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驱灵比赛宴席以凄惨结果告终后,隔夜清晨,船屋静谧得像在守夜。平素跟清晨六刻钟响同时起床的太一郎和多惠仍躲在被窝里,阿藤似乎也还在睡。昨晚三人悄声谈到深夜,难怪起不来。阿铃想,就算早睡,大家一定也累得很,让他们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吧。

睡着时就不必去想船屋的事。驱灵比赛变成那样,结果只是雪上加霜,使船屋的经营更加艰难而已。不但幽灵没有驱除,白子屋和浅田屋也因各自的理由勃然大怒,想必已经把船屋的美食和筹备宴席的苦心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事先已经收了一半的钱当做定金,用来备货,但剩下的尾款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

船屋……也许会倒闭。

只要起床,就得面对这些现实问题。即使太一郎和多惠还没有面对现实的气力,想要多休息一下,也实在无法苛责。希望他们至少可以睡得很熟不要做梦。

就跟之前筒屋的事那时一样,高田屋七兵卫至今还没遣人过来,也不见本人踢着灰尘从本所过来。

这回船屋真的完了,至少让太一郎他们睡到满意为止吧——这或许是七兵卫体贴的父母心。

不过阿铃不能睡。就算不考虑船屋的困境,她还有一大堆问题想知道、待确认。

大人不在或是还没起床时,严禁阿铃自己用火种生火,因此阿铃起床后虽然又渴又饿,但饭桶只剩下一些冷饭,不能烧开水也就不能用热水泡饭,更没开水可喝。“算了。”阿铃拿着勺子直接从水缸里舀了水喝,说了声“好!”就从船屋出发了。

阿铃打算先到岛次家,她听说他哥哥银次留下的外送料理铺“林屋”位于本所二目桥桥畔。她想就算不直接上门,也能打听到一些事。昨晚林屋的人用门板抬着岛次回去,事情闹得那么大,目击的邻居现在一定急着想说给别人听。

事实上的确如此,与林屋毗邻的蔬菜铺和鱼铺、对面的点心铺以及路过叫卖凉水的小贩都在谈论岛次的事。

阿铃很谨慎地四处转悠。她只要说:我住在船屋旁的孙兵卫大杂院,船屋老板娘给我一些零用钱,拜托我来探听林屋伯伯的身体怎么样了。阿铃以一副天真的表情这么说,邻居就主动说给她听。

“是吗?你真是懂事,竟然帮忙来探病。你要向那个船屋的老板娘多要一点零用钱呀。”

“岛次先生自己的铺子明明也很忙,何必到那间料理铺……叫砖屋来着?他干吗要去那儿帮忙呢?”

“大概是欠人家什么人情吧。”

“可是帮忙就帮忙,怎么还被打到用抬的回来?不是听说从昨晚一直昏睡到现在,睡得像个死人吗?肯定被打得很惨。”

林屋邻近居民不但不清楚船屋的名字,也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有驱灵比赛这种荒唐宴席。大家不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闲聊,也有些替岛次担心。阿铃在内心暗自嗯、嗯地点头。

“我可不可以见见林屋老板娘呢?船屋老板娘交代,如果方便的话,她希望我可以直接问候,回去以后她会多给我零用钱的。”阿铃问。

胖嘟嘟的蔬菜铺大姨人很好,笑着拍胸脯说:“既然这样,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问问阿高老板娘。”

蔬菜铺的伯伯也很亲切,还特地为阿铃做了糖水。阿铃早上没吃饭,很感激有这碗糖水。

喝完糖水后,蔬菜铺大姨陪着一个身材瘦削、尖下巴的女人回来。那女人穿着深紫条纹衣服,不知是不是衣服颜色映在她脸上,脸色看起来很糟。

“这是林屋的阿高老板娘。”蔬菜铺大姨很有精神地介绍。她回过头对着瘦削的女人,随意挥手示意阿铃,说:“看,就是这孩子。”

“哎呀,真是辛苦你了。”

