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当天夜里,阿铃独自偷偷跑到二楼榻榻米房。

即使驱灵比赛以如此悲惨的方式结束,勤快的船屋众人也不会把善后工作留到隔天。榻榻米房已经清扫得很干净,烛火也熄灭了,没有一丝傍晚宴席的痕迹。也许是因为宴席上有人打翻食案和碗盘,阿铃隐约闻到榻榻米上还带着食物汤汁的味道,但很快就闻不到了。

船屋内鸦雀无声,并非大家都睡着了。大人们在厨房,太一郎和多惠都垂头丧气,一向坚强的阿藤也难得地噙着泪。岛次一直昏迷不醒,最后只好请来医生诊治,同时遣人通知林屋。刚才一个自称岛次侄子的人带来几个年轻人,用门板把昏迷的岛次抬回去了。

阿铃稍稍打开面向河道的窗户的防雨滑门,细长的月光照了进来,关上面向走廊的纸门后,房内只剩下黑暗和手掌宽的月光陪着阿铃。

阿铃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虽然很累但并不困,心情沉重但精神亢奋。

“如果可以跟谁说说话该多好。”阿铃对着黑暗呼唤,“有人在吗?有人愿意现身吗?今天来了一个陌生的幽灵,大家是不是都吓了一跳?没人愿意跟我说话吗?我有很多话想说呢。”

没回应。还是到楼梯那边看看吧,跟平常一样坐在楼梯中央,也许玄之介会现身——阿铃正想离开窗边时,眼角瞄到一个发光的物体,就在房间另一个角落。

蓬发蹲坐在那儿,双手抱着身子。在发光的是他的脸颊。

原来他又在哭了。

阿铃一点也不害怕。最初遇到他时,这人的确胡乱挥着刀,不过他并没有砍阿铃。

阿铃脚底摩擦着榻榻米,一步步挨近,在蓬发身边也蹲了下来。

“谢谢您出来。”阿铃尽可能温柔地说,“我早就想跟武士大人说话了。”

蓬发颤抖了一下,像只饥饿、孤独、老是遭人怒斥或丢石子的野狗。

“武士大人,您为什么这么难过呢?”阿铃问。

阿铃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太直接,对方也许不好回答,但是在今天的混战之后,阿铃不想再花心神拐弯抹角说话了,光想象就令她想吐。

“武士大人,您说话是不是不方便?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安慰武士大人呢?请其他幽灵出来会不会比较好呢?”

蓬发转了转湿润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阿铃,他胡子没刮的下巴、肩膀和双手都在打着哆嗦。阿铃不禁感到悲哀和同情。黑暗中,蓬发的身体不像是半透明的,感觉就跟活人一样有血有肉。阿铃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想拥抱他,待手臂扑了空,她才回过神来。

蓬发嘴巴颤动,吐出话声:“偶、偶……”

“嗯,”阿铃点着头鼓励他,“嗯,什么?”

“偶,偶,杀,杀,了人。”

——我杀了人。

阿铃睁大双眼,无言地点头催促他继续说。蓬发寻求依靠似的望着阿铃,颤抖着嘴唇,又说:

“杀,杀,杀了,很多。”

“您杀了很多人吗?”

蓬发像个头没接牢的木偶人,歪着头,生硬地点头。

“您为什么那么做呢?”阿铃迟疑片刻,又下定决心继续说,“难道跟以前兴愿寺住持做的事有关系吗?”

蓬发双眼瞪得老大,眼角仿佛会“哧”一声裂开似的。他突然抽回身子,阿铃以为他想逃走,紧张了一下。原来蓬发只是吓得双腿发软,坐下来而已。

“我真是的。”阿铃松口气笑了出来,心情也平静许多,“我还没告诉您我的名字呢,我叫铃。武士大人叫什么名字呢?”

蓬发右手频频擦着脸颊,像在看什么恐怖东西似的望着阿铃,对阿铃的发问连连摇头。

“您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吗?”

蓬发又用力摇头,说道:“没偶。”

——是没有名字的意思吗?

