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开豹房时已经很迟了,小郑跪得腿脚麻木。
皇帝经过他时脚步没有停顿,只淡淡地扔下一句:“起来吧。”
小郑感恩戴德,拜了三拜,方才拖着发麻的双腿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谨慎地跟上去伺候。
皇帝道:“取些山楂片来。”
山楂片利津开胃,小郑忙让人备下糕点,随时等候皇帝传唤。
但皇帝一向是不喜这些零嘴的,因此只浅尝了两口便丢开了手,只命人剃灯研墨,伏案处理公文。
先皇丢下了一个腐朽不堪的江山。
先皇聪慧敏捷,却傲慢自大,无意于休养民息,只热衷于帝王之术,他有意将朝中大臣拆分二派,让两者相互斗争又相互牵制,好让二者只能紧紧依附他,讨好他,没人敢干涉他的自由。
先皇作为人的一生是成功的,他骄奢,任性,傲慢,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因此当身体老迈时,他越发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开始求仙问道,让整个王朝更为腐朽荒糜。
但先皇作为皇帝的一生是失败的,他养出一批硕鼠懒臣,每日只知道讨好皇帝,寻欢作乐,却忘了政务本职,而与之相对的,民生凋敝,苛政重税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整个王朝像是被虫蛀空了的树干,只需要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刮到在地。
皇帝继位不过两年,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只可惜,那些肥肠满肚的臣子还沉浸在他们金山银海的美梦中不愿清醒,他们结成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警惕地看着这位饱含野心的年轻帝王。
这样腐烂的江山,非要剜去烂肉,剔去坏骨而不能治。
他放下握了一夜的湖笔,仿佛将军提剑,决意走进属于他的战场。
时尘安在用膳。
豹房的宫人不多,近来皇帝又不曾踏足豹房,因此也不必派人当值,大家都聚在食厅用餐。
其余人都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唯有时尘安独自一桌,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或许因为她是豹房掌事,也或许因为她仍旧不善交际,因此她与豹房新进的宫人关系不算好,他们见了她,大多客气地问完好,便走开,不似看到桃月,还会热情地与桃月攀谈闲聊。
时尘安要说羡慕倒是没有,只是有时候独自待久了,会有点向往那一点热闹,但汪姑姑也教过她,掌事的人切记与底下人打成一片,否则小心失了威仪。
于是她也只能克制着。
桃月照例来迟,取了例菜,飘飘然绕过与她示好的几张餐桌,坐到了时尘安面前。
时尘安作为掌事,例菜比一般宫女要好很多,桃月提了筷子,先夹走一片她没有的烧鹅:“你立了大功,陛下就没有给你赏赐?”
时尘安一时之间还没有想起自己立了功,桃月瞧着她茫然的样子,露出些许讥笑,提醒她道:“陈情书。”
时尘安想起来了,道:“怎么了?”
桃月皱眉:“你不知道?”
时尘安摇头,她的消息一向是闭塞的,知道皇帝不爱宫人问前朝之事后,她更有意维持这种闭塞。
桃月一时之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今早锦衣卫捉了好多四品以上的官员下狱,听说还有好些还在兖州押回长安的路上——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时尘安一怔,喜上眉梢道:“陆大人是不是平安出狱了?”
比起一批四品官员落马,一个小小县令出狱实在不算大新闻,因此桃月没听到关于陆行舟的消息。
“这不是重点吧。”桃月细细地看着时尘安,“陛下不是卸磨杀驴的人,若你得了赏赐或者因此高升,可千万别忘了提携下我们这些老友。”
时尘安这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困惑地看向桃月,桃月却已经低头把咬完肉的碎骨头吐到了骨碟里,让时尘安错过了她的神情。
一整个下午,不断有人来找时尘安打听这件事,无一例外都是在陈情书上留过姓名的人,在她们并不遮掩的热切期盼之中,时尘安才意识到一件事——她们大多将此事视为了一种投机,而时尘安无意中利用皇帝对她的‘偏爱’说服了她们站队,她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救陆行舟。
这件事让时尘安感到诚惶诚恐,她自责未及时察觉到她们的心思,导致最初未与她们妥善沟通,而时至今日,已经到了没有办法挽救的地步,只能尽力补救。
她打开放着几两碎银的匣子,忧愁地叹息。
哪怕把这些银子全部拿出去,似乎也没办法购置能感谢她们人情的礼物,而她也没办法坦然告诉她们,整件事是她求皇帝帮忙,而不是皇帝找她搭手。
但她存下来的银子只有那么多,无论如何,得先把礼物备好。
时尘安将所有银子拿出去,拜托采买的公公帮忙带回来素银簪子,一路上她都在想如何措辞好能安抚接下来的叠叠失望,她走到桃月门前,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陛下还没有给她赏赐吗?别是独吞了吧?”
“桃月与她同在豹房,陛下若是给了赏赐,桃月能不知道?”
“那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屋里寂静了一瞬。
“总不能是你想的意思,别说这次咱们的陈情书确实派上了用场,就算没有,陛下对她还不够偏爱吗?她可是杀了人的,陛下不仅没处罚她,还给她官升那么多级,还未及笄就是掌事,我们可眼热不来。”
“那现在怎么回事啊?我想着总能跟着拿赏赐,前些日子还奉承了姑姑一回,说好了要孝敬她老人家人参,这再不拿过去,姑姑要翻脸了。”
“谁叫你东西没到手,先奉承人的,这回砸了脚吧?”
