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月做了妥协,她的处境立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将一支金簪炫耀似地递给时尘安看,灯烛下精致的簪体流淌着碎金一般的浮光,让时尘安相形见绌,连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
桃月见她一副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模样,眼眉一斜,那浓厚的得意便如蝴蝶似的都飞了出来:“你若喜欢,尽管拿去。”
此时乍富的桃月的口吻已经傲慢得好似她有一个宝库,宝库里都是这样漂亮名贵的金簪,方才能让她挥金如土。
“你拿走一个不算得什么,我还有好多。”
时尘安立刻摇摇头。
她当然不会接,除却无功不受禄外,她一想到桃月为了得到这支金簪,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时尘安在可怜桃月。
桃月却浑然不觉,她正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支金簪。
那大方的话,不过算准了依着时尘安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收了这金簪的,方才说得出口,否则桃月哪里舍得。
别说是这样名贵的金簪了,就是一粒米,都是靠她出卖尊严,伺候太监换来的,她怎么舍得让尚且干净的时尘安白白捡了这便宜去。
桃月低着头,眼里有几分戾气以及怅惘。
桃月做了妥协,时尘安这儿却如石沉大海,久等不到消息,小要熬不住了,他把时尘安叫了过去。
他以为时尘安总会想明白的,桃月的好日子就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就像是一罐开了坛的蜂蜜,时尘安从小吃着苦长大,怎么可能有骨气拒绝这样一罐甜甜蜜蜜的好东西。
因此,小要觉得,时尘安总会答应的。
他成竹在胸地看着时尘安,像是在看一条已经被他网住的鱼。
一条只能在岸上扑腾,徒劳地感受清水、自由都随着生命在一点一滴逝去的鱼。
“小要公公,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还是不了。”
小要的笑容凝在了唇边,那势在必得的笑意还没有消下去,眼中已经弥漫起被人忤逆后的恼羞成怒,一面割两情的神色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种说不出的狰狞。
他道:“你想好了?”
时尘安忐忑地点点头。
小要一顿,半晌,道:“你去吧。”
时尘安诧异于小要的好说话,她惊讶之下,觉得这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些,因此胡乱点头,临走之前,往日对小要的恐惧散了许多,那点同病相怜反而往上顶了些。
她道:“小要公公,若是你往后寂寞了,想找人陪你吃饭,说会儿,可以来找我。”
她还是不明白与小要对食意味着什么。
小要望着那张单纯干净的脸,邪火却烧得比怒火还要旺,时尘安开门又关门,屋内沉寂下来,只有寥落的斜阳照在了小要的脸上。
他想,都是在同一个泥沼里挣扎求生的人,凭什么只有时尘安还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
时尘安拒绝了小要后,她的活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倒不是桃月偷奸耍滑,而是那些太监总是要桃月去陪他们。
“那些?”时尘安疑心自己听错了,“对食,难道不是一个太监和一个宫女吗?”
桃月没吭声。
她挽起长发,露出一截满是红痕的脖子,伤口既残忍又妖艳,让时尘安立刻闭了嘴。
时尘安过得比以前更累了。
豹房只有她一个人清扫,她的腰长久地弯着,需要跪在地上,一点点擦过地面。她的手总是浸泡在水里,皮肤皴裂又长,在初秋的冷清里,像是破碎的大地。她总是饿的,尽管每次都把所有的饭菜都吃完,但大量的劳作还是让她快速饥饿,快速消瘦。
她原本是朝阳里的鲜花,此时却像是一苇孱弱的蒲柳,纤细,却有旁人难以企及的韧劲。
小要在旁冷眼瞧着,发现自己越发迷恋时尘安。
他原本想要挫碎时尘安的骄傲,让她跪在地上舔自己的脚,可是到了现在,小要却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觉得,如果再得不到时尘安,他就要发疯。
那天,时尘安拖着疲惫劳作一日的身躯,睡进被窝里,几乎是脑袋一挨枕头就立刻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在她睡得正沉时,她被一阵大力给晃醒。屋内没有点灯,一个同样孱弱纤细的身影坐在她床边,隐忍地抽泣着。
时尘安带着睡意困惑道:“桃月?”
这半个月来,时尘安早出晚归,桃月晚出更晚归,闹得两人明明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连一个照面都没有机会碰上。
时尘安忙坐起来:“怎么了?”
