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忽起风雨,冰棱棱地打在窗扉上。
快小雪了。
时尘安怕砚台被冻裂,勤快地将砚台清洗干净,回来时看到皇帝长身玉立,隔着窗扉听着簌簌的风雨声。
他忽然问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时尘安道:“小雪。”
她出生时,刚遇上小雪,空中飞着白粒子,仿佛粒粒尘埃,村里的穷秀才随口就给她起了‘尘安’这名字,虽则轻贱,却也饱含祝愿。
皇帝道:“十五岁的生辰想要怎么过?”
时尘安后知后觉:“小川,你要给我过生辰吗?”
皇帝颔首:“过了十五岁,就长大成人了,这生辰自然要好好过。”
时尘安苦思冥想,却仍旧想不出章法,她的村子穷,从来只给老人过大寿,哪里轮得到小辈庆生,不过她进城时倒是看到过包子铺上垒起的包子塔,听说那是给人祝寿的。
“我想吃豆沙包,圆滚滚白生生的包子上,点一粒红点那种。”时尘安被记忆里香甜的气味勾起了馋虫,“我好想尝尝那粒红点是什么滋味。”
皇帝道:“这不难,还有吗?”
时尘安道:“还要吃长寿面,卧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皇帝道:“也不难,还有吗?”
还有?还要什么呢?时尘安是彻彻底底地想不出来了,她望着皇帝道:“有寿包,有长寿面,已经很丰盛了。”
皇帝便笑了:“都满足你。”
因为夜间落雨,皇帝身材颀长,便是他打起纸伞,盖在时尘安的头上,将时尘安送回屋子。
冷呼呼的夜风灌得时尘安瑟瑟发抖,一股股透心凉从脊背倒回心里,她从小营养不良,体格也不强壮,这风一吹,便冻得牙齿打战,但她一声没吭,只把书本抱在胸前,聊胜于无地挡着些风。
皇帝忽然道:“拿着。”
他将竹制的伞柄递过来,两人交握时,他碰到时尘安冰冷的手指,皇帝微微蹙眉,而后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
时尘安退后了一步:“你走回未央宫还要好些路,把氅衣给了我,你该着凉了。”
还带着皇帝身上的热气的大氅不由分说披在了时尘安身上,沉沉地压在时尘安的肩头,压得她握伞柄的手都稍松了些,她抬头,皇帝给她系上系带,他压着锋利的眉眼,气质冷峻。
“我那有些血燕,明日叫人送来,给你炖了吃了,补补身子。”皇帝道,“小雪都还没到,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时尘安不明白只是手冷而已,哪里就要吃血燕了,她道:“冬天到了,人总是冷的。”
她颇习以为常:“再冷些,还要生冻疮呢。”
时尘安是早就习惯了,在家时,御寒的冬衣总是有限,她还好些,不用总是出门去对抗寒风,只是双手需要浸在冷得彻骨的冰水里洗衣洗菜洗碗,每回都会把手冻成红萝卜,冻疮自然是难免。
皇帝道:“你摸摸我的手。”
他自然地把手伸了出来,时尘安不疑有他,也好奇地伸手去触碰——这世上当真有人的手在寒冬里还能温热吗?——她碰了,皇帝的手果然是热的,明明他的手缺少肉脂感,苍白修长,但时尘安此时却从他的体温中感受到了奔腾的生命力。
不像她的手冰冷,仿佛冻死人。
时尘安吃惊地看着皇帝。
她没有注意到皇帝垂了眼眸,正专注地看着这只曾让他惊鸿一瞥的手,经过一个月的将养,皴裂的肌肤终于重新愈合,恢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白皙,只可惜,过往劳作的痕迹仍旧顽固地残留在时尘安的手上,而今经过时尘安刻苦练字,手指上有多了枚茧子。
平心而论,这并非一双美丽的手,但每一次皇帝看到,都难以克制心中的澎湃,他想用自己的大掌将这双饱经沧桑的手包裹起来,替她砥砺风雨,让她从此不必再受霜雪侵扰。
但时尘安没有察觉到皇帝的心潮涌动,她吃惊地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笑起来道:“哇,小川,你的手真的好暖和。”
她心无旁骛地捏了捏皇帝的手,似是不舍得暖烘烘的小手炉似的。
皇帝的眼眸微动,他抽回了手,道:“明天送来的补品是给你补气血的,你要好好吃,补补你的小身板,我每天都会检查你有没有乖乖吃。”
他从时尘安手里接过伞柄,替她把手藏回氅衣里,再三确认遮得严严实实的,吹不到一点冷风后,他才重新撑起伞,送时尘安回了卧室。
皇帝出了豹房,就看见刘福全躬身候着他,刘福全身后是停了许久的轿辇。
永巷寂静,太监无声落轿,皇帝抬脚坐进轿辇里,随手把油纸伞递给了刘福全,刘福全自然看到皇帝的氅衣不见了,但他并未多说什么。
轿辇抬起,稳稳地向文渊阁地方向走去,那里还候着几个大臣,为着该如何处置王进寒之事,今晚怕是又有一场硬仗要打。
刘福全抬起眼,看着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的皇帝,近来皇帝公务忙碌,每日不过睡上三个时辰,就连午后小憩都是奢侈,刘福全以为他会暂停来豹房,却不想,皇帝不仅没有停止,还比以前更为期待来豹房了。
尤其是和大臣们吵完架后,皇帝总是嫌弃文渊阁空气浑浊,闷得难受,宁可晚上多熬夜看会儿奏折,也要早些来豹房坐着,散散气。
刘福全自然明白原因,一边是顽固守旧,蝇营狗苟的大臣,一边是皇帝心目中需要他守护的江山社稷的代表,皇帝自然愿意亲近时尘安。
因此,刘福全竭力成全皇帝的任性,并绞劲脑汁做好了掩护的准备。
今晚,皇帝在踏进文渊阁前,给了他两个任务,一个是给时尘安送去补气血的补品,这不难,另一个是给时尘安准备生辰宴,这也不难。
刘福全从容吩咐完小郑,小郑道:“干爹,你说这时尘安往后有可能做我们的主子娘娘吗?”
