘安,刘福全想得头大,只觉这二者同样恐怖,让他感觉难以招架。
他正把这一日发生的事重新提起来,从头到尾捋一遍,便听皇帝叫他:“刘福全。”
刘福全不敢怠慢,抱着拂尘,颠颠地跑到皇帝身边。
皇帝道:“朕打算认个义妹,你准备一下。”
刘福全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他谨慎问道:“是以陛下的身份,还是小川的身份?”
“直接以朕的身份去认,时尘安不会同意。”皇帝压下目光来,有些不耐烦,显然是觉得刘福全说了个废话,“先让小川认,小川认完,朕再认。做了小川的义妹,她总不能不认朕。”
这话听上去,倒仿佛皇帝上赶着要当一个小宫女的义兄似的,刘福全听得纳罕,又暗暗赞叹时尘安的福分。
在这个深宫沉浮几十载的老太监眼里,做男人的妹妹,总比做男人的女人要幸福。
刘福全忙应了下来,他正要退下准备,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道:“可有陆行舟的消息?”
刘福全道:“陆大人恐怕才至兖州,忙着赈灾,便是要写折子,也要等忙完一段时日了。”
皇帝长眉微敛,他细细一算,陆行舟这批米银赈下去,还不算数,总要熬到明年芒种后,买来新的种子,发给百姓,看他们种下去,种子抽芽,长高,结出麦穗来,如此,至少又要半年。
他总不至于蹉跎了这半年,连个小姑娘的心都笼络不住。
皇帝道:“你下去。”
时尘安一宿没睡好。
她因为应不下要在宫里陪着皇帝的诺言,因此昨夜并未同意要做皇帝的义妹。
皇帝那样好,精心给她过生,却遭了她的拒绝,时尘安记得那时皇帝失望的目光,这让她愧疚地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次日,她顶着乌青的眼问溪月:“二十五岁后,你们都预备出宫?”
溪月与同伴互看两眼,都笑了,道:“当然。”
溪月道:“早些年还在长信宫时,因我梳头的手巧,很得太后的喜爱,那时或许还有野心,可太后一离宫,从前的宠幸如余晖收尽,我又成了没权没势的宫女,既如此,何必还留在宫里?”
其余两个人亦是相似的理由。
溪月望着时尘安:“怎么,你不想走吗?”
时尘安还没回答,溪月自顾自道:“你得陛下器重,有远大前程,离宫倒是可惜。”
时尘安摇摇头,她将皇帝送的头面收在匣子中,妥帖地放置起来,云鬓之间仍只簪一枚最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
她道:“我是要离宫的,深宫里的日子实在不适合我,只是有人希望我在宫里陪他,他待我很好,比亲爹亲娘都要好,我若是拒了他,倒显得我没心肝似的,况且我也见不得他失望的样子,因此有些犹豫。”
溪月眯起眼,看着时尘安。
另个宫女笑道:“深宫里难得能结下真情,确实要好好珍惜。”
都是见惯人心黑暗的人,因此她们也懂遇到真情的难能可贵,也就没人怪时尘安感情用事,反而感叹起来真心难寻。
时尘安听了更加犹豫不决了。
溪月道:“既如此,叫她跟你一样离宫,不好吗?”
时尘安为难道:“他不愿离宫。”
宫女笑道:“愿意留在宫里的,大多活得不赖,你尽管投奔她去,后半生保管你衣食无忧。”
时尘安不说话了。
就连小川自己都说他在宫里有些势力,想来日子过得不错,皇帝又肯教他识字,从前没有实现的抱负没准阴差阳错在宫里就实现了,她若叫他走,实在自私。
可她又实在不愿留下……
时尘安想找个机会与小川说一说内心的想法,若他知道了,还肯与她来往,那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愿,也是他们缘分走到了头,时尘安会感到难过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时尘安纠结了一日,终于下了决心,却不想她鼓起了勇气,皇帝却把结拜的牌位,线香与红帖纸笔都备好了。
时尘安以为皇帝意会错了,忙道:“日后若有了机会离宫,我是要走的。”
皇帝捏香的手略紧,方才若无其事的将线香分给时尘安:“难道你离了宫,我们天南地北在各处,就不是结拜的兄妹吗?”