她想去摸打火石,手却被桃月捉住了,窗外月光凄惨,照亮了桃月半侧更为凄惨的面容。
时尘安瞳孔骤然放大,为她看到的带血的唇瓣,红肿的脸颊。
桃月察觉到了时尘安的凝滞,她意识到即使没有点灯,时尘安也发现了她的狼狈,那些狼狈是再多的金银都没有办法粉饰的不堪,这让她陷入了癫狂之中。
她狠狠地握住时尘安的肩膀,手指用力地钳进了时尘安的皮/肉之中,她却一无所觉,口中呢喃道:“尘安,你从了小要
吧,替我分担一些,我受不了他们了……”
她撤了簪钗,披散着黑发,浓黑的影子紧紧贴在时尘安身上,活像是水鬼拖住了能让她去往往生极乐的替死鬼。
时尘安的冷汗冒了出来。
第二天,她的枕头底下多了一把剪刀。
时尘安原本便足够沉默寡言,桃月夜晚的异常之后,她更是如此,偶尔撞见人迎面走来,她都是贴着墙壁,面朝里站着。
她终于朦胧地意识到了对食背后残忍的现实,也知道了自己究竟掉落在了怎样的龙潭虎穴中。
在桃月没有回到房间前,她用磨刀石磨着剪子,告诉自己,大不了一起死。
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好眷恋的,父母背弃她,深宫又是一团要吞噬人性命的黑雾,她孑然独立,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若是活下去的代价是她下坠,变成桃月,变成伥鬼,那她宁可抱着死亡的勇气,与所有逼迫她的人同归于尽。
那个夜晚终于还是来临了。
时尘安抵抗不住疲倦,依然快速地进入了梦乡之中,直到,她察觉到了身上有一只手在胡乱地摸着。
时尘安几乎立刻清醒,手下意识地便摸出了那把被她精心磨过,已然锋利无比的剪子。
小要没有察觉,他依然沉浸在即将拥有时尘安的兴奋之中。
他有过好多女人,那些女人与桃月一般,都是主动依附过来的米虫,很乖巧,很顺从,但也正是因为太过乖巧和顺从,所以才让小要很快就腻味了。
小要八岁进宫,在什么都不懂的年岁里,就折了脊梁,丢了灵魂。现在,他有了点小权,想要回过头把自己的灵魂给找回来,却发现他连灵魂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那些宫女身上,看到的只有自己。
一个迅速沉沦进泥潭的自己。
自己折磨自己,又有什么好玩的?
不像时尘安。
小要坚信,只有时尘安才能给自己一个能够让他安宁下来的答案。当她折断脊梁跪在自己的面前那一刻,小要才能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连时尘安都屈服了,你这样心思歹毒,真的不是因为你是个死太监,没了根,所以才会心思阴暗。
人本就是恶的。
也因此,他坚定地相信着,折断时尘安的过程,将会带给他残忍又美好的享受。
小要兴奋地指尖都在颤抖,他带了麻绳,要把时尘安的脚先捆起来,因此他没有察觉到时尘安已经醒了,正将剪子握在手里,无声地看着她。
小要用了麻绳,时尘安才明白桃月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伤痕是从哪里来的。
而现在,他要用同样的办法来折磨自己了。
时尘安眼睛一热,脚一抽,踹在专心捆她的小要的眼睛上,也是时尘安脚太酸太累,攒不起劲来,使得小要的身子一晃就稳住了,他反应很快,朝时尘安扑过来。
“臭婊……”
眼前寒芒闪过,一把剪子扎进了他的胸口,小要不可置信地看着时尘安,伸手要去夺。
时尘安才知道剪子被她磨得锋利了,却没有捅得太深,于是她狠狠咬住唇,握住剪子,一下又一下,他们两人的身体在缠
斗中从床上滚了下来,撞翻凳子,踹歪椅子,茶盏碎落一地。
门外不知情的小太监笑道:“干爹,你别太用劲,否则到我们手里没气了,就不好玩了。”
时尘安瞳孔一缩,用尽全力,把尖锐的剪子捅进了小要的颈侧,鲜血喷了满手。
她的手因为长时间用力而紧紧地五指蜷在一起,那双沾了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现寒芒,她轻声吐出两个字:“畜牲。”
小要听到了这两个字,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芒,想说点什么,头一歪,却没了气。
门外的小太监听到没了动静,有些奇怪,又敲了两下门。
太监没根,癖好各不同,玩女人时,打女人,被女人打,都很正常,因此什么动静都有。
而小要大抵是觉得丢脸,他利诱时尘安不行,没道理威逼还要落了下风,再加上他又觉得这是驯服时尘安这头倔兽至关重要的一环,因此和时尘安缠斗时,愣是没叫他的徒子徒孙进来帮忙,所以才能让时尘安这样痛快地杀了他。
但时尘安也知道,她的好运将结束在此。
她没应声,松开握剪子的手,从小要身上离开,平静地坐在血泊里,等着那些太监察觉异样,冲进来,将她绳之以法。
时尘安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因为这是她所能给自己安排得最好的命运了。
然而,命运却在此时打了个盹。
一个声音匆匆地由远及近,带着慌张:“快,叫干爹赶紧穿好衣服出来,陛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