“您没有名字吗?每个人应该都有名字的。”

“没偶。”蓬发眼神紧张,坚决地回说,“杀,杀人,搜以,没偶。”

名字是很重要的线索,可是既然他说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而且不可思议的是,阿铃突然觉得跟蓬发有种亲近的感觉。一直以来紧闭的那扇门似乎打开了,蓬发从里面走了出来,快步挨近阿铃。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想向阿铃——船屋的人——求救吗?这跟以惨剧收场的驱灵比赛有什么关联吗?当时,蓬发为什么没有像上次那样闹事,只是大声哭个不停呢?

“武士大人,您待在这儿很久了吗?”阿铃问道。

蓬发像小孩一样用力点头,那动作让阿铃想起小丸,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姐姐了。

“在这儿很痛苦吗?想到其他地方吗?还是想一直待在这儿?”

蓬发抬起下巴,倾着头,像是在观察阿铃。阿铃虽然不觉得害怕,却有些害羞。他到底在看什么?好像要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似的。

“杀了,人,不能,到,好地方。”蓬发喃喃自语地说,“小姐,不用,猪道,那种素。”

“嗯,谢谢。”

蓬发听了像是吓了一跳,抽回身子望着阿铃。阿铃甜甜一笑,说道:“武士大人很体贴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阿铃缩着身子,侧耳倾听脚步声的主人会不会上楼,不过脚步声顺着走廊逐渐远离了。

“武士大人,”阿铃转向蓬发,“为什么您今天哭得那么伤心?今天来这儿的人当中,有人做了什么事让武士大人想哭,或是让您想起了伤心事吗?”

蓬发又低下头全身打着哆嗦,阿铃也在他身边缩起身子。

靠近一看,蓬发的身体跟玄之介一样,有些透明,就算伸手也摸不到吧。而且就跟和其他幽灵在一起时一样,待在他身边感觉得到阵阵寒气。

就像面对玄之介、阿蜜和笑和尚一样,阿铃现在已经不怕蓬发了。

“那个,素坏男人。”

蓬发抱膝蹲坐着,低声说了一句。

“那个,是谁?”

蓬发不做声,眨巴着眼,眼泪又落了下来。

“是那个……叫银次的幽灵吗?他是岛次先生的哥哥,他说自己被岛次杀死了。”

蓬发没回应。阿铃决定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清楚岛次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也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可是他愿意跟阿爸一起帮船屋做事,我猜他应该是个好人。而且阿爸很中意岛次先生,很信任他。这回为了设计驱灵比赛宴会的菜单,阿爸常找岛次先生商量。我阿爸很体贴,不过他自己是打拼过来的人,所以很讨厌懒人。七兵卫爷爷也这么说过……啊,七兵卫爷爷就是栽培我阿爸当厨师的人,不是我真正的爷爷,但他就像我真正的爷爷一样。这样说,您听懂吗?”

阿铃抬起眼滴溜溜地望着蓬发,他依旧眨着泪眼,不过确实看着阿铃。阿铃笑了笑,又继续说:“讨厌懒人的阿爸和岛次先生要好,就表示岛次先生也很勤快。七兵卫爷爷也教过我,他说大人不管再怎么坏,就算去赌博、去不好的地方玩或是偷东西,只要肯工作,不至于真的沦落到太悲惨的地步。反过来说,变坏的人都是懒人。我没见过很多例子,都是听大人说的,不大清楚。不过既然七兵卫爷爷这样说,我想……”

阿铃为了不让对话中断,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她慌慌张张地想了一下,接着说:“岛次先生是个勤快的人,所以我认为他不是坏人。”她确认了内容顺序,继续说:“那个叫银次的幽灵说,十年前岛次先生杀死了他,我想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杀人可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只有真的很坏的人才做得出来吧?”

阿铃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冰冷的气息。

原来是蓬发在叹气,阿铃吃惊地望着他。

“偶,以尖,素懒人。”

蓬发用平静得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搜以,才,杀人。小姐,说的,没凑。”

阿铃觉得自己咻的一声掉到洞穴底。杀人可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只有真的很坏的人才做得出来。哎呀,我真是的,蓬发才哭哭啼啼坦承自己杀了人,都听他说了这么多,我竟然说出这种话。阿铃提到岛次和银次的事时说得一时忘我,话就脱口而出。

我到底想做什么?想害这个幽灵伤心难过,想让他生气吗?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真是个大笨蛋!