“你不知道大冷天手浸在冷水里的苦楚,就别说风凉话……你们谁去问问?”
又是瞬间的寂静,过了儿才有人道:“我不敢,她可是敢杀人的,万一我把她弄得不开心了,她杀了我怎么办?桃月都说她心理素质好,杀了人后该吃该睡,一点不耽误,想来也不怕再杀一个,反正有陛下给她兜底。”
她们啧啧了几声,话题迅速改换,开始讨论起时尘安的心理素质为什么这么强,难道她的良心不会不安,不怕夜里撞见鬼来向她索命?
时尘安听不下去了,她转头就走。
在她们刻薄的言论之中,好似时尘安是天生的刽子手,视人命如草芥,在她们的形容之中,时尘安小时杀鸡,长大杀人,双手全是鲜血,死后要下地狱。
——大约正是天生嗜血,时尘安才会得到那位残暴君主的另眼相看。
时尘安有些难过,还没来得及等她从这种难过中解脱出来,她迎面看到两个宫人向她问好,如往常一样,原本时尘安不该在意,但或许正是无意间听到了‘心里话’,因此她颇为敏锐地发现了些从未建议过的细节。
——宫人恭顺地低着头,侧开身子,让出大片的道路,但垂在胯侧、绞紧的手仍旧暴露了她们的紧张。
这些都是比时尘安先进宫,年长她好几岁的宫人,她小小年纪,又无经验,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压制住她们,让她们臣服于她的管理之下?
时尘安后知后觉认识到这些后,连她们的礼都受不起,脚步仓皇地离开了。
她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想到提笔练字的时候手都有些飘忽,下笔时手腕绵软,引得皇帝倒转笔头,打了她的手腕一下。
力道不重,却让时尘安羞愧不已,她嗫嚅着道歉,预备着重新换上澄心堂的纸继续练字。
皇帝道:“有了心事,不和我说说?”
皇帝的眼眸是冷的,上挑的眼尾颇为锋利,但或许是因为浸润着烛光,因此给他染上了假意的温柔。
时尘安咬了咬唇,尽量克制着难过,把白天的事情说给皇帝听。
她以为皇帝会因此叹息,为她不平,但实际上,他的神色始终平静,一丝波澜都不曾起。
时尘安心渐渐下沉,道:“你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吗?”
皇帝反问她:“你觉得她们说的有道理吗?”
时尘安不假思索地摇头。
皇帝道:“你是最了解你自己的人,既然你觉得她们没有道理,那就是没有道理。”
时尘安道:“可是,被这样误会让我感到难过,我明明是出于自保,才无奈杀人,而且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心安理得,我越来越怕夜晚了……她们凭什么这样说我,一味忽视小要做的恶,好像我是个天生冷血的人,这让我很难受。”
她眼尾下垂,失落满溢,嘴巴微抿,全是委屈。
真的还只是个小姑娘呢。
她头回见皇帝表现出那样的桀骜不屈,倒总是让皇帝忽略她的年纪。可事实上,她还小,连脸上的婴儿肥都来不及消退,目光里都是稚嫩。
大约也是因为双方亲近了,她才敢放下对皇帝的戒备,而对小川吐露一些心里的委屈。
皇帝抿了口茶,教她:“让人害怕,总比叫人觉得你好欺负才好。至少现在豹房太平无事,她们饶是不满,也不敢到你面前乱嚼舌根,阴阳怪气,你的日子照旧很舒坦。”
时尘安仍是纠结:“可是一想到她们私下里是这样看我,我便觉得委屈,明明我不是那样的人,究竟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才让她们这样误会我。”
皇帝道:“听了她们的谈论,你心里会不会对她们也有看法?”
时尘安想了想,点点头:“至少我会觉得她们不能明辨是非。”
皇帝道:“这就对了,每个人都会有一套自我逻辑,支撑她们完成对整个世界的评判。这套逻辑源自于每个人的利益,眼界与教育,难以更改。你们正是因为评判逻辑不同,才会在同一件事上有天差地别的想法,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不会是第一个被误解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将茶盏放下,青绿的茶水在白瓷盏里微漾。
“人心的隔阂比宫墙还要厚,尤其是在宫里,她们为利益而来,若得不到她们想要的利益,自然会极尽可能诋毁你,你根本不必在乎这种事,对付这种人,让她们理解你,不如让她们畏惧你。至于你,既然一直挺着胸膛做人,就更不必怕她们议论,因为她们根本戳不到你的脊梁骨。”
在时尘安过往的十四年里,从没有人与她讲过这些道理。家里光是活下去就很艰难了,父母的精力全部花费在如何解决三餐的嚼用上,怎么会把心思花费在这些上。哪怕是遇上了些坎坷,时老爹也只会说:“谁叫我们又穷又没用,因此全部欺负我们。”
在听到那些议论时,时尘安也是这样想的,都是她做的不好,太过激进,居然杀了小要,所以才会被人戳脊梁骨,可是若是再来一次,面对那种境地,时尘安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就是在这样的茫然之下,委屈才会越积越多,好像就是她太笨,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换做别人,或许都不会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帝还是第一个告诉她就算被人议论,也不是她的错,她根本无需为此自怨自艾,进行没有必要的反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