瘦削的女人边说边挨近阿铃,身上传来刺鼻的线香味。

“你同去以后转告老板娘,岛次的内人阿高说,非常感谢她派人来探病。”

那么,她就是银次从前的妻子,现在则是岛次的妻子。原来她叫阿高。

阿铃规矩地行礼,一副真有其事的样子表达问候,用词虽然郑重,却说得支支吾吾的。蔬菜铺大姨笑得很开心,笑说:“这孩子真懂事。”

阿高始终一本正经地听着阿铃转述的问候,那表情不像在说“丈夫变成那样,我可是在气头上”,也没有“特地来探病真不好意思”的感觉。很明显的,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不能让人看出这一点,只好做做样子。她的眼睛一直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不待阿铃说完,阿高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又挨近一步问:“那么,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探病?”

“啊?”

阿铃真的呆住了,蔬菜铺大姨也张大了嘴巴,接着才哈哈大笑说:

“哎呀,阿高老板娘,这孩子只是帮忙跑腿,没带东西来探病啦。”

阿高脸上明显浮现失望的神色,让人看了都不好意思。她说:“是吗?我还以为……”

“对不起。”阿铃缩着肩膀道歉,“船屋老板娘只交代我,过来问一下岛次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岛次啊,没什么大碍。就头上,”阿高用手在自己额头上示意说,“多了个这么大的肿包,没性命危险。”

她的口气像在说:真遗憾,没有性命危险。

“请问岛次先生能说话了吗?”

“已经醒来了,应该能说话了吧。医生说身体没问题,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肯说,跟丢了魂一样。”

阿铃在心里皱着眉。昨晚昏倒之前,岛次的举动明明跟平常一样……他到底怎么了?

接着阿铃想起银次说的话,暗吃一惊。

在那场混战中,银次幽灵不是这么回答了阿蜜?

——我想要抢走岛次的身体。

——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那小子的灵魂从鼻孔揪出,赶走了。

阿铃觉得脖子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转醒的岛次一句话也没说,是不是正如银次所说,岛次的灵魂已经被赶出去了,银次进入而且占据了他的身体?要是开口说话,从岛次口中传出的,该不会是银次的声音?

——是阴魂的声音。

“咦,你怎么了?”

回过神来时,阿铃发现蔬菜铺大姨正担心地看着她。

“你怎么脸色发青啊?”

阿高也一脸诧异。阿铃急忙摇头,挤出笑容。

“那么我就回船屋了,向大家报告岛次先生不要紧。”

“是啊,回去要小心。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蔬菜铺大姨笑嘻嘻地慰劳阿铃,但阿高却一声不吭。她的尖下巴本来就让她显得刻薄,不说话时看起来更凶了。阿铃跑着离开蔬菜铺。

跑到看不到林屋的地方,她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虽然胸口还在怦怦跳,但停下脚步深呼吸后,心跳也渐次平缓。

岛次、银次、阿高,还有大哭大喊的蓬发几个人的脸,在阿铃小小的脑袋里转来转去,谁是谁都分不清。为了转移注意力,转换心情,阿铃拼命绞尽脑汁。杀死兄弟——要将这些纠结在一起的脸庞回归原主,这句话正是关键。

阿铃很想知道,十年前银次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不能仅凭猜测,必须知道前因后果。然后再跟蓬发见面,问他是否也经历过跟岛次兄弟相同的遭遇。要表达出阿铃对蓬发的关心,这么做最好。

只要蓬发明白阿铃的心意,就能够得到他的信任,之后便可以一起思考要怎么帮助他。

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刚才那种假装天真孩子受托办事的方法,也只能打听到那种程度而已。到底该问谁、又该怎样问才好呢?要找到以前就和岛次熟识的人……

阿铃停下脚步,眼睛睁得大大的。扛着扁担的凉水小贩迎面走来,经过时对阿铃笑了笑。不,也许他是看到阿铃的表情,才忍不住扑哧地笑出来。

我真是个笨蛋!阿铃用手掌啪地打了一下额头。不是有个七兵卫爷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