皇帝摸了摸她的发:“你能离宫,我替你高兴。”
这话自然是假的,但生在皇家的人惯会演戏,十分的虚情,也能被他说出几分的真意来。
时尘安接过香,因为皇帝的大度,心里更为愧疚。
她抬头看他,清澈的眼眸中宽容地倒映出皇帝虚伪的神色来,皇帝顿了顿,撇开了视线。
“将你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我们换了帖子后,是要把它烧给天地看的。”他指导时尘安,两人生疏地进行仪式。
只是时尘安的那份名帖上写满了字,皇帝拿出去的却是空的——他当然不能以假的名字和身份与时尘安结拜,即便只是逢场作戏,但他只要想到这世上或许正有这样一个能合上他乱写的籍贯、生辰的“小川”,皇帝便不高兴。
因此他宁可拿着一张空的名帖与时尘安交换烧了,左右,这都是为了先骗过时尘安,等日后她对皇帝的印象好些,他再言明身份,届时自当还时尘安一场风风光光的册封仪式。
永嘉,他可是连封号都已经想好了。
如此,做了公主,有了无上的尊位和舒适的后半生,时尘安也没有必要再离宫了。
时尘安认认真真烧完名帖,对着天地牌位磕了头,要起身时,皇帝弯腰扶了她一把,那双骨骼感很重的手如她所想那般,结实且有力,稳稳地将她扶起来。
她站在皇帝一旁,离肩膀还有些距离,她需要像仰望大树一样仰望着他。
皇帝低头看她,唇角略微弯起:“在看什么?”
时尘安道:“我在想,这样好的小川,也成了我的兄长,做了遮蔽我的大树,村头的算命先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有福气的。”
皇帝唇角的笑淡了点:“我不好,傻姑娘,往后你就知道了,你才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们散在亥时,皇帝照例将时尘安送回了屋舍。
时尘安叫他在外头等了等,回身抱出重新烘烤过,还散着柴香的氅衣,递到皇帝手里。
皇帝道:“不冷了?”
时尘安抽出厚厚的夹袄给他看:“宫里发了冬衣,不冷了。”
夜晚风冷,她净着手被风一吹,手指冻得发颤,皇帝立刻将她的手塞回袖子里去:“冬日要生冻疮的人,还这么不知保养,这手也忒冷了。”
他目光锐利扫来,是在怀疑时尘安没有天天喝黄芪泡红枣,或者把血燕偷偷倒了,时尘安忙对天发誓她日日食补,一餐不落。
“那为何你的手还这般冷。”皇帝没有立刻将手从时尘安的袖子里抽出来,反而用自己的手裹着时尘安的手。
烛光照不到的袖间,他粗硬的骨骼贴着时尘安嫩滑的肌肤,她的手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皇帝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时尘安,时尘安正抿唇,暗自苦恼该如何解释这般怪相,并未对皇帝的动作有任何的警觉。
皇帝的喉结微动,他将手抽了出去,重新握住氅衣,好似如此与时尘安隔开距离,方能显出几分光明磊落似的。
“快回屋去,外头冷。”
他板着脸,即使从未做过合格的兄长,但现下也很有哥哥的模样了。
时尘安应了声:“哥哥早些安置。”
她轻快地跑回屋里,檐下风灯里橙黄色的烛光将她的笑容打散,仿佛莹润的月色,被匀散进了黑色的密林里。
皇帝略微晃神,风吹动他的衣摆,良久才叫他回神。
因这晃神,他并未注意到离他不远处的屋舍里,有一处暗窗的窗纱被舔开,有烛光一闪而过,继而惊慌失措地被人熄灭,幽静的黑暗下,是慌张的乱了节奏的呼吸。
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眼,害怕又惊诧地望着那个小洞,似乎哪怕看得再真切,眼睛的主人仍旧难以置信方才自己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