“我……”

阿铃想说些话安慰蓬发,却想不到适当的话,只好默不做声。阿铃以为这句话应该会让蓬发很难过很尴尬,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蓬发看上去却很平静,脸上甚至挂着至今为止最温柔的表情。

“那个,素恐怖,男人。”蓬发说,“小姐,不要,接近。”

“是岛次先生,还是叫银次的幽灵?”

蓬发立刻回答:“两个都素。”

“两个都是?不过岛次先生……”

阿铃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蓬发的脸。仔细一看,可以发现他脸上有很多伤痕:有刀伤留下的,有青斑,有弯弯曲曲的形状、指甲抓伤的痕迹,还有些地方凹陷下去;大小种类不同。这些伤痕爬满他的整张脸,令人看了不舒服。他的右眉尾还因为疤痕甚至长不出毛发来;鼻子歪曲,上下嘴唇也不对称。

阿铃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伤痕是不是这个人生前杀人时留下的?在犯下那种恐怖的罪过时遭人砍伤的?是不是被杀的那些可怜人抓伤或捶打这个人,试图逃走或反击,而这些举动就留下无数伤痕在这张脸上?

眼前这人极为危险,极为邪恶。他本人不也承认了?不管他现在看来再温柔、再可怜寂寞、再怎么孤独,这人确实曾经满不在乎地砍死很多人,全身沾满受害者的鲜血,因罪孽报应才迷了路,无法前往西方净土,是个罪无可赦的坏人。

这种坏人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在阿铃这个年纪,很难掩藏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即使不表现在脸上也会透露在眼神里。

蓬发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脸突然瘪成皱巴巴一团,缩着肩膀,身子比刚才更蜷曲。

“素的,”蓬发小声说,“偶,素,坏人。”

“对不起,我……”

阿铃赶忙挨近蓬发,但他已不再看着阿铃,只是望着地面,声音不带情感地说:“呵素,小姐,那个男人,接近,不要。”

“因为岛次先生是坏人?”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蓬发激烈地摇着头。

“您认为岛次先生真的杀死了银次先生吗?”

蓬发揪着自已的头发。

“杀了,杀了,杀了。偶,杀了,亲,兄弟。”

瞬间,一阵冰冷得近乎刺痛的冷气裹住阿铃的身子。好冷!阿铃缩着肩膀,鼻子受到刺激,迸出个喷嚏。

回过神来时,蓬发已经消失了。

我杀了亲兄弟。

阿铃心中有个重要的角落,那里总是有阿爸阿母在,而蓬发消失前吼出的那句话,现在也紧紧卡在那个地方。

杀了亲兄弟。

蓬发杀了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是的,一定是这样。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吗?如果是如此,蓬发是不是因为杀了亲兄弟,才就此脱离正道,堕入不断杀人的恐怖人生呢?

还是,那是他最后一次杀人?

是不是蓬发的兄弟看不惯蓬发的杀人行径,劝阻蓬发,而蓬发却——杀了给自己忠告的兄弟?

答案到底是哪个,恐怕只有本人知道。阿铃没把握蓬发还肯不肯跟她说话,就算肯,也没把握他肯告诉自已。不过,如果蓬发是对杀了亲兄弟一事深深悔恨,因而无法升天,那就能解开他为何在岛次兄弟在场时现身,并且放声大哭的疑问。岛次和银次的兄弟阋墙,明显触痛了蓬发内心的伤痛,足以让蓬发的伤痕再度流出鲜血。岛次杀了银次,弟弟杀了哥哥,杀死哥哥并夺走哥哥的人生;至少银次这么坚持并因此附在岛次的肉体上。在蓬发看来,这跟过去自己做过的事一模一样。

阿铃又想起阿蜜说的话。她说,蓬发的灵魂会徘徊人世,跟年轻女孩脱不了关系,每当有年轻女孩出现,蓬发就会心烦意乱地现身。

兄弟和年轻女孩。阿铃试着从大人的角度去想:难道是兄弟俩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这么想的话,银次幽灵对岛次的怨言也就能解释了。

——老婆被夺走,铺子被夺走。

假若岛次喜欢上哥哥银次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嫂呢?然后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私情而杀死碍事的哥哥?

事实上,岛次的确和大嫂成家了,也养育哥哥的孩子。阿铃从父母和阿藤透露的只字片言中,知道了这些事。