或许过去小郑还不服气刘福全对时尘安的另眼相看,但如今皇帝都愿意百忙之中给时尘安上课,过生辰,难道还不能证明皇帝对时尘安的上心吗?
毕竟对于掌权者来说,金银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最值钱的是时间。
因此,小郑觉得后宫位分对于时尘安而言,就是探囊之物。
毕竟,常在也是个位份不是?时尘安家世再不好,有皇帝的宠爱在,一个常在还是做得了的。
小郑自觉判断无误,信心满满地看着刘福全。
刘福全却道:“不会。”
小郑:“啊?”语气里是浓浓得不可思议。
刘福全道:“你需知陛下只是在时尘安身上寻个慰藉,天下女人那么多,时尘安唯一能胜过她们的就是不沾铜臭气的干净,若她真做了常在,就是泯然众人矣,陛下哪里会记得她。”
小郑还是听不明白。
刘福全道:“你没做过男人,你不知道,男人就是如此,意气奋发时,喜欢的女子总是泼辣难掌控的,而等他垂垂老矣,野心不在时,又偏爱温柔淑良的女子。女人,不过是男人人生里的一种折射而已。”
小郑呆愣愣地听完,道:“也不知道时尘安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过惯了好日子,若有一日陛下弃了她,她还能承受得住吗?”
刘福全道:“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你记着,我们的主子只有陛下。”
又过了一个时辰,文渊阁的门终于开了,大臣们鱼贯而出,脸色难堪得可怕,更有甚者,脚步虚浮,跨门槛时差点摔倒,还是刘福全手疾眼快扶了一把。
往日威风凛凛的三品大臣如今却胆怯得不知所措,连声道谢都说得含糊不清,刘福全回头望去,隔着幕帘,皇帝如渊薮耸立的身影清晰可见。
刘福全微微叹气。
今夜无端起风雨,这长安城终于要在皇帝手里彻底变天了。
是夜,皇帝下令活剥王进寒、户部尚书、兖州刺史的皮,并以稻草填充之,将新做的稻草人悬挂至长安城门之上,警告天下文武百官。
天下文人哗然,一时之间笔伐口诛不断,直言皇帝暴虐残忍,嗜杀成性,所谓失道者寡助也,日后定然步夏桀帝辛后尘,亡国肇始。
皇帝充耳不闻,执意要将剥皮之刑写进刑律,遭到群臣激烈反对,冒雪的天气,纷纷跪倒在勤政殿前无声地向皇帝施压。
君臣之间又一场拉锯之战徐徐展开。
这事闹得太大,前朝的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吹进了后宫,没见过世面的宫人一个个被吓得呆若木鸡,说都说不出话来。
正巧她们午膳吃到一道白斩鸡,女孩子不爱吃油脂多的鸡皮,这不算什么,搁在平时用筷子将鸡皮夹开便好,可今日的食厅格外得安静,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双筷子上,黄澄澄的鸡皮被撕开,露出白生生的肉……
有人受不住,捂着嘴巴跑出去吐了。
溪月拿筷子的手都是虚的,她夹筷青椒都夹空,还在安慰别人:“杀头都看过的人,还怕这做什么。”
她不说这还好,一说这话,大家的胃里都有些不舒服,有人小声道:“我们又不是时尘安,怕难道不是常事吗?”
隔壁座位的人忙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那人忙禁言,害怕地瞅了眼时尘安。
时尘安正在夹酸辣土豆丝,她闻言一顿,道:“杀的是贪官,贪官是坏人,本就该死,你们又不是贪官,怕什么,吃饭。”
“话是这样说,可生剥人皮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草菅人命的事是陛下做不出来的?”尽管后宫有命令不得妄议皇帝,可是在恐惧面前,没有人把这条禁令当回事——不是不怕,而是再不说出来,她们要疯了。
“时尘安,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时尘安看着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她知道她现在的回答肯定又会引起她们的议论,但她仍然坚持道:“这回,我不怕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